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和宫中满园秋意, 枫杏参差,红黄相间。廊亭高广,有秋风过堂。
太后早在廊亭中设下了茶宴。
太后姑母今日一身秋香色的中袍, 镶绿松石棕绿刺绣的抹额, 腕儿上一对翡色镯子,更显得那双手保养得当,白皙精致。今日姑母持壶作东, 自与星檀斟了一杯淡茶。
“你母亲来了书信, 问起月悠。”
“那姑娘万寿节之后,被江蒙恩带回来宫中, 便失了踪迹。本是你承乾宫里的人, 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这连日来,星檀的日子度得简单, 其余不相干的事,自是懒得理会。
至于幺妹…她更没什么兴趣关心。那小姑娘已颇有主见,该是早觉得用不上她这个长姐了,方才会在万寿节上, 那般“好心”地提点于她吧?
“星檀不知。”她答得随意。
太后手中茶壶却重重落了案。“你为人长姐,自家幺妹失了踪,丝毫也不上心么?”
那月悠为人小妹, 何尝上心过她这个长姐的处境?
她只得懒散敷衍,“安公公宫中消息通达, 竟也没有幺妹下落么?”
“人,被皇帝禁足在了疏影阁。”
安德厚在宫中耳目众多,要查清楚陆月悠的下落并不难。
只是太后也是昨日方收到秦氏的来信,这才让安德厚去细查了一番。可方才她稍加试探,便见星檀如此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只得叹了一声气道。
“哀家知道你尚且介怀着皇帝与月悠的事儿,可万寿节宴上,你也不必那般驳了皇帝的面子。如今皇帝迁怒月悠,若她往后时日都要虚度在冷宫,你又如何与家中父母交代?”
“交代什么呢?”星檀淡淡抿了一口茶水。
她的承乾宫里不见了人,江羽自与她来说过。她只是懒得管那姑娘去了哪儿,许往养心殿里伺候人家去了呢?她哪里好去管。
可听姑母说起幺妹是被皇帝禁足在了冷宫,她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谁知道又是哪一出呢?
“交代什么?”太后言辞中已开始严厉起来。“哀家替你铺路搭桥,让月悠入宫替你蒙宠。此回她被皇帝冷落,岂不是你这为人长姐的无能?”
“如今,又让外人说起你与皇帝不睦。那是君王,是你的主子。女子在后宫中的依靠,靠得牢牢的,诞下子嗣,在后宫方有你立足之地。”
“清煦尚还被发配在江南,月悠又落了冷宫。想先帝还在位之时,哀家何时让信国公府受过这等委屈?”
廊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落叶之声,犹能入耳。
凌烨将将行来廊亭脚下,虽不见二人身影,却将太后这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
江蒙恩却见主子摆了摆手,示意停下。二人便在这儿继续听着。
听得姑母终说出心里的话,星檀忽的释然,只缓缓道来。
“姑母是好皇后,星檀自愧不如。”
“可姑母奉承了一生的道理,到头来,又得来什么好处?”
她缓缓抬眸,看向对面妇人的眼里。
幼时,她便少与这位长辈往来。每每入宫,以都是跟着阿兄来探望元惠皇后。
阿兄早些年从商,买下来京城最大的酒楼,奉先皇之命,每每后厨来了新食材,出了新菜样儿,都会与元惠皇后送来一份儿尝鲜。
而那位嫁入皇家的姑母,被锁在那深宫宅院之中,仿佛早已不再鲜活。
眼前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眸,却颤动不已,似是难以相信她一向听话乖巧的好侄女儿,会这样质问于她这个长辈。
星檀笑着抿了抿唇,看回来手中茶盏,里头大片儿的叶子,正因旋涡打着转。她的语气十分平和,却字字诛心:
“这寿和宫,不就是姑母的结局么?”
“骨肉分离,幽禁深宫。牵连国公府得罪新皇,叫阿爹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星檀若遵继续循着姑母的意思活着,后果岂不是一样?”
“姑母的人生,已经被自己亲手毁了。便放过星檀的吧。”
她抬眸看向廊外缓缓飘落的枫叶,“秋日颜色好,冬雪皑皑,春来恣意,夏乘凉。姑母好好抬眼看看这些,不必再觊觎星檀往后的路了。”
太后此下的面色几近苍白,嘴唇颤抖着,却无力反驳。她虽被幽禁在寿和宫,奴才们却依旧将她捧着抬着。从来无人敢与她说这些话…真是她的好侄女啊…
星檀将太后的脸色看在眼里,却激不起丝毫怜悯。就像她的好姑母,也从未怜悯过她一样。
她起了身,正往外去,却回眸再看了看那位光鲜又苍老的妇人:“姑母想要的太多了,星檀定会让姑母失望的…”
许是太久无人踏足,这廊亭往下的小石阶,生了好些青苔。她扶着江羽的手不觉紧了紧。而行来亭台之下,却正撞入那双鹰眸之中,那双瞳孔微颤,带着些许疑惑和追问。
她闪躲着垂眸下来,听一旁江羽与他作了礼数,方道,“江公公,我们回宫罢。”
人影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凌烨尚未回过神来。几日不见,好不容易养得圆润些的面颊,似又清瘦下去了几分。那双深眸中的淡然,更让他心中一凛。
他忽想起将将大婚的时候,那里面,原是有星光的…
这皇城冰冷,即便是亲生的姑侄,也不过剩得一层利用与被利用的躯壳。他本该做好她的依靠的…
还是江蒙恩一旁提点了声,他方挪开两步,本还要往那廊亭中去。
可那处廊亭里,除了太后已多了一人。
四十有余的妇人,靠在一个太监怀里,哭得十分委屈…
他虽早听得宫中传闻,今日却是第一回 亲眼见到。
这还是他的好继母么?当年信国公府最尊贵的女儿,何时如此轻贱自己,竟与个老太监吃起对食儿来…
他不打算再往前去了。不想看见,也不想扰着。只要太后安安分分,这安德厚,许给了她又如何?
他转身往外去,边吩咐着江蒙恩,“通知东厂,宫中与安德厚通消息的人,彻底些,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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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时,玉清茴早早便在承乾宫门前候着星檀了。这连日来,帝后不睦的消息,在前朝后宫传了个遍。
皇帝那边怎样,玉清茴管不着也不想管,可皇后娘娘这边,心情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她唯有多多上心了。
星檀回来的时候,正见玉妃在门前候着。许是终于摆脱了姑母的期盼,她心情轻松,拉着玉妃入了偏殿,又让江羽宣了午膳。
经得上一回,御膳房不敢再怠慢了承乾宫。那些言说帝后不睦,可流言不辨真假,又有谁知道,陛下会不会那天心血来潮,再去了承乾宫用膳呢。
玉妃见人心情好,自也不问方才寿和宫里的事儿。听闻得承乾宫里少了个人,可那不关紧要的人,又关她什么事儿。
展旗端上来一个精致的木盒,玉妃亲手揭了开来:“中秋快到了,这如意楼的新品月饼,清茴不敢独享,拿来与娘娘一道儿尝尝。”
木盒里躺着的小点心,一个个做得精致可爱。总共十二双,是依着生肖来作的。那点心面皮的颜色更是各异,有常见的酥饼皮,也有糯米、水晶、奶香、紫米。叫人一眼看去,便有了食欲。
星檀捏着来个奶香的兔子月饼,正轻咬了一口,觉着里头果酱味道新奇,忙问着玉妃,“什么馅儿?”
“每个都不同。清茴也不是很清楚。娘娘那个是什么味道?”
“酸酸甜甜,香气可人。”
玉妃同拿了另一个兔子月饼,一口下去,奶香与果香四溢。“确是奇怪了,以前没尝过。”
星檀抿了抿唇,笑道,“如意楼的东西,总能别出心裁。”
话刚落,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明黄的身影行进来的时候,内侍的通传都没有一声。江羽跟在皇帝身边,与她微微摇了摇头。
星檀心知肚明,是皇帝不让通传,江羽自也无法违抗皇命。
只是皇帝又来做什么?
玉妃忙起身与皇帝作了礼,可方才娘娘面上尚有几分笑容,此下也都沉了下去。万寿节那夜的始末,她从宫人口中,听得七七八八。
信国公府乃京中有名的书香门第,陆二小姐当众魅君讨欢,莫说娘娘这个长姐,信国公的面子也是挂不住的。除此之外,陆二小姐年少时,又与皇帝有过些许情缘。那日当着娘娘面儿,想要旧情复燃,娘娘许是有些吃了味儿…
玉清茴只能知道得这么多,便听皇帝免了她的礼数。
凌烨入殿许久,玉妃都尚且知道礼节,皇后却坐如泰山,丝毫不动。他来陪人家用膳,唯有与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玉妃在也好,便一道儿用膳。”
“……”玉清茴听得出来,陛下这许是来服软的。可娘娘一双目光垂在桌案上,并没有要迎着人的意思。她自只好先落座回来,见皇帝起了筷,她方也与皇后夹菜。
“娘娘爱吃的糖醋排骨,多用些。”
星檀方吃下一口,却见碗里又多了一块儿,糖醋排骨…
“瘦了,多用些。”皇帝话里,温声软意。
她自夹起多了的那块儿排骨,“不慎”落在了案上。“脏了,臣妾便不用了。”
玉妃却见皇帝眉心一拧,想来娘娘话中深意,陛下也听得明白。看皇帝落了筷子,席间一度无声,玉妃只好打起来圆场。
“昨日得陛下恩典,臣妾见了父亲一面。这是父亲从宫外如意楼买来的十二肖月饼,陛下也尝尝?”
凌烨目光落在那木盒里,“这宫外的点心,确也做得精致。皇后可尝过?”
“娘娘与臣妾方一道儿尝了个玉兔奶香的,娘娘还说,那其中果酱,很是别致。”
凌烨还犹豫在那些不同的生肖之间,却见皇后抬手来,替他选了个撂在了他碗里。
“这哮天犬,三心两意,黑芝麻馅儿的。”
“……”会骂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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