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春芽(24) 唯一

除了北望天山, 从城墙上往南,还能见西凉全景。陆清煦自与周朔一一介绍西凉大小风景去处,又说道起来各族美味的馆子。提起今年春天月华楼新上的姜奶茶, 周朔却往身后望了望小林氏。

“夫人指定了要喝北疆的茶奶, 一会儿,可否有劳世子爷指指路?”

陆清煦却也看出几分,周朔出身不算高门, 拜入林家门下却算是高攀, 此下看来,待林家那位小小姐, 却是上了心的。

“何必客气, 一会儿从城楼上下去,陆某与周大人引路。”

“诶。多谢。”

从北城楼上下来, 星檀见阿兄面上温煦的笑意,自然是心情不错的。三年任上操劳,终得缓息,到底多有些许轻松之意。

周朔却凑来小林氏身边, 只与星檀微微合礼,方与小林氏道,“世子爷说街上有家姜茶奶不错, 我们现在去尝尝。”

小林氏起了兴,看了看星檀, “我来请客。”

阿兄说好的,定是月华楼。星檀只当是陪着客人,又能蹭吃喝,“那可要沾周夫人的光了。”

只远远见阿兄正也与皇帝一拜,似说着同样的事儿。皇帝远远往这边扫了一眼, 方与阿兄颔首,该是应下了。

午后的月华楼,热闹十分。可见得是太守大人亲自带着客人来,掌柜忙亲来迎着客上了二楼。这儿人数不多,只零散几桌。

临街靠窗的桌子,与上回星檀来时,竟是同一处。

小林氏被周朔扶去了对面同坐,而星檀身旁的位置又落了空,星檀唯有拉着阿兄先一步坐来自己身旁。皇帝落了单,面上却是无奈一笑,只端着将将送来的热姜茶,滚了一口落肚。

这姜茶奶奶味儿十足,小林氏啧啧称奇,道是京都城定喝不到这么好的。陆清煦方也悠哉解释,“每日从天山牧场送来的鲜奶,自是十足的奶味儿。”

谈笑之间,楼下大街起了人声。从小窗看下去,原是对面胡人酒楼,在外街起了高台,有胡姬正跳起来胡旋舞,留得几位围观的路人,也被拉着上了台。那舞步简单,众人起舞,其乐融融。

小林氏还是头回见得这般北疆盛景,方笑着与陆清煦和星檀请了回,“我与夫君下去看看热闹。表姑娘可要一起?”

“不必了。”初来西凉,星檀便被清茴拉过去一回,热闹早就凑过了。“你们去吧。”

小林氏未客气,笑着与他们福了一福,方拉着周朔下了楼去。桌上剩下三人,气氛不冷不热。星檀自也起了身,往窗边凑了凑,往楼下那处高台上观望着。

人群往来,已然有些熙熙攘攘。马蹄琴声婉转活泼,悠悠传来楼上。

星檀身侧的位置原还空着,却忽的多了一抹影子。不必回眸看,她也依着那熟悉的果木香气,知道是谁靠近过来。再去看桌旁的时候,阿兄却已不在了,她看了看身侧的人,方问起阿兄呢。

“世子说,楼下小巷里有间桂花糕铺子,去与你买些来。”

他眼中如有星辰,盈盈随着阳光流转。星檀方忙看向楼下的方向,“大人怎不也下楼去看看那胡旋舞?”

“左右不过三日了,姑娘不必急着躲我。日后便就见不到了。”他温声答话,却听得出来几分凉意。

“倒不如不见。”她冷冷答话。

听他喉间一哽,她方趁势问起祖母的事来,“大人口口声声说不会逼我,且让我留在这西凉城里。又将我祖母从江南接去京城,是想做什么?”

只方才听小林氏一说,她思来想去便觉不对。以皇帝的性子,虽不曾威逼过她什么,利诱交换倒是不少。

“她老人家年岁大了,经不得作您的棋子。还得请您高抬贵手,放过祖母,也放过我。”

“……我如何当你祖母作棋子了?”他眉心闪过一抹川字,话中难得起了急。

“那劳烦大人将祖母送回去江南,让她安享晚年,莫打她什么主意了。”

“……”他压着心口急气道来,“去年隆冬,老人家重病了回,是哮喘的毛病。我自想着人远在江南照料不便,今年开春方让人将她接回来京城,也好让太医院调理。并非你所想的。”

祖母隆冬的时候病了,怎阿兄未与她说过?祖母那哮喘的老毛病,最怕过冬,去年冬天,也确是冷得很的。

“那…那她如今身子怎样了?”

“开春回暖,经得太医院调理,已好些了。冬病夏医,这几个月还得用着药汤。”

星檀终松了口气,方想起有些误会了他的意图。虽说陆家祖母与皇家已没什么关系,不该归他管着,她本还想争辩两句。可一想祖母身子不好,有得太医院照料着,终归让人放心些。

“有劳了大人。”她草草福了一福,却也不想再多作纠缠。“我下去看看嘉柔他们。”

凌烨只见她匆匆走开,到底一刻也不愿多呆。他在这西凉城里,仅余下三日的时光,于她面前,许也多是无用。

**

北疆难得有雨,夜里一场小雨,却下得淅淅沥沥。

林氏的小院儿里,却多有几分热闹。偏堂里敞着窗,燃着一炉好香。凑齐来小林氏、清茴和星檀,围着方桌,摆着长城。

规矩是京都城的玩儿法,聊的也是京都城的旧事儿。只提及老太太,星檀方与小林氏打听了打听。

“祖母来京城的时候,可是将将病愈?”

小林氏并未多想,“好似是有的。听母亲说,今年江南冷得很,老太太哮喘的旧症发了。国公府上还请了太医院,天天候着请脉。”

林氏听闻自也跟着问了句,“老夫人如今可好些?”

“好了好了。”小林氏笑着,“太医院来,也只是调理。天气一暖和,老太太便生龙活虎的了。马吊打得可顺溜了。”

星檀这才想起,皇帝待她不暖,却是从未欺瞒过她的。

“那便好。”林氏和声笑着,方打了只八万来星檀手边。

星檀方就等着这张牌,此下正好吃下了。却听得林氏提起来,“阿檀若能回去看看,祖母见得也该高兴高兴。”

星檀手中的牌顿了一顿,半晌儿方落回了桌上。

小雨一直下到了亥时,仍未有停歇的意思。丘禾早往院子里回去取伞了,却迟迟不见回来。马吊打完,星檀方与清茴出来了小院儿。

风中夹杂着水汽,多有些寒。门口停着的两盏灯笼,却带着几丝暖意。

见皇帝一身薄衣,撑伞立在门前,似是在等人。星檀脚下顿了一顿,不肯上前了。只江蒙恩凑来劝了劝,“陛下等着姑娘多时了,姑娘。”

清茴听得,自跟去了江蒙恩的伞下,“太晚了,姑娘留我在她小院儿住,有劳江公公替我引路一回,可好?”

江蒙恩心领神会,“诶。那奴才便先送沈夫人出门乘车。”

二人走去了前头,皇帝方持伞走近了。“只一小段路,此行当是道别。顾姑娘可否给我几分薄面?”

星檀方听得嫂嫂说了,皇帝启程之日,定在了三日之后。这方算是许了人家几分面子,走去了伞下。

凌烨难得见她顺从,却也知是因得那句道别,方得来的的三分薄面。“方是赢了,还是输了?”

“打得不大,赢了少许。不过是妯娌玩乐罢了。”

她话语平和,只想着相离两别,还是不留怨恨的好。许这回他一走,忘了便就真是忘了。各有各的日子,也各有各的好。

凌烨却也笑了笑,“那便好。”

他只侧眸看了看旁边的人,手中的灯笼不自觉往她那边靠了靠。那青丝柔软,扬着几丝在风里,养心殿那段时日,他总爱揉着那里入睡,而如今他已许久未曾触过了。

那双眉眼空空落在脚下,睫羽如扇,眉如远山。那鼻尖挺秀,他记得那味道,纯粹如冰晶。他叹了声气,那对笑靥是看不到了。许以后都看不到了。

“陛下在看什么?”她忽的问起,他只好将目光挪开。

“没什么。”

“朕只是想,若那时朕早一步到了桂月庵,在大火之日将你救了回来…”他会发了疯地护着她。

可话却被她打断了,“已经没有如果了陛下。桂月庵不过是个契机,从一开始,宣王钟情的便不是陆星檀。不是么?”

“不是。”他接得很快,却来不及解释。

“您的温惠皇后,也早就大葬入了皇陵。不是么?”

“……”不是。

“祖母她…她身子不好。劳烦陛下让太医院诊治了。待阿兄回去,陆家自会尽孝的。陛下不必再多忧心。”

他话中顿了一顿,方收敛来几分情志:“温惠皇后大葬,也是朕唯一的皇后。温惠皇后的祖母,自然也是朕的祖母。朕会替她好生照顾老人家终老。”

星檀脚下的步子忽放慢了些。听得出来皇帝是不肯再纳继皇后的意思,可那又怎样,朝臣们不会许的。只是替她照料祖母,确多有心了。

“那,我替温惠皇后谢过陛下。”

却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留在西凉,朕也定会保你此生平安。只从今往后,好生保重自己。”他喉间有些小咳,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不知不觉,脚下已行到了小院儿门前。星檀方浅浅一福,“陛下,也好好保重自己。”

她话语中最后一丝温柔,却让他心中如绞。

重新遇见她那日,见她看到自己时眼中的冷意,他便知道,那个曾称他作夫君,想与他分享一切喜悦的阿檀,已经不在了。

若用只皇权强留她在身边,到底是无用。既是决定了要与她自由,他便早已不能后悔了。

他只淡淡答了话:“好。”

烛火下,皇帝的目光有些颤动。伞被他送来她手中,星檀接过来时,却触碰到他指尖的冰凉。他习武,身子从来是滚热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这么凉。

清茴已在门边等着她了,她这方行了别礼,转身入了院子。

江蒙恩忙撑起伞过去,遮好了主子。却见皇帝望着那抹背影,未肯离开。

“陛下身上都湿了。早些回去换衫吧?”

待小院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方仿佛重新回到了现实。看了看一旁江蒙恩,冷冷笑道,“回吧。”

天很冷,冻入人心里,多添了几分寒意。

客院儿里烛火早已熄了,徒留得寝室内的两盏,摇曳在风里。江蒙恩扶着人走了回去,却见主子目色空空,行止已有些木讷。

他只忙伺候着主子换了衣衫,盥洗了番,方扶着人躺下了下去。

凌烨缓缓合上双目,方再见得梦中阿檀的影子。在江南水榭中,正作着画。见他回了,那双笑靥又忽清晰了起来。

“阿檀今日作的梅花图。陛下看看可好?”

“好看。”他笑着将她拥入来怀里,眼角两颗滚热却缓缓留下,“朕很喜欢。”

阿檀陪了他三年,许以后,也只能在梦中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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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三日,方才有些许停歇的势头。清晨小雨还在飘着,太守府门前,便已忙碌非常。

大大小小的木箱,早已装上了马车。陆清煦来时从简,去时变卖了些许财物,能留给周朔的,自也都放着府中没动。

夫妇二人的行装,不过两驾马车。只明睿的东西,却装了整整三辆马车,多是他这些年在北疆搜来的好东西。

俄罗斯的圣母像,天竺的金佛雕,罗马来的琉璃水晶瓶,南海的粉色大珊瑚…陆清煦为此将人训了一顿,让他将东西留下,舍不得,变卖了,更舍不得。只好重装上路。

凌烨行出来太守府,方见得一袭行装已经打点妥当。陆清煦自上前来行了拜礼,“陛下,已经可以启程了。”

雨后的天气还有些寒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凌烨心中早已空荡,回头再了一眼这太守府,却无人出来送行。

那夜道别,她便就当了真。果真别过了兄嫂,许也并不想再见他了。

江蒙恩也劝了劝:“陛下,该上马车了。”

他这方挪动开了步子,却听得身后人声。

陆清煦正问着来人:“阿檀,行装可就是这些了?”

阿檀…行装…

凌烨慌忙回身过去,却见她一身青衣,发丝整洁,眉目打点得精致。见得他的目光,却也并未闪躲,只微微福了礼数,方转身被陆清煦扶着上了后头的马车。

他一笑,却看了看一旁的江蒙恩。“她肯回京了?”

江蒙恩只好认了错儿,“这…奴才也不知道。”

还是陆清煦上前来,与他解释,“阿檀说,忧心祖母的身子,还是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