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雨(3) 为魔

清凉院建在水上, 沿着蜿蜒的竹桥,绕过竹林与花海,方见得一方小屋。

放作平常, 很难想象这是驿站替皇帝准备的别院。高*祖皇帝崇尚前朝素雅之美, 那时建造这别院的工匠,便就依着高*祖的审美建造而来。

别院不大,其余内侍与婢子便被西厂拦在了门外, 只留星檀孤身一人入了别院。

行到小屋门前, 星檀听得里头礼部的人还在与皇帝说着话。

深沉的声线缓缓传来:“皇后进来吧。”

许是这一身重彩的燕居服太过打眼,皇帝似一眼便看见了她。

星檀入了小屋, 与皇帝做了礼数。方听他再道, “也让刘侍郎与皇后说说,明日祭典的礼程。”

那礼程她早就翻看过了三回。不必逐字背诵, 可习会其中要领,并非太难的事儿。再加上江羽这几日来承乾宫,也与她一同熟读了礼程,也在保着明日祭典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却依旧开口道:“礼程繁杂, 有刘大人帮本宫再理顺一遍,便是最好。”

要听的自然不是礼程本身,而是与皇帝几分薄面, 阿兄的事情方能顺当许多。

星檀循着一旁的太师椅上端坐,听刘侍郎缓缓道来。罢了, 还顺道儿提了几个小问。

待戏份做足,刘侍郎方与皇帝回禀了声儿,“臣只是稍加梳理,娘娘聪慧,便能举一反三。臣职责已尽, 便不扰着陛下与娘娘用膳了。”

皇帝温声敦嘱,有劳了刘侍郎。方让人退了下去。

星檀还是头一回见,在朝臣面前如此温厚的皇帝。比之将将登基时的满腹恨意,如今的帝王,显然已经逐渐掌握了在这个位置上所需的要领。

星檀起了身,行去了案前与他一福,“陛下,可要用膳么?”

如此乖巧的皇后,让凌烨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来的冷淡,今日在她面上仿佛一扫而空。几日前在她病床前,那声无情的“不想”也仿佛是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不复存在。

这身燕居服在她身上,略显笨重。小脸上清浅的妆容,却恰到好处。那双眉目百看不厌,唇上淡淡的粉色,如初春的薄暮…

“皇后来帮朕看看,这副《黄公山居图》,可算是真迹?”

慎国公府三代书香,世子爷精通书画,寻回的前朝遗迹,昨日方让人送进宫里。方在车中,他已赏玩一路。书画自然不会是假的,他不过想听听皇后的声音。

星檀不知其中算计,只遂着他的意思,行去他身旁。方见得那副展开在书案上的浩荡的《黄公山居图》。

前朝末年胡人战乱,珍奇书画悉数落难。这副《黄公山居图》早已名声在外,却也同在那一场战乱中走失。这些故事,星檀也只是听说,并未见过那副真迹,哪里来的能耐鉴别真伪。

然而不过一眼,星檀的目光便挪不开了。

有些书画,寄托了笔者半生的精髓。眼前这副,便是如此。落笔与用色这等技艺,似早刻在骨血,恢弘着一副大气缥缈的山水图,丝毫不显技艺的突兀,反只将闲散若仙的意境衬托无遗。

“皇后…喜欢这书画?”

星檀被他打断,方回眸道,“臣妾不知真假,可这书画意境迷人,方走了神。”

皇帝不动声色地听着,那染着蔻色的纤细指尖,轻放在裱纸上,本已足够惹人心动,再见她嘴角那抹浅笑,愈发让人难以克制。

如此精湛的书画,星檀方还想多看一会儿,脚下便已落了空,腰上被他一卷,就这么窝进了他怀里。那身笨重的燕居服,臃肿地被拥在一处,不似在外的光鲜模样。

她忙劝着:“此行祭天,陛下得要斋戒清修…”

“那是礼部的鬼话。”

见是无效,她忙寻着另一个理由:“陛下,还没用午膳。不多久便要上路了…”

皇帝声音中已沉着些许沙哑,“让他们多等些时候…”

帝后用膳,无人敢打搅。门前还敞开着,竹雕的屏风后头却只一架简陋的凉榻。

厚重的燕居服,显然碍了他的事儿。然而皇帝依然耐着性子,一件件拨解。除却外襟,还有里服,丝绸中衣,退至最里那件素纱中衣的时候,他方忽停了手。

冰肌玉骨,已隐隐浮现。反是靠着这层薄物轻轻摩挲,方知里头柔滑香软,全然得到只会徒增无趣…

凉榻后是宽敞的花窗,窗外竹林幽幽,正被秋风撩骚得沙沙作响。四处静籁无人,却有一窝雀鸟落在小亭子尖尖处,叽叽喳喳往这边观望。

星檀忽觉羞愧极了。

那摇晃作响的脚铃,也忽的被她扼止。

“怎么了,嗯?”皇帝迷离的嗓音在她耳边,亲吻继续漫布着脖颈。

“有…有人在看…”

凌烨方也停了下来,顺着她目光看了出去,哪里来的人,不过是一窝聒噪的小雀。转眼回来,却见她双颊绯红,眼中颤动着些许不安。

他勾起一抹笑意:“让它们看。”

男人的声音,沙哑着沉入海底,如同暗夜的幽魔:“若在大漠,黄沙与烈风便是天神;若在草原,野花与白云是万灵之长,他们什么都知道。你要躲去哪里?”

他话语中的那些景色绵绵悠长,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是啊,能躲去哪里?

人生来便是如此不知羞耻,被身体里的邪魔所支配,那便做一回邪魔又如何…

脚下的银铃继续欢响,比方才更有甚之。男人颈骨下健朗的胸膛起起伏伏,似压抑着汹涌热浆的雄伟山脉。

她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寻去那滚热的齿尖,若不论他是谁,这副身子又有哪个女子不喜欢呢。她难得在床帏中欢笑,男人便似着了魔,恶意的亲吻袭遍了全身,仿佛在报复她的主动。

黄沙与烈风卷着她的身子,将她悉数占取干尽,方肯熄灭了热火…

她匍在他宽彻的胸膛上,手指却触及那腰间一道粗糙的疤痕。她听他说过一回,是与辽人那一场恶战时候留下的。

气息还未全然平复,她却有些好奇了,“伤着这里的时候,陛下疼么?”

男人的手掌覆上了她的,轻轻拍打。“不疼。”

“怎么不疼?”儿时她被黄鼠狼咬破过脚踝,便就疼得半个月起不来床…

“心有所念,便感觉不到疼。”

她不知道这算什么,可却也提醒了她,他心有所念,怕是另一个人罢了…

她缓缓撑起来自己的身子,寻着那素纱中衣重新穿好。再多着了一件中衣,方见他也起了身。

她淡淡问起,“陛下的避子丸呢?臣妾该用药了。”

“……”皇帝声音里迟缓半晌,方回了她的话,“朕不记得带在身上。这回便罢了。”

他试探着看着她的神色,她说“不想”,可是真的?若真当他作了夫君,为何会不想?见得那双眸中的疑惑,他方察觉自己的矛盾…

大婚之时若皇后有孕,无疑是与太后多添赌筹。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翊王党羽悉数落网,太后风光早不似之前。

或许,他可以给她一个孩子…

“陛下在说什么?”

她不明白,什么叫这回便罢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在随意行使他的大权,不需问过她的意思。

她不想要什么孩子。

“朕说。药不在身上,稍后再问过李太医可有补救之法。”

他将话说圆回来,那张小脸上却写满了不情愿。

很是为难她了?

他在心中嘲讽了声自己。人家怕是真的不想…

“那陛下要记得…”

星檀稍作提醒,方起身穿起里服。那燕居服外襟太重,她拿起都有几分吃力,在承乾宫里的时候,是桂嬷嬷与丘禾一同侍奉她穿上的,而眼下院子里清静,嬷嬷婢子们都在外头的下房里候着。

手中却是一轻,外襟已被皇帝提了过去。男人方起,仍未着衣衫,宽阔的肩背,紧实的臂膀,支开那身外襟来并不费劲。

“手过来。”他声音轻着,已然几分平淡。她顺着他的意思,着好一边袖口,又将手穿入了另一只袖口,自己理了理衣襟,算是完好。

一旁有小桌,桌上有妆镜。她忙行去,扶了扶歪了斜了的簪髻,再用桌上的玉梳理了理林乱的碎发…

一切都恢复如初,唯有事后脸颊上两朵桃晕,很是让人难堪。让窗外小雀看到便罢了,若出去被桂嬷嬷和玉妃问起,便真是难以开口了。

还在踌躇,肩头被人敲了敲。

“该去偏堂用膳。”

“不多时便要上路了。”

“……”

皇帝已穿回了那身明黄的龙袍。话落,便负手走去了前头。

星檀唯有跟上,随着他身后,去了小偏堂。

满满一桌的江南菜,却让星檀不由得起了疑。

平素皇帝来承乾宫里用膳,她都让御膳房紧着他的口味来。这祭天行程并未问过她的意思,这满桌的菜肴却似知道她的喜好似的。

临行前礼部与御膳房的人送来膳食清单,换做以前,凌烨只交于江蒙恩看过便罢。这回却特地嘱咐了句,祭天行程的膳食,依着江南的菜样儿做。

他着实记不清楚她爱吃的,那便依着她家乡的口味吩咐,总不容易错…

星檀觉着有趣的是,有人记得让人依着江南风味准备膳食,却忘了将避子丸带在身上…

许是原本真是打算吃斋戒荤的?

“陛下,用膳吧。臣妾与您布菜。”她与人福了一福,平日里都是江总管的差事,今日四下无人侍奉,便只得由她了。

“不必。朕自己来。”

“你自己用好便是。”

星檀到省了气力,然落座下来,却依然没什么胃口。

自那日从养心殿回来便是如此,到如今已有四五日了,那避子丸的寒腥,似怎么也消散不了了…

**

驿站厢房。

婢子展旗正从门外回来,怀捧着一个纸包裹,回身关好了屋门,笑着将包裹送去了玉清茴眼前。

“娘娘,看看是什么。”

热气儿直往那包裹外腾,米香裹着豆香,扑入鼻息。是自己喜欢的东西,玉清茴不必多看,也猜得出来,“红豆糍粑。”

展旗笑着,“热乎乎的,贴着人家的胸口买回来的。”

“附近的农家现做的。知道今日有官兵过,方挑着担儿来卖。有人心里想着娘娘,便亲自去买来了。”

“展旗!”

玉清茴语气里几分斥责的意思。这话若被其他人听了去,莫说她自身不保,怕是还会牵连了父兄。那买糍粑的人,自也躲不过去。

展旗撅了噘嘴,却忙收了声儿。“娘娘不喜欢,奴婢便不说了。”话落,却展旗面上又扬起几分笑意:“可这糍粑是娘娘爱吃的,娘娘快尝尝吧。”

玉清茴看了看那包裹里的东西,只将包裹往展旗面前推了回去。

“日后他的东西,你不可再收了。”

“收了,我自也不会用。这个你拿去外头,赏给驿站的侍倌们吧。”

“……”展旗知道主子是害怕牵连了别人,可也不必如此难为自己。见得主子目光里笃定,便也劝不动了。方重新捧起那包裹出了厢房。

沈越正被程将军府的小公子缠着。

这位骠骑大将军的遗子年方十七,与叔父与父亲一样,痴迷武术。只是将军府就剩了如此一个独苗儿,老太君看得重,自然管束得紧。

程青松知道今日沈越也会同往,早早便有了打算。想找沈将军请教剑术。

沈越恰恰在外,观望着那间厢房中的的情形。便就由得程小公子缠着,说道了半会儿。

可这时,却见展旗从屋里出来,怀抱着那纸包裹似仍原封不动,之后,又随便寻了个驿站侍倌,将怀包裹推攘去侍倌手里,便又转身回屋了…

“沈将军?”

“沈将军?”

程小公子的声音,沈越毫无察觉,直被人晃了晃手臂,方回神过来。眼前的公子几分好奇,“沈将军你怎么了?”

“无事。”他只得敷衍过去,“见得方才行过的侍倌,有几分面善。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沈将军可要去问问?”

“不必了。是我认错了。”他忙转了话锋,“与公子练练剑术不无不可,只是老太君敦嘱过,不好让公子受伤。待回了京城,我们用木剑切磋切磋。”

“行!”小公子意气洋洋。沈越随着皇帝陛下在北疆身经百战,能与他请教,这在几个武家公子间,够说道许久了。“等回了京城,我便去府上寻将军。”

沈越抱拳颔首,心口的闷气却难以散去。只寻了个别的借口,方与小公子说了辞,走开了。

**

用过午膳,帝后二人方从清凉院的小屋里出来。

星檀跟着皇帝身后走着,一如以往。

一国之君乃是天子,她虽为皇后,在朝臣们面前,也得以他为尊。

前头的人却顿了顿脚步,回眸问她,“皇后这身燕居服太重,所以走不快?”

“……”燕居服重是重,可并不怎么影响脚程,只不过克制着女子的一举一动更为端庄罢了。

“臣妾笨拙,陛下不必等着臣妾。”您想先走便先走,挑她身上的毛病做什么呢?

皇帝却转身回来等着,指了指竹林深处。“皇后过来看看。”

“……”她不知所以,只好走去他身旁。

林子里不知哪儿来的两只野猫,正缠绵在一处。八只小爪下的枯叶骚动作响,不时发出嘶哑的嗷叫…

她脸上的滚热更甚了…

方那花窗下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顿时无处可藏。

皇帝却若无其事,小声凑来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死死咬着唇,耳尖都烫着,袖口却被他掖了掖,“走了。”

她终于行去了他身边。

皇帝很高,她将将到他的肩头。斜斜往看上去,只能扫见他精致的下颌线条,那上头浮着一层淡淡的灰色,是剃净的胡渣,若不在近处仔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皇后在看什么?”他没看她,却如此问着。似是试探,又似是质问。

她扣在小腹前的双手不觉紧了紧,垂着眸胡说八道起来:“方那几只小雀,好似还跟着…”

皇帝果真扬眉扫了一眼远处的枝丫。

一群小雀恰逢时宜飞过院子一角,啁啾吵闹,终是平复了她心口的这场争端。

行出来院子,百官已在外候着。

皇帝习武,步子本就比女子快了许多。许是见得江蒙恩与另几个重臣来迎,便更多了几分天子的架势。

星檀很快被他撇在了身后。颀长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徒剩下冰冷明黄的衣袍与帝王的威严。

玉妃与桂嬷嬷也迎了过来,随着星檀一道儿,候着皇帝上了龙车。桂嬷嬷与玉妃方护着星檀上了后头的凤辇。

大队人马再从官驿缓缓行出之后,便上了盘山的小道儿。

往稽山路险,然而礼部依旧乐此不疲。钦天监依着星象之说,道来年仍有水患旱灾。天子自当向天请愿,佑万民平安。

山高渐冷。星檀靠着车窗棱旁,已有些疲乏。不知是不是午膳用的水粮产自当地,她原本就不大好的脾胃似是反抗起来。

桂嬷嬷最是着紧她的身子,便只这么一会儿,便问了起来。

“娘娘面色有些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星檀捂着小腹,往桂嬷嬷肩头靠了过去。她从小便是如此,一旦头疼脑热,受了伤痛,第一个寻的不是母亲,而是嬷嬷。

“有些腹痛…”

桂嬷嬷握了握她的手,又探了探额头,“可是着了凉?”

星檀咬着唇,接着往桂嬷嬷怀里钻,“似是…似是要来葵水了。”

“这时日可不大对。”桂嬷嬷记着娘娘小日子,“上回还是二十□□才来过呢,提前了?”

“唔…”星檀合了眼,微微地点头。

不必桂嬷嬷记着,钦天监也是记着的。帝后出行祭天,这日子挑选,定是得避开皇后的小日子。那些大道士们,最忌讳这个,不会记错。

玉妃寻来装水的银壶,送来星檀嘴边,“娘娘可要用些水,看看会不会好些?”

到底是不会好的。自从用过那避子丸,每每小日子前,都得小熬一阵子。

可见得玉妃关切的模样,星檀方让桂嬷嬷接过来那银壶,喝下了几口,方与玉妃笑了笑道,“好些了。老毛病了,无需太挂心的…”

夕阳影斜,山风簌簌。

龙车凤辇将将停好停在稽山行宫门前,内侍们立着两旁,摆好了仪仗,正要与帝后引路。随行百官也早早下了车辇了,恭送在仪仗两侧。

江蒙恩匆匆从凤辇处回来,轻敲着皇帝车门,“陛下,江羽那边说,娘娘似有些不适…”

里头传来的声音,依旧镇定,“怎么了?”

“脾胃寒凉,方才的午膳好似都吐了。”

车门被人从里推开,本还要再等等臣子命妇的礼数。皇帝却已自行下了车。“不必再等,朕与皇后先入行宫。”

江蒙恩得了圣意,方与一众内侍与官员宣了皇帝口谕。

玉妃将车窗推开一道儿小缝,往外观望了一番,方回来握起星檀的手来。

“外头百官都候着了,娘娘可还能自己走动么?”

“可以的。”星檀咬着唇,这回的疼,比往日来得更甚些。可外头还摆着仪仗,候着百官,她只能撑一撑。

桂嬷嬷紧着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推开车门那一刻,光线有些刺眼。

在皇城里的时候,连着几日的阴雨不见散去,来了山中,方重见天日。只是这阳光并不应景。她裙摆中的腿脚在发着颤,再是谨慎,也不知下一步会不会踏空。

她看向前头的车马。那抹明黄的身影,已立在了车旁。然而那负手在身后的姿势,已然说明,皇帝并不打算过来…

她又在盼着什么呢?

眼前晃过一抹红色的袖口,来人曲臂在她面前,一双长眸中闪着几分关切。

“小江公公…”她声音很是虚弱,自己都有些听不到了。

“娘娘,有奴才接着您呢。”

她安心了些,搭上了面前的手臂。

江蒙恩候着皇帝身边,见那边皇后虚弱的情形,只轻声问了句身边的主子:“陛下不打算过去?”

主子的声音却只是淡淡:“她是皇后,在百官面前,还得靠她自己…”

“……”江蒙恩暗自叹了声儿气。再是皇后,那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怜香惜玉这回事儿,主子似是从未听过…

不远处,那身燕居服依然持着皇后的端庄,只是稍加留意,便能看出那副身子,早已笨重地斜靠去了江羽手臂上。许是真病得厉害了…

好在行宫不大,星檀依靠着江羽身上,即便步子不快,不多久便也行来了她的清露院。

院子深处的寝殿早被打理过,星檀被扶进了屋子,便由得桂嬷嬷掺着,躺入了被褥。

她蜷成了一团,桂嬷嬷替她将被褥捂得严实。

玉妃一旁道,“娘娘先休息,清茴与您去寻太医来。”

她无力说话,眨了眨眼当是应了。玉妃的身影消失在眼帘,她方合了眼。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娘娘,臣须与您请个脉象…”

她不大认得这声音,挣扎着打开眼来,却见得那抹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坐在了床前。

“让李太医看看脉象…”

见得皇帝,她想起方他冷眼旁观的模样…皇帝却揭开了被褥一角,将她死死捂在小腹上手腕儿,拎了出来。

她浑身了无气力,此时只能由着他。

这李太医她仅见过几回,眉目之中一股老道,并不太讨人喜欢。然而皇帝却很是信任。

她合上眼来休息。

有热掌探来她的额头,掌心里粗糙的纹路,割着她疼。不必多经辨别,也知道是皇帝。没有人的手比他更有风霜之感了。

她摆了摆头,躲开了他,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多时,李太医的声音方在耳边响起。

“娘娘这是虚寒之症。始于脾胃,伤及肝肾,以至冲任不调。臣与娘娘开一副调经活血的方子,暂且能缓一时不适…”

李太医话中欲言又止。

皇帝自问起,“只能暂缓?如何根治?”

“这,便须得好生调理了。”

“只是若要调理,那避子丸便不可多食了。其中药材多性味寒凉。娘娘…娘娘如今身子已不易有孕,若再服食,只怕伤得更甚了。”

李太医的话,星檀听得断断续续,只那不易有孕几个字,却很是清楚。她微微打开眼来,看向李太医,“不易有孕,可是日后都不会有了?”

“……”

李太医一时的静默,让她有些失落。

孩子对她来说,仍是陌生的。她或许并未有太多感知。可身体这样,便也是说,她不再是个健康正常的女子了…

她视线有些发直,却察觉到头顶的目光。皇帝在看她…

凌烨只见那双深眸仿若失了神,小脸上的唇色苍白,他的呼吸也跟着屏了一瞬。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缓缓翻身朝去了床里。

她的声音虚弱传来,“明日陛下还要主持祭天大典,不如先回两仪殿休息吧…”

“……”

他察觉得几分,她此时许是并不想见他。只压下一口重息,方负手起身,“那皇后好生休息…”

他绕过屏风,行出寝殿。秋风鼓入衣襟,凉意袭来,在衣物里打转,随之缓缓渗入胸怀。

他虽听李太医说过,那避子丸用多,于女子身体无益。却没想到,女子的身子会如此薄弱…

女子无嗣,恐是大祸。于皇城中的女人,更有甚之。朝臣们祈求帝王多子,在他们眼中,一个不能生养的皇后,无疑是帝国的灾难。

思及至此,凌烨停下脚步,回眸叫来跟在身后的李太医。

“今日的事情,不得与其他人知道。”

李旭年过不惑,自知道无嗣于后宫女眷来说意味着什么,方忙垂首一拜,“臣谨记。”

“陛下…”

君臣二人话刚落,是桂嬷嬷的声音追在身后。人行到他眼前,便就行了跪礼…

这位皇后从江南带来的贴身嬷嬷,时时照料着皇后起居,却是头一回单独来见他。

“可是皇后又有不适?”

桂嬷嬷摇头。四十有余的妇人,面目慈善,可紧紧扣在身前的双手,却在述说着怨恨…

他猜得几分这嬷嬷想说什么,便就听她道来。

“国公府里再是偏着小小姐,我家主子在江南也是被老太太宠着大的…”

“奴婢只想与老太太说句话。陛下实在不喜主子也无妨,求陛下莫再难为主子的身子。女子身体本就易亏损,经不得那些寒凉的东西…”

桂嬷嬷自幼便护着的小人儿,寒凉的、热气的、来历不当的,一一替那小人儿挡着。怎知,入了皇宫,终是挡不住了。

桂嬷嬷眼泪往下掉着,却忙压抑住了喉咙里的抽泣,方再道。

“是奴婢斗胆,冲撞了陛下。”

“只是临行老太太将主子的身子交给奴婢,如今奴婢已不知如何与老太太交代了…”

“所以,你是要让朕与老太太有个交代?”

凌烨听得明这话里几分逼着他的意思,这奴婢确实斗胆,可他却提不起火气来…

“娘娘若嫁的是普通人家,定是要与老太太有个交代的。”

他无力与这奴婢保证什么,也无法责难下去。

“你起来,回去好生伺候皇后。”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明日祭天大典,皇后不在行宫养病,不必出席。”

**

入了夜,山风有些凉,一丝丝儿地,直往窗户里钻。

星檀疼得反反复复,睡得不沉。再睁开眼来的时候,烛火摇曳之中,只一双细长的眉眼,与温润的面容。

“娘娘醒了?”

“起来吃些东西吧。李太医送了汤药来,娘娘还得在趁早喝下…”

“承羽哥哥…”她病得迷糊,没顾着看屋子里有没有外人,便直喊出了他另一个名字。

“嘘…”面前的人轻声呵着,“娘娘认错人了,奴才是江羽…”

“嗯,是小江公公…”她声音虚弱,身子却被他扶了起来。银絮忙也跟着来伺候。

“娘娘可还能下床?桂嬷嬷与丘禾,去热着粥食和汤药了。”

“我…还可以。”她边说,便想起来什么。

“还得有劳小江公公与他们说一声,我明日怕是去不得祭天,唯恐冲撞神灵。”

江羽扶着她落了地,寻来件厚衫披在她肩头。“娘娘放心,陛下已经下了口谕,娘娘明日不必往祭天大典,可在行宫好生休养。”

“真是?”她几分欣喜。不必对着皇帝,还逃过一场无趣枯燥的大典。值得庆幸。

上一回来稽山,还是她十三岁那年,被祖母领着回京,在万寿节之后,随着先帝来祭天。那时,盛家仍是鼎盛,江南总督也被先帝特召来万寿节,之后,便一同随先帝同行。

祖母与盛家老太太相熟,星檀自与养在盛老太太身边盛承羽走得近。

祭天那日,命妇与朝臣一同与皇帝同行。两家的小姐与公子,便得了清闲。星檀悄悄从桂嬷嬷眼皮底下溜走,让盛家的侍卫带着,与盛承羽上了一趟山顶。

想起那时山顶的好风光,星檀拉了拉江羽的衣袖,“我们明日再去一趟山顶如何?”

那双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娘娘身子还不大好…吹不得山风。”

“喝了药,便该好了。”

星檀抿了抿唇,望着对面的人的时候,刻意露出几分小期待。

那年的小公子,正当少年,意气风华,若不是被盛家老太太藏着不让多见人,不知会惹来多少京中小女儿家的眷顾。星檀也是求着许久,盛承羽方点了头,带她一同上山。

此时,却只听他淡淡劝着:“还是等明日一早,视娘娘的身子来定罢。”

“那…也好。”

桂嬷嬷与丘禾端了粥食和汤药来。星檀便都用尽了,她得快快好起来。

那碗汤药下肚,便是一夜深睡。

梦中断断续续,是初见盛家小公子时候的画面。

万寿节那日,幺妹在围场骑马走失,小公子原是与其他贵家公子一道儿出猎的。见她担心她被母亲责备,方陪着她一同寻人。

小公子骑术好,而她才将将学会骑马,尚待练习。每每见得陷阱和隐蔽处,都是小公子特地绕道过去,帮她寻着人。

秋高气爽,风驰万里。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从日出到日落,马儿都疲了,干粮与水也用完。小公子方领着她回了大营。回来自家的营帐,方知道幺妹在树林走丢,早已被三皇子送了回来。

倒是让小公子白白浪费了一整日。入了夜,她寻去人家帐前道谢。

小公子却道是,“便当是陪着郡主秋游了。父亲说,日后回了江南,还会与府上多往来。到时,郡主莫嫌盛某烦人才好。”

她笑了笑,谢过了,方走开了…

大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窗外缓缓传来沉重的祭祀钟声。

阳光透过窗上的薄纱,在殿内洒下一道道光痕。

桂嬷嬷与丘禾似在窗下忙碌着什么,星檀方缓缓开了口,“有些饿了,嬷嬷…”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可许是那汤药起了作用,昨夜里该是发了几回大汗,身上也不疼了,只是被桂嬷嬷扶着起身的时候,还有些头重脚轻。

“娘娘觉着怎么样?”

星檀想起昨夜里江羽说过的话,“好了,不疼了。也不觉着难受。想吃东西了。”

她乖巧得像个孩子,方再问着,“小江公公呢?”

丘禾捧着一叠厚衣服送来主子眼前。“小江公公与娘娘寻来的干净衣裳,若娘娘好了,一会儿便换上吧。他说往山顶去,娘娘不好穿皇后的衣物的。”

星檀见得那些厚衫,虽都是素色,可却是全新的。也不知他连夜从哪里买来。她记得,那年去山顶,为了方便,她还作了男装打扮。

她忙嘱咐桂嬷嬷:“那便快些用膳吧。”

**

往山顶的绿径清幽无人,秋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地上阳光的斑驳,也一同晃动。

江羽一身便服,在前头与星檀引着路。星檀没多带人,只让桂嬷嬷跟着。

别人许认不出来这盛家公子,桂嬷嬷却是知道的。

那年还在江南,两江总督便来府上与小公子议过亲事,可老太太念着主子尚小,先帝亲封的朝阳郡主的婚事,也不是老太太一人能定的,便推却了回去。

小主子不大知道这些,只喜欢喊小公子一道儿玩儿。江南宴上偶遇了,寺院儿里同游,若不论身份,外人看去,到似是佳人一对。

后来盛府出事,盛家公子轮落为奴,却不知怎的,来了这皇城,与皇家做了内官…那么好的公子却落得身有残缺,多可惜呀…

行来山巅,耳旁是潺潺水声,脚下还扬起着瀑布的水雾。松林高木被雾气缠绕,深吸一口,冰凉彻骨,让人心境爽朗。

绕开这朵雾云,方能见山下景色。一眼看去,万物渺小,唯有山水广阔。

星檀忽觉,昨日李太医那一席话,似也没那么重要了。许没了那些生儿育女的琐事儿,她的日子还能过得再洒脱些…

江羽负手立在身旁,难得说起那年的事儿。

“郡主顽皮,非要上那老树看景,险些蹭破了膝盖。可还记得?”

被他戳及短处,星檀自也不甘示弱。“承羽哥哥那时候,还引得小村姑喜欢,要拉回去做上门女婿呢。好在有我,棒打鸳鸯!”

二人相视,一笑了之。

眼前那颗老树早已枯死,只剩了光秃秃的一截儿树干。那村姑,许也早就成家完婚,生儿育女了吧…

而他们都长大了。

一时阳光退去,起了大风。江羽方行来风口处,将她护在身下。

“不宜多呆了,久了要着凉…”

星檀听话,唤来桂嬷嬷,“我们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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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午时,祭天的礼程方才结束。

因为皇后的病情,礼部昨日连夜修改了章程,全数仪式便由皇帝一人担下了。

江蒙恩侍奉着主子回了行宫。便被主子领着,急着往清露院里来。然寻去了寝殿,只见得常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两个小婢子,皇后却不在殿内…

问起方知,皇后让江羽领着,登高去了。

江蒙恩见主子面色不大好,方小声劝着,“娘娘昨日喝了李太医的汤药,身子该是好些了,方才想出去散散心的。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了。”

凌烨问着丘禾,“她果真好些了?”

“回陛下的话,娘娘今儿一早起来,精神便好多了。早膳用了鲜奶羹,和水晶饺,胃口也不错…”

凌烨淡淡舒了一口气,方转背出了寝殿。

这行宫的清露院不大,只一进的院子,园林也修剪得简单。不过几颗松柏,几处花丛,到秋凉之日,难免有些寡淡。

他无心观赏,只快步往外去。午膳群臣斋戒,他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眼下还得往回去。

然而将将行出来清露院大门,却正撞见江羽回来。

江羽今日一身便服,眼眸不时往后打量着。只因得他背着的人,似是睡得沉…一双玉碗儿勾着他脖颈之前,扣得紧紧的。

桂嬷嬷一旁护着,似是怕那人摔着。

磕在江羽肩头的那张小脸,几分苍白,唇上了无血色。

不是都好了?他心口不知被什么剌了一下,瞬间揪在一处。

江羽见得是皇帝,身上背着人,不大方便,只忙垂首微微作了礼数,方解释道。

“娘娘心里不爽,奴才晌午护着娘娘去了山上。可下山的路上,娘娘又发了热…”

凌烨想要伸手去接,将人揽回来自己怀里也好。

可那双深眸却缓缓打了开了,见得眼前的是他,却视若无物,又瞥开去了一旁,才微微合上…

他落在半空的手,这方收了回来。只沉声吩咐江羽,“你送娘娘进去休息。”

罢了,又喊着一旁江蒙恩,“传李太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