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泻在的惠安宫的后院里, 将几颗老杨树都裹上了一层银装。
迎着秋风,女子长袖飞舞,跃如挺鲤, 落如轻燕。
长孙南玉静立在檐下, 待那女子舞毕,轻声鼓掌起来,“妹妹这袖舞练得好是轻盈, 万寿节宴上, 定会让陛下刮目相看。”
陆月悠微微一福,“娘娘过誉了。”
“天色迟了, 月悠便不打搅娘娘入寝了。”
长孙南玉笑着许了意, 方见那一袭长裙曳地,行出了垂花门。
陆家的女儿和陆家的女儿相争, 这场戏,定会好看的。
陆月悠出来惠安宫的偏门,躲过巡视的侍卫,再从小门入了承乾宫。这小门藏在假山后, 十分隐蔽,平日里无人出入,已有些荒废。她方趁夜从承乾宫出来之前, 特地给自己留了口子。
将将踏入宫苑内,回身合好了宫门, 身后却传来男子如温玉之声。
“陆小姐这是从哪里回来?”
她心中一凛,回眸却见江羽一身红袍立在面前,不觉更加发憷了。
“江公公,天儿闷,月悠出去御花园走了走。见宫内婢子们都睡下了, 便也不想打搅。方从这里过。”
“原是这样。”那人声音不紧不慢,“已过了子时了,陆小姐早些回房休息吧。”
她忙绕过人,往自己的厢房去。那人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陆小姐不觉得累么?”
“什么?”她回眸过去。却见他承着一身月光,立在墙角,那颀长的身姿,煞是好看。
“奴才只是有些体谅,陆小姐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疲于奔命。着实是有些辛苦。不如宽心度日,放过自己,也放过娘娘。”
她听得出来,他是为了长姐来说话的。“江公公是这承乾宫的大总管,这儿的主子是谁,您便伺候谁。其余的事情,怕是超出江公公的职责之内了。”
她浅浅一笑,“天儿确是不早了。江公公也早些歇息。”
月光忽的被一片云彩遮住,她再难看清楚他的神色。她不想多做迟疑了,忙与人颔首为别,方转身走开。
这大半月来,她亲眼看着陛下与长姐越来越亲近。
她是哪里不如长姐么?
这辈子,她极力讨好母亲,母亲将最好的都予以她了,诗词书法,琴棋书画,她的老师都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名家。早在新皇归来之前,她在京城便享有才德第一的美誉。
而长姐呢,随着祖母在江南,听闻不过年年吃喝玩乐,琴棋书画并不通晓多少。她更是好奇,长姐凭着什么,能在皇后的位置上坐得安稳的?
**
皇帝虽说万寿节不必铺张,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回 生辰,礼部并不敢怠慢。
朝中命妇虽由皇后定在了二品之内,礼部邀至的朝臣却延至了从四品。庆丰殿已容不下如此多的宾客,礼部方将宴席场地定在了宫外的和盛园。
和盛园本是用来接待外宾的行宫,于水上盖了一座大殿,足以容纳二百余人一同宴庆。
自晌午起,承乾宫中便忙碌起来。星檀一一接见了身有诰命的命妇。好不容易闲暇下来,已是午后申时。
江蒙恩亲自送了些物件儿来。一是礼部为了万寿节,让司衣坊为皇后新作的华服;二是一支红玉镶珊瑚嵌东珠的步摇。
江蒙恩将东西送上皇后面前的时候,特地替主子说了说话:“这红玉步摇,是陛下亲自为娘娘选的。”
星檀谢过了人,又让江羽送江总管出了门。方寻着桂嬷嬷,与她换衣梳妆。
邢姑姑却来传了话,“娘娘,国公夫人来了。”
星檀怎么忘了,她的好母亲,早年因父亲身上的功勋,也是诰命在身的呀。
“请进来吧。”
她将将换好司衣坊新制的内裙,轻缎的光泽,在明明阳光下,有几分夺目。许是已知道了她的喜好,司衣坊特地选的浅色的石青作里衬,配上深色靛蓝的外襟,端庄又不显沉闷。
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她仅让桂嬷嬷随意给自己披了一身外襟。她虽如此不见外,母亲却不是。
被邢姑姑领了进来,国公夫人便就行了大礼。余光扫见皇后这身衣物不甚严谨,忙开口提点了几句。
星檀见怪不怪,待母亲那些提醒,干脆置若罔闻,只是请国公夫人入坐。
方那般与长辈们寒暄的技巧,再用在母亲身上,却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妥。母亲于她,终究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娘娘,臣妇已多有时日未见过月悠。她可还好么?”
星檀笑了笑。她或是不该期盼的,可幺妹不是入宫来探望她的伤势么?
母亲一开口,却只是问幺妹可好。连她早前因病缺席祭天大典的消息,母亲好似都从未听到过。
“母亲还是亲自问问月悠吧。”星檀说罢,方让邢姑姑领着国公夫人去二小姐的厢房。省得有人说她,不通人情,不懂世故呢…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星檀行出寝殿的时候,承乾宫门前已候着凤辇,还有几位诰命夫人,是她晌午亲点的几位亲切的长辈。皇后出宴,总不好独自一人到场,那是她为自己张罗的排场。
诰命们见她出来,一一行礼,被她客气扶了起来。正被簇拥着往凤辇去。身后远远传来母亲的声音。
“娘娘…”母亲几分急切,手中还拉着一身华服的幺妹。
“母亲,怎么了?”临着几位诰命,星檀问候得十分客气,让人寻不出来任何不甚亲密的痕迹。
“这…臣妇与月悠,可是随着娘娘车辇一同去?”
话方出口,候着一旁的几位诰命已有小议。虽是亲生母亲与妹妹,可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凤辇,怎能随意与外眷同行。况且,皇后娘娘并未开口,人家却是问得明目张胆的。
这可不是信国公府闹着笑话呢么?
星檀却懒得顾及什么笑话不笑话,见幺妹那写在脸上的小委屈,她便心中有数,若真一同上了凤辇母亲要与她说些什么。
不外乎幺妹未能承欢,她这个为人长姐的,应该多多帮衬。
她又何尝没有帮衬呢?
星檀抿了抿唇,“国公府的车舆便就停在最后,宫内亲疏有别,母亲与幺妹还是不宜上凤辇的好。”
星檀说罢自扶着邢姑姑上了车。
国公夫人就这么被撂在几位诰命面前,面上几近失了颜色。
慎国公夫人位居一品诰命,见这母女二人望着那凤辇不肯走,方咳嗽了两声作是提醒。
“娘娘是国母,怎能与信国公夫人和二小姐同车。信国公夫人还是领了娘娘意思,往后头去吧。老身等,还奉命要陪着娘娘同行呢。”
罢了,慎国公府人方与其余几位诰命道,“上车吧,莫让娘娘等我们。”
国公夫人只好乖乖候着皇后马车一行走开,而后却远远望见自家的马车,被落在了最后。
她本想上车与星檀好生再说说月悠的事儿,此外,早前月悠因委身在桂月庵,朝中女眷多不愿往来。若能借着凤辇同行,月悠一会儿去到宴席,也能多涨几分颜面。
可谁知,会被星檀拒于车下…
“作了皇后,气焰不同了…”她沉声念叨。
陆月悠亦跟着叹气,“长姐她,还是颇有些威严的。”
国公夫人听得,愈发不满起来。“笑话,她那威严,还不是我与她求来的。当初若非太后急着保住陆家的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她。”
**
和盛园。宴席设在云水殿。
未等帝后到场,殿内也因得林阁老与玉老将军归朝,气氛欣然。酒宴未开,便有臣僚们端着茶盏,以茶代酒敬敬这位老英雄。
慎国公也亲自起了身,带着世子前来与玉将军问候。与一脉老臣们一样,慎国公不甚相信边海那些传言与弹劾,他自问活了一把年岁,品行鉴人,尚有几分底气。
皇帝车驾早早停在和盛园东边,江蒙恩轻扣着车门,问起主子可要落车入园了。却听主子问起皇后。
江蒙恩唯有让人去打听了番,方回了话,“娘娘车辇将将出了德胜门,该一会儿便到了。”
“那便等等皇后。”
不多时候,凤辇徐徐而至。凌烨听闻的江蒙恩来报,方下了车舆来。
皇后扶着邢姑姑落了车。那身全新的礼袍,绣凤纹牡丹,坠东珠百颗,金丝为底碧翠点绣其间,于她身上很是惊艳。
星檀亦见得眼前的皇帝。忙浅浅一福。这新作的礼袍雍容华贵,却到底有些笨重,礼数便也只能作到一半了。
“皇后恰也到了便好。随朕一同进去。”凌烨话说得波澜不惊,便似恰巧帝后车舆同时到了东门。
星檀行过去,被他持起手来。却听他问起:
“朕与皇后选的红玉步摇呢?”
“……”她今日一身青蓝的颜色,与那红玉哪里相称呢?分明不懂得挑首饰,还非得替她安排。
她答话还得顾着礼貌:“臣妾落在宫中了。今日头面已甚是繁复了,陛下。”
“你不喜欢?”
“……”与一个武夫说明头面与服饰搭配的技巧,好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星檀唯有顺着他意解释:“那红玉步摇很是精致,用料亦是珍贵。臣妾只是想,留着往后用。”
皇帝似松了口气:“那便好。”
信国公府的车舆将将停落下来,国公夫人早早撂开小帘,便见帝后持手同行的那副画面。莫要说帝王之家,就算是她的夫君,新婚火热之时,也尚未在人前如此待过她。
她竟有几分不信,方转眸回来,问向小女儿。
“陛下与你那些过往的情分,竟是都不念了?”
陆月悠眨了眨眼,险些落下两颗泪来,“已过去六七年之久,陛下许是真的不记得了。”
“你长姐她…”国公夫人顿时欲言又止,“倒真是不知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