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春芽(4) 交锋

傍晚, 北风穿过豫州平原,送着翊王大军继续南下。

江羽骑在马上行在风中,往西山上去的岔道儿就在眼前。他虽未经百战, 却熟读兵书。眼下翊王选定的西山, 在他看来,却并非是个好去处。

小兵送来了地形图,被他接了过去。借着夕阳余光, 他方再将此处地形仔细看过, 方忙合起手中地图,转身寻了翊王。

“殿下, 这西山孤立无援。今日突袭本就不同寻常, 此下唯恐敌方跟来,将西山围堵, 断水断粮。那不出数日,我军必降。”

凌翊自幼从文,在战事上,素来只听从副将与军师的意思。召集来数位副将详细商议一番, 方临时改了决定。不上西山,往渭水一带驻扎。虽已开春,渭水冰封却尚未融化, 若敌军突袭而来,尚且能先退避对岸, 休养生息。

车外的光线开始晦涩,星檀的小咳却有些许反复。行了一路,午时的干粮便太过涩口,没用下几口。夜色落幕的时候,翊王终于下令稍作修整, 然而不过吃了两口淡米粥的功夫,便又重新上了路。

右侧高耸的山峦,便是兵士们口中的西山。翊王却好似临时改变了行程,并未往西山上去。反倒是循着岔道儿,入了山谷。

兵士们点起了油火,沿着山道,星星点点串成了一副图画。

颠簸了整日,星檀早有些乏了,忍了几声小咳,靠在玉清茴肩头,便合了眼。耳边是兵士们行军的脚步声,在干燥的泥土地上,一声声沙沙作响。战马不时嘶鸣吐气,便让人愈发睡不沉了。

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车窗外忽的一声声嗖响,将人的心弦猛地扯紧了几分。星檀睁眼时,清茴面上亦有几分惊骇,不必多问,是与她一样被外头的动静惊吓到了。

那嗖响声不曾停下,甚至更逼近了些。兵士们喊声四起,脚步声林乱不堪,猛然升起的火光,将车内也照得敞亮。

星檀正探出去车窗看看,却被清茴拉了拉,“姐姐别动,外头都是箭声。”清茴虽未多习武,自幼跟着父兄上过几回校场也耳濡目染。那嗖嗖的响声不是别的,正是火箭之声。

“知道了。”她将将从窗边退了回来,一支火箭正穿过车窗,射在了对面的车壁上。清茴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只那车帘惹了火,一瞬便烧了干净。

二人取来马奶袋子,将里头的水用来扑火。马车已停了下来。车窗外翊王的兵士中箭的中箭,燃火的燃火,是另一番触目惊心。

星檀心口却忽的紧了紧,她猜到了些什么,没顾清茴仍拉着她,直从车窗探了出去。

火光之中,两军交锋。又一支火箭射来,照亮来路,却死死钉在了车轮旁的泥地里。

皇帝一身银甲,染着明艳的火色,正持剑杀了两个小兵,又被翊王那两名副将缠上。那双鹰眸中耀着火焰,如有感应似的,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心口一紧,连忙退回来马车内,窝在角落,不敢再动了。

她不想见他。

好不容易卸下皇后的身份,她还要会江南侍奉祖母,清淡一生。

却听得方才看过去的方向,皇帝重重一声传来,“停箭。”

那些火光嗖响戛然而止,星檀心跳得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看到她了?

车旁脚步却愈发乱了起来,似有兵士往那边攻了过去。清茴抚着她的肩头,“姐姐怎么了?”

“他来了。”她拉着清茴:“我们不能回去。”

厮杀之间,凌烨的确看到了那辆马车,却没见得皇后。那些火箭一支支往那边飞了过去,他心间那道口子,似又被撕开了一回。他怎么能再伤了她?

如果她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

那些小厮不足为患,那两员山匪却是悍将,趁他下令不备,一刀已刺来腹前。他早不记得这些苦痛,冰凉的刀刃划过皮肉,却让他更清醒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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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茴,你做什么?”

见人要推开车门往外头去,星檀忙去拉了拉。“外头乱得很,稍有不慎便会被误伤的。”

“清茴知道驾车,让我试试。”

“……不行。”

星檀话未落,车门却被人一把推了开来。来人一身盔甲,面上挂着血迹,见得她们二人,嘴角却扬起难得的欣喜。

“二位娘娘果真在这里。”

“陛下连夜发兵,便是来寻皇后娘娘的。末将贺习章,这就护您回去。”

“……”回去哪里?她不会回去。

可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马车内忽“嘭”地一声响。那自称贺习章的却已经倒了下去。是清茴用一旁的小木匣子将人打晕了。她望向清茴眼里,是与自己一样的笃定。

车门外晃过一阵身影,星檀这方见到些许希冀。是江羽。

江羽见得倒在一旁的贺习章,又看了看受了些许惊吓的两人。“让郡主受惊了。江羽这就护你们撤退。”

贺习章被他喊人来扛了出去。车门很快合上,马也被一声喝斥,穿过地上倒着的伤兵与尸体,驶开了。

车外战场的火光渐渐地淡了,那些刀剑之响也被抛诸脑后。星檀这才发觉自己手脚早已冰凉,喉间干痒着小咳起来。

“我们可以走了?”她看向清茴。

清茴颔首,让她靠去了她的肩头:“嗯,走了。”

天边泛出一道鱼肚白的时候,翊王剩余的大军,方在渭水前停了下来。江羽命人扎好了营地,过来马车旁接人下车。却见得星檀早靠在玉清茴怀中睡着了。

他伸手想去抱人送回营帐,却被玉清茴挡了挡。

“姐姐将将睡着,一会儿她醒了,清茴扶她回去。”

“……”江羽无声答应,正要退下,却又听玉清茴问起。

“江公公若真是想要救我们,又何必带姐姐来翊王军营?她的身子,经不起这般战乱。”

江羽驻足,“本只是让她暂且养病,病好了,我自会想办法送她离开。”说罢,他方继续往营帐里去,又吩咐小兵,往女眷的两间帐子里,多送了一炉炭火。

他却有与翊王提过,将皇后从桂月庵接回来营中,好做筹码。可那不过也是权宜之计。

听闻她被自己牵连,受罚往桂月庵清修的消息,他便不能坐视不理。唯有将人先护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他只是忘记了算,她该全都知道了,他做过的那些事…

行回来她的营帐前,女子清脆一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小尼凑来,与他递来一碗茶水。

“恩人喝碗茶吧。”

这小尼心思单纯,而他早就回不去了。母亲与小妹用尸身将他挡在身下那一刻起,那些血,便如烙印一般刻在了他每一寸肌肤上。他接过茶碗来,只淡淡道了句多谢。

小尼面上泛起两朵红晕,到底正是豆蔻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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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檀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发暗。

金大夫正请了脉象,见她醒来,方和声问候。“姑娘醒了?”

清茴过来扶着她起身,星檀方对金大夫道了谢。

“姑娘身子伤过元气,着实不宜操劳了。喝了药,还得多多休息。”

“嗯。有劳金大夫。拾若小师姐那边,还得劳烦大夫多看看。”

金大夫是军医,方经得一场大战,能来与她医治想来已是不易了。她这方多提醒了一句,拾若伤也将将好,这一路颠簸又遇战乱,也不知如何了。

金大夫笑着起了身,“姑娘放心,军师已经嘱咐过这些了。”

星檀这才放了心,待清茴送了金大夫出去。方起身来,用食吃药。往江南是小半月的路程,待办完了这件事儿,她便要上路了。自己的身子自然最是要紧。

北风吹散了阴云,傍晚的时候,天边泛起淡淡的橘黄。然而北风的阴寒,将春意早早掩盖了过去。

用过了药食,星檀扶着清茴行出来营帐,原是打算走动走动的,却见得翊王亦在枯黄的草地上,帮着金大夫照料伤兵。

翊王自幼得姑母悉心庇佑,年幼便熟读诗书,每每得先帝褒奖,都是夸他性子仁善,看来非虚。只是眼下损兵折将,营地里搭起来的帐子寥寥数座,伤兵已住不下,在外养伤的该只是皮肉轻伤。

凌翊正包扎好了一个兵士,起身盥洗双手,却听得一旁女子的声音。

“殿下悲天悯人,又何必主战?”

凌翊手中活计顿了顿,知道来人是星檀,“陆姑娘又想说什么?”

“星檀只是替殿下不值。”

“从太子之事开始,皇家兄弟相残,还曦公主芳华之年,亦被你们兄弟之争牵连。原本都是骨肉至亲,为了一个月悠,殿下如今赔上这些人的性命,值得么?”

凌翊却不紧不慢笑了笑,“除了月悠,还有皇位。太后亦是陆姑娘姑母,她也望着孤回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陆姑娘如今却替他凌烨说话,看来还有余情?”

“星檀只是觉得,殿下并非眷恋权势之人。若真登上了皇位,殿下便就开心了么?”

凌翊忽有些迟疑。他儿时也曾问过母后,为何总要拿他与太子相比?皇位不是早就有太子皇兄继承了么?江山也总有三皇兄替大周守着。他本该专心他喜欢的诗词歌赋,安然一生。

然而长大了些许,他方知道母后的不甘心。即便做了继皇后,却依旧无法替代元惠皇后。即便在后宫替皇家主事多年,她的儿子,却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

所以他不能普通,可他没有储君的周全果决,也没有三皇兄的英勇善伐。他唯有用得仁善,方能得父皇少许眷顾。

皇位,不过是为了争而争的。若非听闻母亲和月悠在京城的处境,他也不会联动山匪,揭竿而起。

却听得星檀又道:

“星檀自幼与幺妹分离,可也是血肉嫡亲,幺妹的性子,星檀比殿下知道得到底多些。殿下远在西南,得知京城的消息,不过只是某些人的一面之词。若有人是别有用心,想让皇家兄弟反目,殿下岂不是受人蛊惑,为人刀俎?”

“别有用心,是什么意思?”

见翊王终肯听得下去了,星檀却转了话锋。“月悠在京城的名声,殿下不妨多做打听,便会知道,这场仗不值得。”

至于那个别有用心的可怜人,她却不愿亲口说破了。

入了夜,凌翊独自去了营地最后方的战俘牢房。不过几个露天的木笼子,关押着贺习章与几个小讯兵。他持着火把靠近了些,贺习章靠在角落,身上盔甲早被卸了,额上还留着那处伤疤。

贺家不比玉家,战功平平,却也是大周的依仗。凌翊自幼亦听闻过贺府上的名号,三代良将,亦是他这个文弱的皇子需要尊敬的。

只是如今,人却落为战俘。凌翊无心要这些人的性命。只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木制的牢笼。

“贺将军,别来无恙?”

贺习章本已睡熟,此下被惊醒过来,看了看眼前的人,却是满面不屑。“是翊王殿下啊?”

“孤今日来并不想为难将军。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将军。”

“哼。”贺习章笑得轻狂,“问了,也没用。你皇兄在北疆杀伐九载,抗外敌杀辽人。用兵变化莫测,你便是知道了,也不过班门弄斧。”

凌翊摇着头,“贺将军怕是不知。孤此行主战,不过是为了太后与未婚妻的安危。”

贺习章笑得更张狂了些,“未婚妻?陆家不是已退了婚约,翊王殿下还惦念着那位未婚妻?”

凌翊没作理会,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她如今在京城的处境?”

“枉殿下还如此重情义。可惜了,那位二小姐心中怕是早没殿下了。万寿节上,还特地着了一身鹤白裙,与陛下献舞去了。”

“万寿节…献舞?”

“是国公府逼迫于她?”

“笑话。她在后宫中无名无分,便当众献舞。国公府的颜面何在,信国公还没糊涂到如此地步。”

“……”凌翊忽想起什么。那年母后与父皇将万寿节设在围场。月悠便是在那儿与三皇兄初见的。他记得清楚那身鹤白裙,在她身上多有几分清丽之美,可因三皇兄先他一步,他方只好退居其次。

而不多时日之后,三皇兄出征,一去不归。三年后的皇家花宴上,他方再次见得了这位陆家的二小姐。她提着食盒子,正往母后的坐席间去,见得是他,却抿着唇取了一块桂花糕,送来他眼前…

那时太子党羽遇事被朝臣弹劾,而母后也借此机会,正替他搭桥铺路。如今想来,他却有些明白,为什么将将好,是那个时候。

三皇兄若果真一去不回了,她更似在另寻出路。

从贺习章那里出来的时候,往事在他眼前一一铺展。月悠的好,全是讨好。他本念着她与三皇兄的过往,与她刻意持着三分距离。然而一次次地,却都被她“偶然”遇见,而后亲近。

夜深的时候,落了雨。潮湿熄灭了大帐里的炭火,寒凉之意袭来,比之更冷的,唯有那女子的用心。

雨夹着雪,下了一天一夜。

皇帝大帐外,候着一干将帅也已等了一天一夜。两军交锋,伤亡在所难免,若论伤亡翊王大军更为惨重。然而皇帝为了那莫须有的消息,亲自往那西山谷里寻人,腰腹受伤,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军医庄姚带着几个医药兵在帐内侍奉着。打理了伤口,吃了药,皇帝却一直辗转不醒。

庄姚往皇帝脖颈上探了探,没有发热,只是越来越凉了。昨日一场恶战之后,皇帝还骑马追了那马车许久,可因失血过多摔下马来,方才被贺将军带回了营地。

“再添些炭火来。”庄姚吩咐着一旁的小兵,方往帐外去了。

贺习景已迎了过来,“陛下怎么样?”

庄姚压着叹息的声响,摇头道,“还未醒来。不过陛下习武,身体底子在,许得再给他些时日。”

凌烨梦中,清凉院的微风怡人。

阿檀正坐在那张楠木桌前,细细观赏着那副山居图。他不知有多久没见得她了,只陪着她坐着,深怕惊扰了她。阿檀却抬眸望着他,抿着一对笑靥,“陛下,阿檀有些乏了。”

他起了身,将她抱了起来。

阿檀的身子软,窝在他胸前,扑腾着暖意。他好似听得她的心跳了。轻微的,却有些快。怀里那张小脸也有些泛了红。

竹榻是凉的,他问她冷不冷。见她摇头,他方轻轻俯身过去,轻咬起那鲜粉的唇瓣儿来。他已经许久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阿檀的手却抚来他腰腹间的伤口上,喉间含糊着,将他推了开来。那双深眸怔怔望着他,很是担心。她问:“疼么?”

他笑了笑,“不疼。”

“怎么可能?”她噘着嘴,十分地不信。他看得不忍,“有阿檀在,不疼。”

凉风袭来,他方重新覆去了她的唇上。可他没动她,只躺去了她身边,将她团在怀里,下一回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一夜长眠,睁眼的时候,却是军医庄姚候在他床边。他慌忙看了看里侧,阿檀睡过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了。

“陛下醒了就好。贺将军他们都等得急了。”

他想起身,腰腹间却传来一阵巨疼。伤的时候不疼,此时却来得狠辣了些。

“可有翊王的消息?”

“贺习章呢?”

“这,属下还是请贺将军进来与陛下禀报吧。”

“属下先与陛下取药粥回来。”

庄姚说着,退了出去。贺习景转而跟了进来,见得床上的人起了身,忙作了一拜。“陛下终于醒了。”

凌烨咳嗽数声,喉间腥甜依旧难以遏制。

“可有皇后的消息?”

贺习景摇头。“习章折在了翊王手上,那几个讯兵也不知生死。可今日一早,翊王那边派人送了文书来。”

那文书被贺习景送了过来。他不假思索,飞速翻开。翊王大军遭此一劫,手上若有筹码,定会与他摊开明谈。皇后若在他军中,便是他最大的筹码。

然而一字字扫过那张文书,翊王对皇后之事一字未提,却只是约他往西山别院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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