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隆冬(13) 银铃

从京城往桂月庵, 是将近三个时辰的路程。

桂月山并没有多高,不过一座小丘。比之京城,山中积雪依旧深厚。

因寺院中都是女僧眷, 大辇停在山门前的时候, 一行禁卫军便就止步在外。待皇后入了寺院,禁卫军便就该退守山下,不再打扰寺中清静。

星檀落了车辇, 方见住持已带着一干女僧眷候在了门前。

住持一身灰袍, 鬓角花白,星檀亦早有耳闻, 这桂月庵的住持慧慈师太, 原也是京中贵门之后,只虔诚向佛, 又遇得些许机缘,方来山中修行的。

“愿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住持话语客气,只是那声音苍老着, 多有几分空意。星檀谢过了住持,方由得女僧眷们引路,入了院中。

院中景致素净安好, 每每行至大小佛殿前,都能闻见厚重的檀香气息。

星檀被领来了寺院西南角上的慧竹苑。四方的小院并不宽敞, 厚厚的积雪让小院看起来多有几分清冷,盈盈的绿竹却为冷冬多添了一抹春意。

只一间朝南的竹屋,住着较为暖和。桂嬷嬷带着丘禾银絮清理了一番,几人方才算是安置了下来。

这小院儿里清静,外头的僧眷似也不常来走动。直至入夜, 方有三个小尼姑,端着茶饭来。

桂嬷嬷还在外忙着入夜要用的炭火,张罗不过来,便就让小尼姑们入了屋子侍奉。

星檀本也是来清修,并未打算端起什么架子。见得几位僧眷来,便忙起身,与玉妃一道儿起身合了佛礼。

那为首的小尼姑却是乖巧,将茶饭端来桌上,方笑着招呼,“愿主莫客气。这是主持让我们给愿主备下的。愿主快用吧。”

星檀谢过,又与玉妃一同将人送了出门,方回来打算用膳。

虽是斋饭,可眼前六菜一汤,着实有些丰盛了。豆腐嫩滑,冬蕈新鲜,放在宫中,作万佛节的斋食也并不为过。

“娘娘,这些我们二人也用不完。”玉妃小声提点着。

星檀方往外喊了喊,叫着桂嬷嬷与丘禾银絮,还有展旗,一道儿来用膳了。

那几个小尼从慧竹苑里出来,为首的一人,已悻悻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呸,还是什么娘娘。这点儿礼数都不知道。便就吃了顿便宜饭了?”

另一人忙接了话去,“师姐莫气,明儿给她们些教训。饿上几顿好的,便就知道规矩了。”

小尼拾若年岁最浅,又最新来这桂月庵,听得二人说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拾冬拾念师姐。听静安师长说,那位好似是宫里的皇后娘娘。”

拾冬却冷笑道:“能来这桂月庵的,还哪儿来的什么皇后娘娘。以前那些娘娘,可没一个回去过的。”

拾念自大小,便是拾冬的小跟班儿,便也跟着附和,“可不是。”

拾若微微叹了声气。见二位师姐已走去了前头,亦只好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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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静籁,星檀随着外头的钟鼓声,念过了一遍心经,方早早睡下了。次日早起,亦换上僧服往大雄宝殿,跟着僧眷们做了早课,再回到来慧竹苑,与玉妃一道儿抄起经书来。

寺院日子平淡,却也难得清静。比起皇城那森严的红墙金瓦,更多了几分平淡中的喜悦。

今日的午膳送来,却只来了一个小尼姑。星檀认得出来人,是昨日那三人中,年岁最小的。

小尼姑将饭菜一样样地摆上桌,比起昨日菜样儿,却足足少了一半儿,分量亦少了一半儿。星檀自觉着不对,这院中六口人,就这么些东西定是不够吃的。

“小师姐,怎今日的饭食与昨日不同了?”

拾若局促着,亦只好依着师姐们的吩咐答话,“庵中吃食紧,昨日是与愿主接风洗尘的。平素里,师姐妹们都是这样吃的。”

不等星檀开口,玉妃便已接了话去。

“桂月庵好歹倚着皇家的香火钱度日的,怎会如此寒酸?”

星檀却见那小尼姑眼神闪躲,已猜得些什么。宫中奴才们尚需得打点,想来这皇家的庵院亦是一样。只是她本是清修而来,身上并未带多少财物,只得将腕儿上的翡翠镯子取了下来,送去那小尼姑面前。

“小师姐,这是一点儿心意,还得有劳您,带去与上头的师长和师姐们了。”

拾若本以为一会儿回去,还得受拾冬师姐的怨骂的,好在愿主通透,她尚且未多说什么,愿主便已经猜得拾冬师姐的意思了。

拾若连连合掌做了佛礼,“佛陀定会保佑愿主的。”

拾若嘴笨,不知还该说些什么,只捧着那只翡翠镯子,往外头去。方行到门口,又觉着不对,忙回身过来与二人交代,“愿主稍等。待拾若见过了师姐,再与您送一趟吃食。”

见人走了,玉清茴仍有几分不平,直拉着星檀的手。“姐姐何必这样纵容了她们?”

星檀笑着,多有些不以为意。“这儿是寺院,能在这儿散财,积的是大福。”

她自幼随祖母礼佛,杭州城的大小寺院,都得称祖母一声居士。如今既然来了这桂月庵,她便更没有要与人为恶的道理。不过一些身外之物,便就当孝敬佛祖,是好事。

拾若捧着那翡翠镯子,从小院儿里出来,便忙寻着斋房去。

因得要来给慧竹苑送斋饭,斋房那边的师姐妹许都已经用过食了,也不知与她留了些没有。

可入来斋房,拾若果真见那些碗盆已经空空如也。斋饭斋菜都收拾了干净,看来今日又得饿一整日的肚子。

见拾冬师姐捏着手帕擦着嘴,正从后堂里出来。拾若忙将那翡翠镯子奉了上去。“师姐,这是愿主给的。”

拾冬望着那翡翠镯子,眼珠子发了光,直从拾若手中抢了过来,放到嘴中咬了咬。“哎哟”地一声呼疼,不多一会儿又轻笑了出来。

“是好东西。”

“还算是个识相的。”

拾若忙又帮着说话,“拾冬师姐,慧竹苑里今日送去那些饭食定是不够的。”

拾冬笑着,“有得这好东西,她们想吃肉都行。去,让你静圆师叔给她们单独开顿小灶。”

“诶!”

拾若边高兴着,边往厨房里去寻静圆师叔。愿主没为难她,她能帮着愿主办好了这趟差事儿,她自己心里也喜着。可等她再拎着食盒子送回来慧竹苑给愿主的时候,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那声响大,当着愿主的面儿,拾若红了脸。

愿主却望了过来,对她笑了笑,“小师姐替我们办差,定是自己的斋饭都错过了。便一道儿用一些吧。”

愿主笑得亲和极了,那双眼睛里全是温柔,比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娘娘还要好看。

拾若不敢逾越,只给自己舀了一碗热粥,再夹了一块儿自己最爱吃的豆腐,方躲去一旁的茶房里,偷偷地吃完了。

**

星檀记得来桂月庵的目的,除了早晚都与僧眷们同起同居,还特地请了慧慈师太的空闲,定下了与将士们超度的法事。

慧慈师太慈悲悯人,想在除夕之日,将亡魂渡回各自家宅之中与亲人们团聚,便选定了除夕连着此后六日,作为超度亡魂的大日子。

星檀亦与玉妃抄了数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想等新年在法事上一并焚入香坛,替将士们祈福。

只是山上天气实在寒凉,星檀原本就不大清朗的身子,便也没撑住太久。

下午与玉妃抄经的时候,她尚只是有些小咳,可临到了晚上,病来如山倒,已然有些打不起来神志了。

天色早早暗淡了下来,星檀只依稀知道,桂嬷嬷正往她额头上敷着什么。耳旁隐隐约约是桂嬷嬷与玉妃的声音。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有劳玉妃娘娘帮忙照顾着娘娘,奴婢得去山下,寻施太医来。”

星檀是记得的,施太医跟着她来了桂月山,可不方便上来庵中,便一直在山下一处木屋住着。

玉妃的声音又在耳边,“桂嬷嬷快去吧,清茴照看着娘娘便是。”

她依稀听得桂嬷嬷出了门去。玉妃将她的身子支了起来,又端了一杯热水,送来她嘴边。“姐姐用些热水吧,发一身汗方能好些。”

她又几分无力,将将抿了一口热水。便听得房门“吱呀”一声,似有人进来。

星檀强撑着眼皮,见是那小尼姑拾若,微微勾起嘴角来,“小师姐来送晚膳了?”

拾若见得这般阵仗,心中一惊。“愿主怎么了?”

“生了风寒了。”玉妃回了话,又看向方拾若摆来的饭食。“这些东西姐姐定是吃不下的,可否请小师姐,再寻碗热粥来?”

“诶!”拾若连日来在这院子里混着吃食,自是知道要知恩图报的。“愿主等等,拾若这就去厨房。”

拾若匆匆从屋子里出来,心想着,今儿静圆师叔还剩了好些冬菇,在加些豆腐在粥里,好给愿主补补身子。可脚步将将行来院子外头,拾若便与对面来人撞了个正着。

她方才低着头,想着煮粥的事情,未抬头看。这会儿才发现,眼前的是拾冬师姐。

“这么急急忙忙的,去哪儿呢?”拾冬掸了掸身上的灰,冷冷问起拾若来。

“那位愿主生了风寒,拾若得去小厨房,让静圆师叔煮热粥去。”

“真是病了啊?”拾冬冷笑了声。

她方看见那嬷嬷带着个小婢子,急匆匆地出了山门,似往山下去了。她便想着过来看看,果然是这院子里出了事儿。

“诶。拾冬师姐,我先去了。”拾若正要走,却被人喊住了。

“让你去了么?”

“拾冬师姐?什么意思?”

“你跟我进来。”

玉清茴盛了一碗热汤,正要喂去星檀嘴边,却被她躲了躲。

星檀勉强靠在玉清茴的肩头上,那些寒意直往胃里钻,喉咙里都发着苦,自是吃不下东西的。“清茴,我没胃口。罢了吧。”

玉清茴亦不多做勉强。她自知道生了风寒的苦,将将把手中的汤碗放去了一旁的竹案上,房门便又被人推开了。

见得拾若被人领着回来,玉清茴亦察觉得,似是出了些状况。

那站拾若身前的小尼姑,面容生得几分娇俏,若不仔细看,还不好察觉,人还曾描过眉毛,涂过口脂的。

小尼姑却开了口,“愿主,我们这儿粥食也不多的。您这院子里的晚膳都没用完,怎么好再开小灶熬粥呢?”

玉清茴听得出来她话中猫腻,自想起上回星檀的嘱咐,这佛家寺院儿中,不可苛待僧眷。她看了看肩头上的人,那双眉目紧紧锁着,似正是难受得紧。

她微微叹息了声,垂眸落在自己腰间那只玉佩上,正要伸手去取,却被一只滚烫的掌心按了下来。

“别…”

肩头上的人微微睁了眼,望着她轻声道,“那是沈将军与你的信物。”

星檀话落,方看向那边的拾若,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的方向。

“有劳小师姐了,替我将脚上的东珠银镯取了下来吧。”

拾若摇了摇头。

拾冬师姐也太贪心了,这分明就是趁人之危。可抬眸之间,她却见拾冬已狠狠看了她一眼。她只得想起,拾冬师姐是静安师长最喜欢的徒弟。如今住持只管法事超度等等佛事,寺中大小琐事,还都得听静安师长的…

拾若认了怂,这方重新看向床上的愿主。却见愿主向她点了点头,嘴角虚弱地挂着笑意。拾若这才行去,取下来那只银镯,送去了拾冬师姐面前。

拾冬师姐这才满意了,吩咐她下来,“那便有劳拾若小师妹,往斋房里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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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面的小禅房里,点着盏微弱的油火。

拾冬持着那银镯在烛火下晃了晃,那银丝发着亮,东珠圆滚滚地似能透光。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好看的东珠。

一旁拾念凑了过来,“师姐,这么好的东西,要不要孝敬给静安师长呐?”

“上回可不才孝敬了她个翡翠镯子么?”

“这个,我留着自己用。”

拾冬说吧,抬起一支脚来放去拾念眼前。“来,你帮我试试。”

拾念早习惯了,比起给她洗脚擦脚,戴个脚铃又算得上什么?

拾冬虽是尼姑,可从小到大被静安师长宠着,便没怎么干过粗活儿。那手手脚脚都养得白白嫩嫩的,跟她们这些师姐妹们的不一样。

拾念知道拾冬的秘密。拾冬是静安师长出家前私生下的女儿。有时候,她偷偷听着师长和拾冬说话,似还要给拾冬还俗打点婚事呢。

拾念不知道这桂月庵外头的事儿,她只知道,在这儿桂月庵里,除了住持,便数静安师长最大。若想要多吃点儿饭,少干点儿活,她便得好好讨好拾冬师姐。

那银铃不大不小,戴在拾冬脚上,正正好好。拾冬起了身,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走了两趟,叮叮咚咚如清泉入耳。

“好听。”拾冬美着。

“可不止好听,戴在师姐脚上,可好看了。庵中其他姐妹都没师姐白,这东珠定是只有师姐才衬得上的。”

拾冬抬起脚来,再晃了晃。那声响听够了,方细着脚步转起圈儿来。她随着静安师长下山的时候,曾看过那戏班子里的小花旦儿。便就是这般走起来,娇柔得叫人心里喜欢。

她还得还俗呢,待有了个夫婿,她便夜夜戴着这脚铃,跳给他看。

窗外的风声渐渐大了些,拾冬沉浸在喜悦中,全然不觉。

黑衣人影将自己卷在连襟的斗篷里,从矮墙小道儿一闪而过。

连着四五日的艳阳天,让寺中柴火越发干燥了些。胡康安亦早早摸索清楚了桂月庵的地形和皇后的住处。这山中寺院儿女眷多,炭火柴木存得十足。

那便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容易取她的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