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烛火鼎盛, 早已响起曲乐钟鼓。
皇帝私访大营,别人或许认不得这位主儿,赤鑫族的大王子完颜临却是认得人的。
皇帝还是宣王之时, 曾在北疆联盟赤鑫抗辽, 多次踏足赤鑫国土,二人当时便有些交情。如今在大营再见,皇帝又是私服, 并未透露身份。完颜临便与人坐在了一席。
再见故人, 凌烨亦想起些许往事,方接过来完颜临送来的酒盏, 却见江蒙恩将人领了进来。
许是夜里风大的缘故, 她换上了一身小袄。白日里未曾来得及细看,此刻在烛火下, 他方发觉,比那时在他身旁的时候,她面上却还多了三分红润。
那双深眸垂着,只如此从众人目光下走过, 便已引得四周几声哗然。
军营之中女眷甚少,只是沈越治军甚严,副将们倒也不敢出言不雅, 只是私下感叹来几声,便已让他难以听得落耳。
完颜临家有娇妻, 不敢多看。察觉得身旁的人目光迟凝,只再劝了声酒。“林兄怎不饮了?怎么,是相熟的姑娘?”皇帝此行微服,化名姓林,完颜临便就如此相称。
凌烨这才回神过来。相熟的姑娘…三年来梦中相见, 确是相熟,只是如今人家并不肯认得他。
“不是。”他答得淡淡,只与完颜临同饮下一杯。
星檀与清茴被人领着一同落了座,方发觉这坐席挨着主座上的沈越。而对面坐席间气息发着沉,隐隐便能知道,那边的人身份不同。
她只稍稍抬眸打探,便见皇帝与那赤鑫国的使臣正一同饮酒。
白日里不愿靠得太近,她不便看他的面色。这下方发觉,这几年过去,他面颊瘦削下去几分,在烛火下,反倒显得轮廓更为深沉。
皇帝手中酒盏落下,目色却流转过来。星檀撞上正着,便干脆不打算躲了,只微微垂眸,颔首为礼。对面的人,却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只当是见了,便就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身后却忽有兵士来添酒。星檀这几年养着身子,酒是不沾的。清茴将将生养了小娃儿,酒这东西也是少碰。二人正要推却了,却听那小兵道,“将军问,夫人如何来了。”
“……”清茴无话,只看了看那边的沈越,沈越面色沉着,又藏着几分紧张。还是星檀接了话去。
“你便与将军回话,是我唤夫人一同来的,正好带着小公子来看看热闹。”
小兵应了声“是”,方退了下去。
上座的沈越听着那小兵的回话,往星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星檀只端起茶盏,与他一敬。想来沈越还未寻得机会与皇帝解释什么,眼下清茴与皇帝一同在场,该是让他担心了。
不多时,帐内起了歌舞。是赤鑫带来的舞姬。舞姬一个个纤腰美臀,肤色白皙,面上却戴着轻纱。那腰间臂膀上的金银首饰,在灯火下华美非常。
军中难得欢愉,副将高兴,起身与将军敬酒。凌烨身份未被挑明,自然多了几分闲暇。人影交错之间,只不时往对面席间望去。烛影下,那双笑靥如斯,只是对着那咿咿呀呀举着汤勺的小娃。
玉妃和沈越的儿子。他若要计较,玉家与沈越都是欺君之罪。可他无心介怀他们的事,唯独让他失望的,是沈越欺瞒于他皇后的下落,整整三年。
歌舞停歇不过片刻,帐外又响起隆隆的鼓声。赤鑫人擅摔跤,宫廷中亦养了许多勇士。将将进来的这两个,便都九尺有余,一身横肉膘蛮,盘步行至正中,便让四周副将肃穆三分。
对面的小娃儿却似没见过这个,一声啼哭,直往玉妃怀里钻。凌烨见玉妃抱着小娃儿起了身,往沈越身边送了过去。小娃儿却不要抱,只是呆在父亲身边,哭声便止。
玉妃亦在沈越身边落座下来,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中自有几分笃定。这让他想起那年,一意孤行往桂月庵中修行的皇后。
很快,玉妃的目光又放回了小娃身上,喂了那小娃一口汤饭,又抬眸看向沈越,神色中几分羞怯。一家三口,俨然其乐融融,戳着他心口上的旧伤,又在淌着血。
他收回目光,看向对面席间被留下的那个人。却见她已缓缓起了身,似要走了。他也一把撂了手中的酒盏,起身寻了出去。
完颜临就这么被撇在一旁,只好独自喝了杯闷酒。方那女子进来,这位大周的皇帝的目光便未曾挪开过。
他此行来上贡战马,原本还筹谋着另一桩买卖,这回看来,该是要被将军夫人这好姐妹搅黄了。
大帐外有些凉。虽是入了春,这北疆的冷风依旧不客气,每每早晚便往人衣襟里钻。
星檀将手拢进袖子里,却刻意在帐外等了等。
皇帝从帐中出来的时候,并未带其他人。她侧身回去,看了看人,方轻轻一福,“大人。”
他没答话,心中却飘过一丝窃喜,她似在等着他。
她忙躲开了他目光里的求证,“等这阵北风过去,民女才好回去帐子。”
“我送送你。”
他话中不假思索,她也并不意外。见他绕去了风来的一侧,与她挡了挡,她方才跟了上去。
“怎先走了?不等等沈夫人?”
听他寻着话来说,她方顺水推舟。“夫人与将军自今年春节后便未相见过了,他们一家人团聚,我便不打扰了。”她说着,只看着脚下的干泥小路。
“说起沈将军与夫人,能走到今日却是不易。沈将军自幼钦慕夫人,却因一直征战在外,误了婚事。三年前,二人方重逢在一起,开花结果。大人说,这可是好事多磨么?”
“……”
身旁的人虽是无话,她却知他该听明了。只走了几步的功夫,方听他回了声,“是。”
她余光扫了扫他的面色,没了烛火,却什么也看不清。她便也懒得顾着他的喜好了。“沈将军和夫人,日后得好好的。方不枉夫人吃过的委屈。”
她话中明了,清茴受过的那些委屈,都是皇家给的。如今人月两团圆,为人君王的,也没有再打搅的必要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方听得他问,“那顾姑娘自己呢?可已觅得佳偶?”
这回轮到她沉了声,半晌儿,她方扬起半张面在微弱的火光里,“算是吧。”
她是狠了心的。
方在席间被对面的目光盯得难受,便打算与他撇清了,说明了。正好他问起,她便就寻了个幌子。
身为帝王,总该知道知难而退的道理,不然堂堂大周的皇帝,颜面也要不好安置的。
“那,也好…”他话里含糊不清,似藏着什么东西在喉间。
脚下不知不觉已到了帐前,她方与人做了别礼。“多谢大人送民女回来。就此别过了。”
凌烨见人转身进去,亦未做多停留。女子名节事大,人已经与他说了,另结了佳偶,他便该与她断了干系。
三年前那场离别,终一别终生。如今后悔已是惘然,是他辜负在先…
三两步间,他喉间已泛起腥甜。这三年每每念及她,便总是同样的味道。此下情形,他无法回去大帐,唯有走回了自己的帐子。
江蒙恩方见主子出去,自知主子是去寻皇后的,便未跟着。只寻着回来这处寝帐外候着。却见主子行回来时,正扶着胸口。江蒙恩心觉不好,慌忙迎了过去扶人。
“陛下可还好?”
“可要宣李太医?”
“不必。”
江蒙恩在心中叹了声气儿,看来方才送人回帐,主子并未如意。主子这些年每每情动,心绞便会发作。待将人扶了进去躺下了,江蒙恩依旧不放心,只寻了太医李旭过来请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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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一早,清风和煦。
星檀将将起身,用了粗粗几口早膳,便有小兵来传话。“将军今日要与赤鑫使臣一同选马,将军夫人带着小公子也一同往,便让小的来请顾姑娘。”
星檀谢过了人,方转身回帐子打点了。清茴原是武将家的女儿,每每来军营,都要骑马松散松散筋骨。正好,也让沈将军能多陪陪小人儿。
她自换了一身骑服,方便行动。又得由得两个兵士领路,方再来了趟围场。
那日被黑马撞垮的马厩还未修好,泥土与木梁堆砌在一起,将将被整理了一番。今日黑马却早早被牵了出去,不在围栏里。
星檀寻了片刻,方见得围场边上,皇帝亦是一身骑装,正拍着那黑马的鬃毛,与那赤鑫的使臣说着话。
她昨日将话说得重,便是打算断了纠葛。今日见他一身气度,精神满满,许是已经想得清楚了。她自想着,这样便好。
转眸却见清茴与小人儿在另一侧,她才寻了过去,从清茴手里接过皓儿来,“干娘今日还没抱抱呢!”
皓儿长开一双小短手,直往她怀里扑来。小娃儿笑声清澈,远远传去了皇帝耳中。
不必听得那小娃儿的笑声,凌烨也已察觉得她来了。那身骑装英武,贴合着她的身形,又多有几分柔美窈窕。却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模样。
可昨日她既已说清了,他也不想枉作纠缠。只装作不见,又与完颜临品起眼前的汗血宝马来。
说起马经,完颜临游刃有余,多有些余地用来察言观色。
皇帝方才几番眼色,看似不想在意,却总时不时飘了过去。而那边的女子,好是好看,可惜柔美有余英朗不足,他自觉比起自家的小妹,定是不及。
多年前宣王往赤鑫拜访,那时他还是亲王之子,与伯父为臣。赤鑫乃边陲小部落,亦被辽族欺凌,便想与大周永结秦晋之好。
阿布当时便与宣王说了亲,想将小妹许配,当是和亲结盟。然而却被宣王一口回绝。伯父三年前过世,阿布接过了皇位,他如今也已是堂堂赤鑫的大王子,而小妹身为公主却一根心思,到如今依旧未嫁。
他此回来,又听闻皇后已过世三年,而皇帝仍未再娶,便想着再撮合撮合此事。可眼下,皇帝却似对那姓顾的女子多有余情。
完颜临远远观望着那边,边继续与皇帝周旋。却见那边沈将军一来,将军夫人便将小娃儿交给了将军,自己翻身上了马。又邀着那女子一同骑马。他方喊来身后的赤鑫马倌,“与顾姑娘将白玉送过去。”
待马倌牵马过去了,皇帝方问起来,“完颜兄好兴致,与顾姑娘挑了匹好马。”
“白玉在我们赤鑫可是被叫作美人儿的。”他试探着几分,看着皇帝笑道,“只觉甚是相配。”
皇帝只往那处看了一眼,便已顾左右而言他。
星檀得来那叫白玉的马,方与那边的使臣颔首为谢。左右今日只是选马试马,便不必多有顾虑。清茴还在等着,她只翻身上马,追着清茴的方向去了。
她骑术只是将将过关,并不算太精益。清茴便不同了,生在将门,身法与骑术都有几分天赋。
不多时,一人一马便就骑远了。她自安安分分,骑在后头,待清茴先过把瘾,便该要回来找她的。
可身下的白玉却忽有些不安稳起来。起初只是蹬着后腿,而后前蹄也开始歪斜,她拉了拉缰绳,无济于事。可眼下马速虽不快,却也是难以下马的。
颠簸之间,她唯想起马术老师教过的办法,紧紧抱起马脖子,俯身贴在马背上。然而眼前却是慌乱的一片,白玉似受了什么惊吓,正拼命疾驰。
一时还是枯槁的草黄色,再一瞬,便见得的枯枝干一晃而过。耳边除了风声,还有枝叶断了的声响。她手上几分火辣辣的疼,风中飘起几丝腥甜。
不知白玉带她去了哪里,只最后的听得一声重响,眼前终只剩漆黑的一片。
清茴在马上疾驰,只觉爽快。直至骑到树林弯角,方调转马头,回去寻星檀。
早两回与星檀来围场,她们也是如此一前一后骑马,星檀总会在后头慢慢骑,等着她过足了瘾,便回去找她。
然而今日,清茴寻得一路,都未见得人影,连同那匹白马也不见了踪迹。骑马不比其他,若遇了些险难,是要伤筋动骨的。或是迷途入了树林,她想起,她身上也未带多少干粮和水…
清茴着急之余,却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快马回去寻沈越,让沈越派多些人一同去找。
清茴回来的时候,沈越正与皇帝和那赤鑫使臣说着什么。她来不及多想,翻身下马话已脱口而出。
“将军,将军可否派兵士们出去寻人。那白马是新马,不知驯服得如何,我担心她摔着了,会出什么事…”
沈越见人慌张,忙伸手扶着,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白马?谁要摔着了?你慢慢说。”
“姐姐。”清茴方一路疾驰,气息还有些喘急。“方我骑马去了前头,与往常一样的,可转背回来寻她,便不见人了。”
“你先别急。”沈越深吸了一口气,“她是会骑马的,许只是误入了旁边的小树林。我这便派人去。”
沈越话落,正回身去寻副将。身旁却已少了一人。皇帝已翻身上了那黑马,一字未说,便往清茴回来的方向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