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隆冬(17) 孩子

邢倩记得娘娘的话, 这盒子本是等宁捷将军大胜归朝时,方要交给皇帝的。

可她等不及了。

元惠皇后虽也早逝,可也受得先帝宠爱一生, 还为先帝诞下了三位皇嗣。

而她的主子呢, 芳华之年,为人所害。她不会将主子的死归咎于什么大火,若非宁家用主子的名声咄咄相逼, 主子也不会自请上桂月庵清修。

既然做了, 便要担当。她一个后宫婢子尚且知道的道理,身为正三品大元的宁志安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檀木匣子。

那日娘娘坐在妆镜前的一幕, 犹在眼前…

江蒙恩入来, 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邢姑姑,陛下有请了。”

大殿内却是邢倩熟悉的果木清香, 人都没有了,倒是开始念怀起来了。邢倩只在心中暗自嗤笑了声,却听上首已开口问起。

“江蒙恩说,皇后有东西让你交给朕?”

邢倩将手中那檀木匣子举过头顶, 却在案前跪了下来,“娘娘生前嘱托奴婢,待宁捷将军凯旋归朝之时, 再将这件匣子交给陛下。可如今娘娘早逝,奴婢不敢再多做欺瞒。请陛下明鉴。”

话落, 手中的匣子已被江蒙恩接了过去,送去了皇帝案上。

那匣子是南海檀木所制,以往放在坤仪宫中已有些年岁。凌烨只觉眼熟,抬手支开盖子,却见得里头静静躺着的一对虎头小鞋。

虎眼晶晶, 活灵活现,小巧玲珑的两只,尚不足半面掌心。

什么意思…

他猜得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那夜温泉池浴,玉床缱绻,暖帐春香。他抱着那温热的身子,在她耳边轻问,待身子好了可要给他生个小皇子…

一个可怕的猜念,让他忽的有些不敢再看那双小鞋了。他唯有看向下边跪着的邢姑姑。

“这是什么?”

“前阵子陛下因战事繁忙,娘娘便压着施太医,未敢与陛下禀告。这是娘娘早前替小皇嗣准备的…”

“小皇嗣…”

这三日来断食断粮,早已消怠下去的气息,此时已提到了心口上。

“皇后有孕?”

江蒙恩亦有些惊讶,皇后有孕之事,从未传来过养心殿。此刻方才说起,这怕是要获责的。江蒙恩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却见她垂眸沉色,镇定如常。

“回陛下,娘娘从养心殿回到承乾宫那日,便发觉有孕。只是娘娘身子尚未调理妥当,那小皇嗣…”

皇帝已压不住气息咳嗽起来,“怎了?”

“施太医已竭尽全力,也未能留住。”

“未能留住…”

心口气急已然难以遏制。他忽的明白她为何走得决绝,是他伤了她…那些避子丸,伤了根本,他又不曾好好待她。

咳喘之间,话语却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那日陛下往和盛园赴宴,奴婢曾来替娘娘请过陛下。”

和盛园那日,承乾宫来养心殿里请他。他不曾问过她是什么病,如今才知道她是失了孩子。他若曾多问过一句,许也不会让她心灰意冷,一心往桂月庵替父家挡罪。

什么都迟了,孩子没了,她也没了。

喉中腥甜顿时喷涌而出,鲜红的血色洒在那活灵活现的小鞋上,似是那小人儿的怨恨…

失去意识之前,耳旁江蒙恩的声音已有些远了:“快、快传太医…”

然而皇后温柔的话声却在耳边渐渐靠近了。

“那陛下先忙。星檀在寝殿等您。”

“陛下,星檀还有话要与你说的…”

“可是星檀的事,让陛下忧心了?”

黑幕之中,他一一答着她的话。

“好。”

“什么话,让朕听听。”

“不会,阿檀的事就是朕的事。”

见得她一对笑靥微微翘起,他方算是安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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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亥时的钟鼓响了起来,寝殿内明晃晃的烛火下,依旧人影重重。

太医院一直忙碌至此,施针用药,艾熏药香,办法用尽,方见得床榻上的主子缓缓睁了眼。

凌烨此时已然心口亏虚,无力多言,手脚也如失了知觉般,麻木不堪。目光停留在空白的床帏顶上,他却清晰的知道,屋子里都有哪些人。

太医李旭自说了些医嘱,道是将将肝气犯心,才咳血气急。李旭又让他安心休养,莫再动气云云。

他也不知自己听到了没有,只本能得抬手指着榻前一干人等。

“让你们照看着皇后的身子,却无一人知道她有孕?”

皇帝话中如沉着一柄沙锤。

李旭忙领着太医院众人,齐齐在龙榻前跪了下来。“陛下,娘娘有孕之事,并未传召臣等,只让施成一人照料。臣也是方才让人去翻看了施成写下的脉案,才知道此事。”

凌烨缓缓撑起身子,虽有江蒙恩扶着,却也只能空空荡荡靠去了床头。“脉案上如何说的?”

“依着那脉案,施成曾替娘娘保胎了小半月,可十二月初三那日,娘娘气息受了冲撞,方才小产…”

十二月初三,确是和盛园大宴那日。他想着她的疼,气息便无法平顺。

“什么冲撞?”

“是谁冲撞了她?”

他心中依稀有个答案。是长孙家和宁家让人传出去的那些污言秽语,还是他们的好女儿心存不轨要置他们的孩子于死地?

“这…施成脉案上并未写明。”

“江蒙恩。”他喘息难平,压着咳嗽吩咐下去。“叫内务府他们彻查。”

他指向面前跪着的一干人等:“太医院院首李旭,管治不力,降职三级。其余人等,一同连带。”

李旭一时也有口难辩。若施成还在,许还能寻得个人来挡罪。可偏生施成为救皇后而死,此下已死无对证。唯有等内务府彻查,他方能替自己和太医院有所分辨。

李旭只好领了旨意,率众人退下。

江蒙恩却捧着那檀木匣子送回来榻边。“陛下,这匣中还留了样东西。”

凌烨咳嗽着,见得那檀木匣子,心中便是一阵绞痛。半晌方接了那匣子过来。轻轻抚摸过那双小鞋,手中紧着的拳头慢慢展开,方探向匣子底部。

一枚圆形的徽章,刻着凤鸟图腾,中间一个“宁”字再明显不过。若他没记错,宁家出身淮北一代,那里的古人曾以凤鸟为图腾。这是宁家的家徽。

匣子是皇后让邢姑姑送来的,原打算在宁捷凯旋之际方让他知道。而匣子里的东西,自然也是她精心布置给他的。

不必内务府查明,皇后已告诉了他谁是凶手。

这是她留下唯一的话了,她是想让他,替他们的孩儿报仇。

江蒙恩一旁候着,自也知道皇帝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原本他还有所顾虑,主子触景伤情,念着此物便会想起皇后,这檀木匣子,他本是不愿再拿进来与主子看的。

可方邢倩在外一席话,却让他无法拒绝。

“娘娘受了冤屈,赔了性命。”

“腹中小皇嗣亦去得不明不白。”

“江公公是通情达理的,想必是不会替宁家瞒着陛下的。”

他自然不会。他亦是有心的,便不能看着皇后枉死。陛下如今将所有事情都怪责在自己身上,有个仇敌来怨恨,该才不会继续如此折磨自己。

至于宁家,在皇后自请往桂月庵之后,便已是强弩之末。这点,宁尚书许再清楚不过了,如今不过垂死挣扎,倒不如死得其所一回。

江蒙恩接着与主子道:“陛下,萧肃萧同知大人,自认护驾不利,已自贬镇抚司为囚,还等着陛下发落。”

凌烨思忖之间,已将那枚家徽扣入掌心,身体似已不是他自己的,只被最后的恨意驱动着。

“让张琪领他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