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隆冬(20) 烹刑

年初一。

皇帝终许了宁志安递上来多日的拜帖。

上来大殿之时, 宁志安退了官服顶戴,只一身素衣束发,奉上官印笏板, 与皇帝跪拜。

前方战场上传回来的消息, 是宁捷临阵脱逃,被贺习景以军令正法。无人知道,是皇帝让东厂带着密旨, 逼宁捷就范自刎于早前立下的那张生死状前。

而后宫之中宁妃与裕贵妃亦因谋害皇嗣, 被皇帝惩治禁足的消息,也早已传遍朝野。

宁志安实早知皇帝会因皇后之死迁怒于他, 可原尚且还以为自己能得长孙家的庇佑, 抱着一丝生机。可谁知长孙家将之背弃不顾。宁志安三番两次上门拜见,无一不被拒之门外。

宁志安颤巍着, 与上首一叩,“臣自知有罪,捷儿已战死在外,还请陛下放臣女儿一条生路。”

凌烨冷冷看着殿上的人, 不过数日,原本气势傲人的宁尚书,如今也成了鬓角花白的老者。可他早没有心了, 感觉不到任何怜悯。

凌烨方缓缓道,“宁尚书来晚了一步, 昨日除夕,宁妃在淑仪宫中用白绫自尽了。”

“……”宁志安抬眸看上来的时候,眼里几分颤动。

凌烨读出他眼里的几分愤恨与不甘,话语却依旧波澜不惊。

“朕并未下旨。”

“只是宁尚书许还不知道,宁妃自尽之前, 已身重奇毒。”

放在案前的那盒螺子黛,被江蒙恩送去了宁志安面前。

“这么名贵的东西,朕并未赏赐过她。想必宁大人该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宁志安颤着手接来那盒子。锦盒纹路精致,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单单这盒子尚已造价不菲,更莫说里头的螺子黛。宁志安虽居高位,可素来家风沉朴,用度虽不紧缺,可戒奢靡亦是一条家训。

然而长孙家便就不同了。长孙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吃穿用度便都紧着京城最好的来,在官场中,也是人人皆知的谈资。

他抬眸与皇帝确认:“这螺子黛…有毒?”

却听皇帝冷道:“太医院查看过,这毒使人致幻,用久不过半月,便能食人心脉。”

盒子哐当一声,从宁志安手中落去了地上。不过一晃,又被他捡起来重新抱入怀里。当着大殿之上,一向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兵部尚书悲恸难言。

半晌,人方从地上伏了起来,将那锦盒举过头顶,一字一顿与皇帝道。“长孙家的罪行,并不止这盒螺子黛。还请陛下明察。”

**

正月十五,夜幕之中挂着一轮血月。

凌烨身上的黑狐裘在风中鼓张了两下,裂裂作响。江蒙恩引着路,正陪着主子往惠安宫里去。

华清还在豫州,那胡康安的事,是华清手下华澜与他查得来的。

他知道那是胡家不受重视的庶子,在西厂已做了整两年的侍卫。而皇后出行往桂月庵之时,此人正是萧肃的一名普通部下。

惠安宫如今无人伺候,只剩下了裕贵妃一人禁足其中。那曾伺候过裕贵妃的蓝公公,亦在内务府的重刑之下,交代了个明白。

思及此处,凌烨负在身后的手,已紧紧捏成了拳头。桂月庵的那场大火许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陛下,惠安宫到了。”

“可要奴才们跟您进去?”

江蒙恩一旁小声提点。

他摆了摆手:“让他们在外候着,你随我进来。”那些皇家丑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身后宫门缓缓合上,江蒙恩手中的宫灯,仅能照亮数步青石板路。裕贵妃禁足不过十余日,惠安宫中已一片潦草狼藉。前殿内的古董的瓷片碎了一地,上好的楠木桌椅翻到无人问津。

江蒙恩眼见过的不乏好东西,裕贵妃陪嫁来宫中的,亦都是上品,单看那金狻猊镶蓝宝石的香炉被归之一旦,也多起了几分惜物之心。

惠安宫内婢子内侍被内务府清扫一空。宫中规矩严,这些贵重的东西,奴才们都是不敢动的,想来也知道,是裕贵妃大发过了一场脾气。

这女儿是长孙家送进来的,而这连着几日来,朝堂上对长孙家弹劾不断。陛下也是默许。长孙家此回若是要气数尽了,自然树倒猢狲散。

江蒙恩管不了那朝堂上的事儿,且只知道,陛下这许是铁了心,要为皇后娘娘要回那个公道了。

前殿里无人,只后院儿那寝殿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

江蒙恩小心推开来房门,只闻见里头浓郁的花香气味,与他来说,颇有些冲鼻。待主子进去了房门,他自立着门外候着。

寝殿内未生炭火,寒意逼人。凌烨行来的时候,却见裕贵妃长发披散脑后,身形丰腴不再,裹着身上的那件红狐裘,明明是惊艳上乘之物,此时却只趁得她面容枯槁发黄。

见得来的是他,那人面上闪过一丝惊异,缓缓从暖榻上起了身,强撑着三分笑容,“陛下终于来了?”

她不比皇后,没有大婚,不过是个皇家的妾罢了。自从入宫,这惠安宫皇帝便没来过几回,更莫提寝殿。

“贵妃瘦了许多。看来这段时日,御膳房未曾好生伺候。”

“多谢陛下关心。”皇帝不过冷言冷语,她便全当是关怀了。如今的惠安宫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御膳房那等专伺候主子的地儿,哪儿还能待见得她呢。这么冷的天儿,茶水都是凉的,更莫提饭食了。

“陛下面色看来不大好。”她往前凑了凑,仔细打量着皇帝。一双鹰眸依旧炯炯,只是依旧透着些许伤情。她笑了笑,“陛下还在想着皇后呢?”

也是,人都死了,灵柩却迟迟不肯下葬,还停在承乾宫里。听闻养心殿内的龙涎香都换了,成了皇后常用的果木香。年前的时候,还有内侍将皇后的衣箱往养心殿里搬。

“可惜了。皇后娘娘命里无福。陛下待她如此之好,她却享不到了。”长孙南玉说罢一笑,带着些许快意,看着皇帝,却是满面嘲讽。

提及皇后,凌烨心中那道口子,又剌开了一回。

唯有强压着气息道,“朕是来问问贵妃,胡康安是谁?”

“胡康安?陛下来问臣妾作甚?臣妾不认识。”

凌烨比人高出一头,抬手便能捏住她的下颌,“依着蓝公公交代的,皇后出行前夜,贵妃曾秘召见过此人,人直至辰时方从贵妃的寝殿出来…”

“陛下,你可是生臣妾的气了?”女人眼里颤动,泛着那烛火微弱的黄光。

“胡康安…臣妾想起来了,他前几日还回来过。他跟臣妾说,皇后娘娘困在那大火里,怎么也寻不得出路,她被烧得好疼啊。娘娘她皮囊好,看着白皙如玉,臣妾一个女子看着都喜欢。可就那么一点点被烧烂了,烧焦了,那才是真的好看!”

“闭嘴。”

他再听不下去,一声低吼从后齿嘶磨而出,手上力道直将人掴倒去了地上。

“你是认了?”他问她。

“陛下,臣妾还有出路么?”女人重新爬了起来,抱起他的衣角笑道,“早就没有了。”

女人解开了红狐裘的襟带,直露出里头贴身的烟紫色罗裙。

“陛下看看我的身子吧。”

“这里,还有这里。”她的手在丰腴的躯体上一一摩挲而过。“原本都是陛下的。可陛下不要,长孙家养着我,便都是白养了。”

“可胡康安不一样…他惜着我。不似陛下,铁石心肠。陛下惜过人么?怕是没有吧。即便是皇后,不也生生被陛下亲手送上了桂月庵么?”

女人狂笑了起来。

凌烨却只拎起她的脖子,“胡康安人呢?”

他得亲自审问。他要看着他皮开肉绽,看他骨碎筋断,看他肠穿肚烂!

“他…”

“他走了。天涯海角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就是如此惜着你的?”

“是我让他走的。”

“越远越好,不必再回来了。我和陛下不同,待我好的人,我也会待他好。”

凌烨冷笑了声。“很好。”

他不会惜得人,说得很好,丝毫不差。阿檀都未受得他的珍惜,那其他人便更不必了。

“宁妃禁足,宁志安尚且知道负荆请罪,替女儿求情。你呢?”他笑了笑,粗糙的拇指在她下颌上,捏出了一道儿红印。

“贵妃的皮相也好,如珠如玉。如贵妃说的,烧烂了,烧焦了,那才是真的好看!”

皇帝嘴角勾着一丝笑意,目光中泛着灯火的暖光,却越发森冷起来。

“……”长孙南玉也笑了。她不过长孙家养着的一个物件儿,没了用处,早就该来个痛快。

江蒙恩重新拉开来房门的时候,只见主子面目阴沉,从屋中行出。却吩咐他道。

“贵妃谋害皇后,传内务府来,施以烹刑。”

“……”将活人烹煮而亡,已是被先祖禁用的刑罚…江蒙恩怔了一怔,方依着吩咐往外头传话去了。

长孙南玉刚刚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张斯伯的声音已在门外,“贵妃娘娘,这惠安宫里不方便。奴才是来请娘娘往内务府上路的。”

“张总管,可否再与我一些时候,待我梳妆描眉?”

“诶。”张斯伯答得客客气气。谁还不想走得体面些,更何况是裕贵妃那般自幼便养得娇的人儿。陛下落了话,最迟天明。内务府里烧水洗锅,也还得要一两个时辰呢。

长孙南玉落座来妆台前,镜子中的面容虽是憔悴了些,却尚有几分姿妍。螺子黛轻描娥眉,朱砂脂重染薄唇。年华将尽,那双凤眸晶莹却正是最好看的时候。

身后一阵长风,似闪过一抹人影。

她忙回头看了看,见得来人,娇容失色。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走?”

“奴回来陪着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