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倩自打伺候着元惠皇后身边的时候, 便有多留着些心眼儿的习惯。方见得宁妃走开不远便入了惠安宫,便依着惠安宫侧墙下荒废的小门寻了过去。
那小门离后院儿不远,并无太多人知道。邢倩也是久居宫中, 方知道这里有处幽径。入来院子便是一颗老樟树, 她躲着树后,自将那边裕贵妃与宁妃的话听了个全。
邢倩亦有几分惊骇,太医院竟如此轻易将自家主子的身子走漏了出去。而这二人不安好心, 便就在打着主子腹中胎儿的主意。
从小门中出来, 邢倩连承乾宫都没回。主子身子不好,这些事儿, 她便先替主子挡着外头。邢倩借着以往的私交, 与内务府张斯伯打了个照面。
“奴婢听着,这宫中有人要帮着疏影阁里头那位主儿, 与外头私通信件。唯恐要生大乱子了。还得请张公公多多费心。”
上回冬至家宴公主受惊的事儿,内务府便一直没查得个着落。若不是战事突然吃紧,张斯伯恐怕陛下还得追问。
此下,张斯伯自将这差事儿应了下来。“邢姑姑放心, 杂家这便让人去那儿疏影阁外的暗处守着。有什么动静,再让人与邢姑姑通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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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着黄昏,天色迟暮。半明半暗的光线耀着将将化开雪的青石板路, 反着淡淡的昏黄的光。
脚下往承乾宫去的路,凌烨虽早走惯了, 此刻却也觉得陌生。
主子负手于身后,指尖微微摩挲着。江蒙恩熟知主子这个小习惯,知道主子思忖着走了神,却不敢打搅,只临到了承乾宫门前, 让人先进去通报了,方好提醒了声儿。
“陛下,到了。”
“此下是晚膳的时辰,道是娘娘在寝殿里与玉妃娘娘用着膳。”
寝殿内点着三五烛火,星檀靠着暖榻上,正用着玉妃送来的紫米粥。御膳房里不知承乾宫的孕事,只是每每送来的鱼肉都被桂嬷嬷退了回去。紫米固气补血,是桂嬷嬷让冉公公特地往御膳房里传的。
星檀这连日来嗜睡,便没有时候作其他多想。只听得外头冉公公来报,说是皇帝驾到了,方打起几分精神,起身迎了驾。
人进来的时候,面色是沉着的。星檀忆起几分最后那晚的事情,多日不见,他身上那骨负气似依旧还未消退。
皇帝屏退了众人下去,便在玉妃方坐过的小案旁坐下。
星檀见状,吩咐着桂嬷嬷,“与陛下换一副碗筷杯碟来。”
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只三个字:“不必了。”
桂嬷嬷退了下去,星檀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不必多抬眸打量他的面色,只是那身沉如铁石的气场,便已猜得些许他心情不佳。
“陛下怎来了?若让江总管来通传一声,承乾宫里也好备多些菜样儿。”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他若不来探她,她也不会强求。可今日人既然来了,她自然想着,能不能寻个机会与他说。
对面的人却先开了口,“皇后深居宫中,如此养着也好。”
星檀察觉几分他话中冷意,方退回来自己的位置。持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紫米粥,亦不打算再接话了。
“战事吃紧,与江羽之事脱不了干系。皇后在前朝的声名,朕亦不知还能保住多久。”
她未抬眸,继续滑动着碗里的勺子。那些闲言碎语,她早见识过,既然在后宫都传开了,便就没有前朝不知道的道理。若有人要拿着那些大做文章,也并非什么出奇的事。长孙谦和宁志安一脉重臣,便最擅长这兴舆弹劾之道。
“陛下若实在为难,与臣妾一个痛快也好。”她有些乏了这前朝后宫的争斗,亦不想再牵连母家。至于痛快是什么,她还未曾想过。可今日皇帝来探她,已然并非出于什么温情好意。
提点、告诫、或是真已想好了,要如何处置于她,只是还未说出口来。她唯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腹中那块尚未知留不留得住的小肉,自然也无需再让他知道了…
她思绪有些烦乱,对面亦再无话语。半晌,方听他起了身,“或等战事之后,朕再来看望皇后。”
“……”她起了身来,与人送别。那人在她面前立了片刻,方负手出了门去。
她却想起姑母的话来,后宫女子荣宠无常,有人松柏长青,可有人昙花一现。战事可大可小,可长可短。战事之后,那是什么时候,她怕是盼不到了。
腹中一阵阵绞痛,她有些失了气力。这腹中的小人儿,她许也是留不住的了。
江蒙恩跟着主子从承乾宫里出来,却只觉主子脚步行得快。奴才们跟不太上,身后几个年岁浅的,已然小跑了起来。
“陛下,将将化了雪,当心脚下,还是慢些行吧。”
江蒙恩的话,凌烨未曾听见,只满心念着她方那一句,与她一个痛快…
什么痛快?是剥了她的后位让群臣闭嘴;还是将人送去大理寺问罪。他不敢去想。
她的痛快,他给不起。
既做了他的皇后,这些前朝的非议,便就会落在她身上。她也不该未曾想过,且去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人。心虽恨着,他却依旧竭力护着她的后位。若她只想要一个痛快,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承乾宫内的灯火彻夜不眠,施太医身边的两个小药童,也进进出出跑了几趟。
星檀静静侧卧在床上,见那些血色被褥与帕子从眼前晃过,却只如做了一场大梦。
“娘娘无需太过伤心。小皇嗣先天不足,许本就不能长久。真要留得久了,对娘娘身子反倒有伤。”
星檀深吸了口气,“多谢施太医宽慰。”
终究不是她的,便就留不下来。那念想中的宣王殿下尚是如此,如今腹中的小人儿也是如此。她该听阿爹的话的,若与皇家周旋上几个月,这皇后让给长孙家来做,她回去江南陪着祖母,也好。
施太医再劝了劝:“娘娘还年轻,此回小月子,正是调养的好机会。皇嗣日后自会有的。”
“嗯。”不会再有了。
四更天的更鼓响起的时候,她方合了眼。身子还疼着,到底睡不沉,辗转于梦中,只有一只白嫩的小手伸来她眼前,握着的小拳头忽的松开成了小掌,却渐渐消失在的白茫茫的大雾之中。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时了。
桂嬷嬷来侍奉着粥药。窗外阳光璀璨,清风摇动着老梅树的枝丫,投在花窗上的斜影,正微微摆动。
星檀靠在床头,却看得出了神。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宫中人皆说梅花不祥。并非因为那被当做冷宫的疏影阁,而是因得先帝的情深,或许本就不祥。元惠皇后再是承恩,却也芳华早逝。
她此前又在盼着些什么呢?如今只剩下一地讽刺。
邢倩从外头回来,正是忐忑着。主子昨夜里小产,今日国公夫人便递上来了拜帖,要为了陆二小姐的事情求见。邢倩见桂嬷嬷将将送完了粥食,将手中的帖子放在案上,才端了一盏茶水送去了床榻边上。
“娘娘,可要用些热水?”
星檀摇头推挡开来杯盏,目光却已落去了桌上空放着的那纸拜帖上。“邢姑姑可是有东西要给我的?”
她看得出来,邢姑姑面上极力维持的淡然无事,可主仆二人素来无间,无需多余的话语,星檀也能察觉得今日邢姑姑有些不同。
“奴婢与娘娘说了,娘娘切勿动气。身子要紧。”
“邢姑姑且说吧。”她如今又能有什么好动气的?
邢倩这才起了身,去将案上的拜帖送来主子面前。“是国公夫人请见娘娘的拜帖,听闻人已经在安定门外候着了。”
母亲要见她?
星檀看了看那拜帖,不必翻开,也知道是为了幺妹。她如今身子不好,又何必为难自己。“有劳邢姑姑传话,便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娘娘,这拜帖自是不必看的。”
“可还有一事,奴婢未与娘娘禀报。”
“邢姑姑便就直说吧。”
邢倩将语气放缓了些,方将那日在惠安宫里听闻的事儿,与主子都说了。又道。
“内务府张总管令人守着那疏影阁门前,傍晚的时候,寻得个可疑的小内侍,跟踪着人整夜,确见得其人往信国公府与国公夫人送了封信。”
“今儿一早那小内侍重新入宫的时候,张总管便命人将人拿下了。一开始还嘴硬,直到内务府起了大刑。除了这疏影阁的事儿,连同之前冬至家宴上买通华庭轩班主的事儿也一并吐了出来。”
“都是裕贵妃她们的伎俩,娘娘切莫因此动气,不值当。”
“我自然知道。”星檀声音还有些许虚弱,翻开来国公夫人那份拜帖,却见得上头言辞凿凿,一字一句都在怨恨着她这个长女。什么善妒失德,自家姊妹之情尚且不顾。什么不肯庇佑月悠也便罢了,为何见死不救…
星檀叹了声气,放落了帖子。只让邢姑姑往一旁书桌去起了回帖,只简单四字,“不必相见。”
邢姑姑正要送回帖去安定门前,却忽想起来什么,从袖口里摸出一枚章徽来。“娘娘,奴婢差些忘了。这是从那小内侍身上寻得的。”
星檀接了过来,那东西不是别,是一枚刻着“宁”字的家徽。宁家与长孙家为狼犬,出人出力到并不让人意外。既然人家都算计到了她身上,便不如将计就计。
待邢姑姑走了,她只觉眼乏,一呼一吸之间有些滚热。桂嬷嬷再送来些滋补的汤水的时候,她靠在床头,已然有些恍惚。
昏睡之前,只听得桂嬷嬷的声音在耳边轻道:“娘娘,冉公公去传施太医了。娘娘且安心。”
她合了眼。窗外仿佛飘进来淡淡的梅花香气,皇帝在她床前,一时探着她的额头,一时抚着她的手腕儿,分明就在眼前,却十分的不大真切。
直至听得床前那人开了口,她方知道,不是他。
“娘娘这是虚热,臣与娘娘开一道儿方子,还得请娘娘即刻用下。”
“施太医?”她喉间发烫,嘶哑着疼。
“臣替娘娘施针。得先退了热才好。”
她却想起来些什么,捉住施太医持着银针的衣袖:“本宫有件事儿,还得请施太医帮忙。”
“娘娘有什么直说便是。若是臣力所能及的,定替娘娘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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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正议着军事。
殿上宁志安与长孙谦的话,与之前无二。他听得已然有些乏了。今日便传来了林阁老,领着其余外臣一同出谋划策。这才有了争执之状。
那些话,不重要。他听着如墙后的碎碎之语,目光却落在案下的两本小折上。一本搜集着长孙谦在北疆敛财罪状,暂且出自东厂之手;另一本,则是宁捷出征之前,立下的生死状。
若置于初登大业之时,他动不得他们。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林阁老回朝数月,声名与根基渐渐落实。武将之中,如今又只能依赖贺家。
他在等一个时机。等战事过去,皇后与江羽之事,不再能作他们的挡箭牌。杀鸡儆猴也好,连根拔起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