庆丰殿素来是宫中宴客的大殿, 种有四季花木,春浴百花,夏盈薄荷青草, 秋菊金桂, 冬凉雪矮矮,季季飘香。
此时秋风袭来,便就带着那桂花香气。星檀熟悉这里, 方指了指旁侧小亭, “我们去那边说话吧,公主。”
明泽应下了, 自随着人过去。
她这几日让下属打听得来, 温惠皇后与这表小姐一般,也出身信国公府, 皇帝如此青睐其人,无非是因为人有相似。
只将将行来这小亭,见人已缓缓落座在那石凳上,她方也跟着坐下, “赤鑫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明泽今日有话,便就直说了, 表小姐莫怪。”
对面的人却也只抿了抿唇,“公主请讲。”
“明泽是从兄长那里听得表小姐的, 听闻在沈将军军营中的时候,陛下便待表小姐照顾有加。明泽记得,辽人犯北之时,曾与宣王并肩作战,那时的少将军气概千里, 一柄长剑不知喝了多少辽贼的血。”
“明泽只是不曾想到,如今他心意之人,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女子。”
星檀听得她话中贬损之意,倒也不紧不慢。
“那或许公主当时所见,亦只是一个不得不战的宣王呢?四年前大周与赤鑫盟军虽击退辽人,陛下的先师与副将,却捐躯沙场。若是有得选,陛下该并不会想这样。”
“赤鑫尚武,以骑射武功论人高低。而大周疆土,北至西凉,南临高棉,西至鞑靼,东望蓬莱。单是汉话,便能分出三五十种。若只以骑射论人,那手作造诣,文词诗曲,道法佛理,美味佳饮,便全全淡然无色。”
“而公主看到的陛下,许也只是依着公主心中喜好,描绘的一面影子罢了。”
星檀说着,方见明泽面色怔了一怔,想来这位公主资质不差,点一点便就有所通窍。她自也不再多言了。可明泽不过只晃了晃神,方有接了话头去。
“那表小姐呢?陛下所看到的表小姐,莫不是依着温惠皇后的模样,描绘的一面影子?表小姐不莫是做了已故之人的替身罢了。”
明泽口气咄咄逼人,星檀却觉有些好笑。自己作自己的替身,她也不是第一回 了。只还未等她答话,皇帝不知何时,已负手行来明泽身后,许是听得方才的话,那人方淡淡接上一句。
“公主许是误会了,朕从来只有一位皇后。待万寿节后,便会是封后大典,公主若不介意,到可以留下来喝一杯喜酒。”
“……”明泽自不想皇帝会这么快来,只方那番话被他听到,却也觉得几分无地自容,只好起了身,与人拜了一拜。
“是陛下来了。”
星檀方起身打算福礼,却被皇帝一手拉过去了身后。却只听皇帝与明泽道,“宴席便要开始了,那边引路的内侍已候着公主了。公主,请。”
明泽看了看那边江总管身边候着的内侍,方依着皇帝意思,先行了过去。
凌烨这才拉着身后的人,也预备一道儿了。掌心里的那只手,却似有些不大满意,回眸却见她嘟了嘟嘴。
“陛下还与人家一道儿并肩作战过,上回怎就不提?分明是避重就轻。”
他只笑笑,抬手与她捋了捋方被风吹乱的鬓发:“吃了味儿?”
却听她理直气壮反问道:“不该?”
“该。”见前头明泽已与自己拉开些许距离,他方继续拉着人往江蒙恩身边去了。这才开口解释。
“战场之上,全是生死之事。朕那时只记得大周将帅兵士,担着他们的生死,便已是够重了。无暇顾及其他。”
他说罢了,却见她垂眸不语,方再问了问,“如此,你可满意?”
她起先没答话,只一双手循着他袖口上扶了上来,方抬眸望着他笑道,“都迟了,便不说这些了。”
宴上人已坐满,见皇帝驾来,百官携家眷行了跪礼。只皇帝手中牵着的那红衣女子,众人只抬眸一眼,便已暗忖起来。
顾氏在席间,却见皇帝直与自家孙女儿同席而坐,这还未说得明白名分之事,便已开始明目张胆了。起初顾氏还暗自气涌。却见开席之后,皇帝先让人撤了孙女儿的酒杯,又亲自与人添菜,方觉,好似也不无不可。
隔着两席之外,钱思琪本还不耻于此,正与一旁贵女说道着女儿家声名云云,明嘲暗讽。却被一旁王希儿搭了话,“人家夫妻相亲,不过是举案齐眉罢了。思琪的话,未免有些过分了。”
多日来,京中虽有传闻,却对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说法不一。也不知是谁放出去的风声,道只是也温惠皇后样貌相似。可唯有那几个曾与温惠皇后相熟的,方知表小姐举止行径,与当年温惠皇后基本无异。
听得王希儿此言,贵女们便也理会不得什么钱思琪了。表小姐到底是不是温惠皇后,反倒成了她们此下最热心的事儿。
王希儿的话,却未全数道明。毕竟皇家都未曾宣称,她怎好在背后嚼舌根子。只寻得个借口,自罚了一杯,便就做了罢。
华庭轩献上歌舞,是请得北疆艺人,新排演的胡旋舞。声声马琴入耳,侧座的明泽却听得格外心烦。
“公主看到的陛下,许也只是依着公主心中喜好,描绘的一面影子罢了。”方那表小姐的话,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她念着人家数年,怎就只是个影子了?只再抬眸看向皇帝坐席之时,却见他正吩咐人,与旁边的女子取披风来。她方有几分恍然。
她喜欢的,许真只是年少时候见到的少将军,或是猎场中心慈放生的宣王,再或者,是战场上那个坚实可靠的身影。
然而那些都早已是过往。
她不曾陪他走过多少时日,又何曾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如今上座那个汉人女子,被他护着如珍如宝,便更让人有些生妒罢了。
“公主…”随从的声音,直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曲胡旋舞舞毕,可要与陛下献上国主的求亲信?”
从赤鑫出来之时,她本带着父王的亲笔书信,若与皇帝相处水到渠成,本想在万寿节上,方将两国和亲之事道明。可此下,她却只与随从挥了挥手,“不必了,就此作罢吧。”
襄王无意,她又何必自寻难堪?便就此收手,亦为时不晚。
星檀全然不察殿下之事,只席间甜点,便叫她看得眼花缭乱。原那些江南小食,今日全换了副模样。各式雕花作面儿,内馅儿亦是花样百出。
只一旁坐着的小祈王,亦吃得饱饱的,又笑着望了过来,冲她打了个饱嗝儿。
小祈王今年已满八岁,三年前圆滚滚的身子,已渐渐修长起来。只这爱吃甜食的小习性,却总也改不了。今日借着皇婶的脸面,得来这顿大餐,着实心怀感激。
三年来,皇叔面上不曾见过笑意,今日晚宴上,却似全数找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与那边的皇叔皇婶敬酒。却见皇叔颔首回了,方继续挑着满桌的甜点果子来。
星檀方以茶代酒,却远远看到那枚相熟的白玉扳指。原本该在皇帝手上的,只自从在北疆与他重遇,她便不自觉地留意到了。
皇帝并未再戴着那枚白玉扳指。
只是不想,如今扳指却在小祈王手上戴着。也不知皇帝是如何作想。
几杯酒落,席间多有醉意。华庭轩歌舞升平,不曾停歇。星檀却吃得腻乏了,只问着侍奉的内侍要了碗茶水来。
皇帝却垂眸过来,温声问着:“累了?”
“甜食吃多了,容易倦。饮杯浓茶便该好了。”
“不必强撑着,歇着去吧。”他说罢,方让江蒙恩将那端茶去的小内侍唤了回来。又吩咐着江蒙恩,“先送阿檀回养心殿歇息。”
“……”星檀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人家温声细语,又有些难以推脱。被江蒙恩请着起身之间,她只无意看了看座下的祖母,见祖母抿着唇似无奈摇了摇头,她方行到一侧与人一福,才随着江蒙恩去了。
一路秋风微凉,好在方皇帝与她寻了件斗篷,方将凉风挡在了外头。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唯独寝殿内,只剩烛火三盏。
与上回来不同,寝殿内重新续起了龙涎香,可仔细品闻,却还有那果木香氛的味道。许是经年累月,香味儿已渗入木头,一时间消散不去罢。
“娘娘若觉着乏,可去后头温泉泡一泡。奴才让邢姑姑,去芳宜轩与娘娘取些衣物来。”
她只顺势吩咐:“再冰一杯果酒来。”
方在席间,她便闻见那果酒浓香。这几年来养着身子,阿兄不让她碰酒。方皇帝也直将她的酒杯收走了去,道是寒凉。只若泡着那温泉,用上些许,该是无碍。
江蒙恩却也未听主子有不许娘娘喝酒的指示,方依着吩咐去办了。只出来寻着邢姑姑,方将娘娘交代的都与她交代了一遍。
见那人记下,缓缓行开,回芳宜轩去办差事儿了。他方又有些感叹,这夜里花好月圆,却可惜了这心思细致沉稳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