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别院驶出, 在翊王铁衫兵士们的护拥下,缓缓往北边去。
车窗外小溪清浅,稀稀疏疏的流水声响, 如悦耳的银铃。夹道儿新绿盎然, 泥土的芬芳飘入来车中,是浓浓的春意。
星檀在那别院中呆了月余,院中景致再好, 也早就看腻了。如今能看到外头风光, 此下很是欣然。
旁侧玉清茴凑来问起:“姐姐尚且好心情。可翊王此行,若真是想将姐姐架去阵前作人质, 我们怎么办?”
星檀从窗外收回来目光,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你不必跟着我。”星檀说着,拉起玉清茴的手来, “好不容易没了玉妃这个身份,你得往北疆去寻沈将军,团团圆圆的。一会儿去到军营,寻得个机会, 我便与翊王说。”
“……不行!你若有事,清茴也不走。”
星檀抿了抿唇,“你一定要走。还得平平安安到北疆。”
任由得玉清茴还在摇头, 星檀的目光却又被外头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大队正路过一间古佛寺。经得一番战乱,那佛寺牌匾都已插满了箭矢, 慈航普度的对联烧得只剩下一半。屋檐下却簇拥着十几个百姓。各个衣衫褴褛,残肢断臂…
她生于盛世,战乱的情形从来只在民间那些话本子上见过。话本上到底只描述主将们的英武,双方对峙的紧张气氛,可百姓之苦, 从来寥寥几笔带过。
看着人群中那个断了一臂的妇人,还任由得怀中的婴孩儿吸吮着乳汁。她不觉眼眶也跟着莹润了起来,扶着车窗窗棱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一人一马却行来面前,生生将她的视线打断了去。那双细长的眉眼,如今也早没了昔日的云淡风轻,眸下淡淡的青色,眼尾泛起的细纹,早将那清隽公子练就成了只老辣的狐狸。
“郡主不必在意那些。”
“……承羽哥哥再不在意,他们也已在那里了。”
她记得还在江南时候的小公子,与她一同治过折翼的白鸽,也与她一同在杭州小庙前,为水灾难民施粥布散。而如今,那些慈悯在他心中还剩下多少,她不得而知。
设计绞杀先太子,连累还曦,如今又挑起皇家兄弟反目,牵连生灵涂炭。她对他却好似并不陌生。
盛家获难之后,她曾在小庙中再见过他一回。她本是陪祖母去上香的,却在佛像后的暗影中,发现了那双惊惶又熟悉的眉眼。
“你怎么在这儿?承羽哥哥?”
“嘘…”
她让了让些许光线漏了进来。小公子面上被涂得很黑,好似唯有这样,方能让人认不出来。而她也只是认得那双眼睛。
她忙去了随从们身边,取了几张要捐赠的斋饼来,塞到他手里。
“你放心,我谁也不说。吃饱了,就快跑。别让人捉住了。”
斋饼很快被塞了满满一口,那张狼狈的面孔拼命地点头,而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到了军营,承羽自会寻得机会让郡主脱身。这外头的景象不祥,郡主还是莫看了。”
眼前人的话,将星檀从记忆深处拉了回来,却只见他抬手将车帘一把放下了,果真不让她再看。
玉清茴过来参着她手臂的时候,面上又多了几分担心。“江公公看来是另有打算的。”
星檀未答话。只靠着车窗旁,缓缓合上眼来。即便不看了,方才古寺前的那些景象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
军营里单独设了两间小帐。星檀与玉清茴安顿在一间,便将另一间让给了拾若养伤。丘禾将将铺好了两张床褥,帐中却来了人通传。
“翊王有请陆姑娘往帐中用晚膳。”
玉清茴还有些担心,被星檀轻声安抚了阵。“我对他还有用处,不过是餐晚膳罢了。”
主帅的大帐十分宽敞,暖榻的小案上,却摆满了酒菜。星檀入来的时候,翊王已饮了几口小酒。待她行近了,翊王又往她杯盏里斟酒过来。
她忙用袖子挡开了,“星檀将将病愈,金大夫说,尚且不宜饮酒。”
对面的人轻笑了声,只将酒壶转向了自己杯中。“特地让他们备了几道儿江南菜,陆姑娘随意便好。”
星檀落座下来。见那小案上脆皮烧鹅、姜枣鸡、水晶虾饺,确都是熟悉的江南菜。美食当前,她动了筷子,将将用下一口烧鹅,却听得对面的人提及起来。
“陆姑娘,喜欢他什么?”
“……”
许是见她迟疑的面色,翊王勾着嘴角再问了声,“我皇兄。陆姑娘喜欢他什么?”
提起那人,她没了用膳的心思,落了手中的筷子。
“殿下又是想知道什么呢?”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孤王只是听闻,令妹也入了宫,与陆姑娘一道儿侍奉于皇兄。孤王便就好奇,皇兄身上到底是哪点好?”
星檀算是明白了些许。“月悠与殿下曾有过婚约,星檀险些不记得了。殿下又喜欢月悠什么呢?”她也很好奇,幺妹又是哪里好,毁了婚约还能让翊王惦念至今。
翊王却似是被噎了一噎,仰头饮下一口热酒。“孤王也不必瞒着陆姑娘,早在你与宣王还未回来京城之前,孤与月悠琴瑟和鸣,方才会定下婚约。”
星檀这才知道,月悠和翊王还有过这么一段儿。可她那好幺妹,不是也争着和皇帝也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么?
“那如此看来,月悠喜欢今上的地方,许和喜欢殿下的一样。”
“什么意思?”
星檀抬手,与之斟酒,“当年殿下得宠,太子之下,万人之上。又有太后姑母辅佐在侧,身边还有一群尽心拥戴的臣子。权势与帝王无二。”
翊王夺过酒杯,又再饮下,话中却是忿忿:“外人不知,便误会于她贪恋权势,方毁了婚约留在京城。她不过也是受制于母亲方退了婚约。孤答应过她,会回来接她。”
“所以殿下为了一个月悠,不惜与兄长反目,不惜让大周生灵涂炭?”星檀只觉几分讽刺。
“皇兄不仁,孤王不过顺应天势而为之。”
不仁…皇帝的仁慈,确是不多。
星檀也无意与他寻什么托词。只是这位王爷,好似还被幺妹那番柔弱可人蒙在鼓里。
“所以殿下以为,月悠也是因母亲所逼,方入宫侍奉今上的?”
“不然呢?”
“他得了月悠,却不知珍惜。一言不合便将人冷落于疏影阁。还有孤的母后,受得软禁不得被探视。他再怎么恨她,那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他若尚有一丝仁慈,便不会如此对待她们。”
“……”星檀在翊王眼里看到了恨意。翊王生得似姑母更盛于先帝,眼下这份儿怨恨,也像极了寿和宫里的姑母。她心中却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殿下远在西南,这些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翊王却反问她,“你可是还要替他辩解不成?你身为皇后,亦被贬斥上桂月庵,他待你可有一丝怜惜么?”
皇帝的怜惜…金贵之中的金贵。除了在养心殿那段时日,尚能寻得些许。但凡遇得些许风雨,便就吝啬得不堪了。
“星檀并非要替他辩解。”
她只想告诉翊王,若是为了月悠打这一场仗,实在不值。可翊王并未等她开口,反倒是凑近了些许,望向她眼里。酒过三巡,对面的人眼里已是几分醉意。
“你的眼睛…很像月悠。”
“……”她知道,若不是因得这双眼睛,她在后宫许也和裕贵妃她们一样。翊王凑得近了,她几近听得到他的气息。那人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容,抬手之间,已来寻她的手腕儿,口中却又念念,唤着“月悠”的名字。
她忙起身躲开。虽还想劝诫,却也知道此下不是时候。
翊王却似失了气力,直直倒在了菜肴之中。不过数杯水酒,这般酒量却好似浅了些。
帐帘却忽的被人一把先开,她的手腕儿被人擒住。承羽哥哥一身风尘仆仆,直拉着她出了主帅的大帐。
“趁此时正好,我送你们出去。”
她这才知道,不是翊王酒量浅,而是承羽哥哥的计策。
春夜的风是暖的,扑在面上,轻柔如江南的丝缎。可她走不了。她不能看着这场荒唐的乱局继续下去,也不能再全然相信眼前的人。
那副背影清瘦颀长,雾色的长袍,在清风中微微扬洒。佩剑在他腰间,如守卫的精灵。然而这早就不是她认得的那个盛承羽了。
临到了马车旁,四周没有兵士,显然早被他支开了。她却直抚开了他的手,“承羽哥哥,你还未说过,你为何会在翊王军中的?”
那人回眸过来,细长的眉眼里,泛着月色的冷光。
“你不该问这个。”
“你的事情我本不想过问的。”
“那就上车。我先送你往西山□□寺,那里自然有车马再护送你们去到江南。”
马车上,玉清茴往外探了探,“姐姐,快来。”
星檀却往后退了退,摇头与面前的男子道,“月悠入宫侍奉,又被冷落在疏影阁,这些都是你告诉翊王的?”
对面的人拧着一双长眉望着她,却未敢答话。
“…为什么呀?”
她明明知道答案的,可若不是他亲口说出,她不敢相信。
“盛家上下百余口人命,我不过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她摇着头,心中堵着的什么,此下终如溃堤。“那我便更不能走了。”
她脚下在不自觉地往后退,是本能地躲着这个她不再认识的承羽哥哥。
侧面来巡视的兵士们手中的火光一扬,问起,“谁在那里?”
她抹着眼泪,往那边小跑了过去。身后玉清茴也已跳下马车,跟了过来。“姐姐,你等等我。”
江羽怔怔立在原地,一双拳头拧入掌心。身后的白马一声嘶鸣。
为了复仇,他早将自己变成了恶鬼。只是自从她入宫以来,他曾极力维护着的这段小恩情,如今终是让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