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秋雨(2) 得抱

落了雨, 寝殿内有些凉。

凌烨隐隐察觉皇后努力往自己身上贴着,喘息间淡淡问了句,“冷?”

她声音里发着颤, “嗯…”

他将人揽紧了些。方亲吻挑逗须臾, 她脚踝的银铃便玲咚作响。这副身子分明是想他的,嘴却硬得狠。

“躲着朕,忍得了么?嗯?”

那双深眸正望着他, 几分倔强。她越是拧气, 他便越欺负不够,下手重了几分。见她咬着牙轻哼, 他方觉满意, 心口位置却紧跟着抽疼了下。

那银铃猛地作响,撩得他寻了过去, 捧起纤细的足腕儿,揉捏亲吻,险些咬下一口。

星檀却失了温,身子渐渐发抖, 方开口喊他回来。“陛下,得抱…”

那声音娇得不像话,他俯身回去, 挽起细腰,将人贴入怀里暖着。人在他怀中娇息着, 压抑着几近无声。

他轻笑着:果是忍不了的。

他继续循着她脖颈去,隔了许久的时日,那里散出来的果木香氛,太让他想念。似他儿时用旧了的檀木小剑,重新握在手里, 淡淡泛着温柔的光。

胸膛间却忽被她双手挡了挡。

“陛下…”那双深眸里迷离着星火。

“嗯?”还没到手,他应声得温柔。

“陛下会帮我救救阿兄么?”

“……”他讨厌被人要挟,暗地里生了一把邪火。那张小脸上的狡黠太过可恨,可他又放不开手里的身子。

“会…”

怀里的人嘴角终是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见得那对笑靥,他顿时难以遏制。

窗外秋雨下得连绵,帐子被凉风撩骚着轻舞…

星檀被他翻覆了几趟,仍不得消停。她着实乏累了,听得亥时的更鼓声,方唤了他声儿,“受不住了,陛下…”

“嗯…”他答得沉声。顷刻加紧了几分作动,便就随了她的意思。

门外传来江总管的声音,“太医院的驱寒汤送来了,陛下。”

“送进来。”

婢子将汤药送了进来。江总管似还在屏风后候着。

星檀重新被他抱了起来,靠着那结实的胸脯,上头散出陌生的汗息,滚热贴着她的脸庞,一起一伏…粗糙的手指,在她嘴唇上划过,重重地揉了揉,方挪去了她耳边。

她脸被他一掌捧着,唇上附上一股温热。微微烫的药汁从他口中送入了她的喉咙。分明苦涩,却牵连起心脉处的甘甜。

她累极了,也不知被喂了多少口,那药汁方到了尽头。被送入喉间的,是一颗莲子大小的药丸。熟悉的药材味道弥散入鼻息,她方知道,是那避子丸…

她终于被放回床上,贴着温软的被褥,浓浓的睡意袭来。

江总管的声响隔着屏风,似被笼罩着一层薄暮,提点着,“陛下,该要送娘娘回去了。”

养心殿是皇帝的地方,不曾有后眷留宿。上回她在此承宠,伺候罢了也是要被送回去的。

她于是挣扎着起了身,去寻自己的衣裙。身子方离了床褥,腰腿便不听使唤地沉了下去…果真什么气力都没了。

皇帝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送回了床褥,声音沉道,“还知道逞能?”

罢了,又听他对江蒙恩道,“皇后今夜留宿养心殿。”

江蒙恩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帝直吩咐道,“都退下吧。”

帐子里剩下两人。星檀将自己卷去了床里。那避子丸的苦涩还在胃里翻滚,每每用药,都是如此。她裹着被褥,并不再想见他。

凌烨打算躺回她身边的时候,却只见一双肩头微微耸着,拢着他的被褥,将自己窝在床榻一侧。

他依稀记得,大婚那阵子,她总喜欢贴着他的肩头睡。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只用后背对着他的?

他不大痛快,于是将被褥悉数揽了过来,躺下了,盖好了。旁边娇小的背影没了被褥,却越发窝成了一团…

他无奈轻叹了声,方拎着手中的被褥,与她盖了回去…

靠近了那双肩头,方察觉她呼吸已经均匀,那清淡的侧脸泛着白皙的光,额上粘着一束被汗水浸透的细发,他抬手与她轻轻捋开,方躺回了自己的位置…

许是有些认床的缘故,星檀并未睡沉,梦中反反复复皆是阿兄的影子。

那时候,酒席宴会,母亲只顾着幺妹,每每是阿兄牵着她一道儿去。寻着京都城里哪儿出了新菜,阿兄都会带着她去尝鲜…

儿时旧影,她的欢笑喜悦,全承托在阿兄宽阔的肩头之上。

然而梦中那个影子,清浅且模糊,她想要抱住,却只扑了一团空…

四更天鼓声传来,她便再睡不下了。屏风外是江蒙恩的声响,正提醒着皇帝该起身,预备早朝。

旁边的人似也睡得警醒,缓缓回了屏风后的声响,“进来。”

婢子们端着烛火水盆入来寝殿。

见皇帝起身,星檀也跟着缓缓撑起了身子。

婢子正行过去,与皇帝递上了沾湿的帕子。又一人捧着龙袍里服,一人捧着龙袍外襟候在一旁。

凌烨的目光,扫去了那床帏间将将苏醒的小脸上。昨日那番折腾显然还未平息,她唇上有些发白,面颊却润如桃色。

婢子要来侍奉穿衣的时候,他抬手挡了挡,看向床上的人:“皇后来。”

以往在承乾宫承宠的时候,这倒是星檀的职责。只是偶有太过乏累,皇帝亦会免了她这桩差事。看来他今日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星檀起了身,腰身下酸软,依旧支撑不好自己的身子。婢子来扶着,她方稳了稳步子。

伺候着他将里服穿上,她又取来婢子端着的锦带,与他绕过腰身,轻轻系上。理着外襟的功夫,皇帝顺势俯身凑来耳边,“皇后伺候得很好。”

“……”那话里意思,她不想领会。直加快了几分手里的动作,方与他福了礼,“陛下,可以了。”

“臣妾…”臣妾该回承乾宫…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了去,“皇后还要随朕去偏殿用早膳。”

“……”

养心殿的朝食很是轻简,比起后宫各院花样百出的菜样儿,更似是固定的几样粥点,一叠牛肉,一碗羊奶,配上奶酥与羊汤面。

星檀虽未去过北疆,却听人说起过北疆不论男女,无肉不欢,尝以鲜牛羊奶为伴,顿顿不能少。见得如此的菜样儿,便知道是御膳房替皇帝亲自拟的朝食谱子,照着北边儿的习俗来的。

皇帝先动了筷子。许见她犹豫着,方道,“不和胃口,便吃些羊汤面和奶。”

罢了,又低了低声儿,“太瘦了,不好下手。”

“……”

江蒙恩一旁伺候,皇帝的话虽小声儿,却也听得不偏不倚的。只得埋起脸来偷笑,又看了看皇后面上烧红的两团,暗自忖着,冷面如斯的主子,原也是会说情话的…

星檀这几日吃食都亏着,哪儿还有什么不和胃口的。除了那盘牛肉不敢碰,便让蒙恩与自己盛了小碗羊汤面。方吃了小口到嘴里,一股子药腥却从喉咙里冒起,险些吐了出来。

皇帝顿了筷子。

江蒙恩也是一惊:“娘娘,这不会是…”

星檀看向皇帝,那双眼里挂着几分讶异,眉间一拧,方要来探她的手。

她躲了躲,捂着胸口,掩住了喉咙里的气息,解释道,“陛下放心,只是脾胃不适。并非有孕。”

那么些避子丸落了肚子,哪里还来的孕事。不莫是每每用药,便总带着些脾胃恶心罢了。

“稍后,还是宣太医来请个脉象。”皇帝的话是对江蒙恩说的,却与她端了碗羊奶来。

羊奶碗底的膻味儿顿时窜入鼻息,她唯有推远了些。“用不下了…让陛下费心。”

江蒙恩忙是一揖:“奴才一会儿与娘娘宣李太医来看看。”

李太医便是那位与她配避子丸的太医,星檀便觉用着不顺心。“不必有劳江公公了,等回了承乾宫,本宫让邢姑姑去请施太医。”

江蒙恩看了一眼主子,见皇帝也微微颔首,江蒙恩方回道,“那便就得有劳了邢姑姑。”

皇帝用过早膳便要往朝堂上去,星檀自伺候着人出了门,方扶着桂嬷嬷回承乾宫。

一夜秋雨,澄湖上凉风袭人,十分清爽。

星檀昨夜赶着往养心殿内来,只做了轻简的打扮。

今儿一早,桂嬷嬷方从承乾宫接了斗篷来,将主子捂严实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主子昨日还淋了些雨,自是得好生防备着。

迎面却见裕贵妃一行,正往这边来。

“娘娘…”桂嬷嬷与星檀提了个醒。

星檀的目光从湖面闲景上收了回来。眼前裕贵妃隆装华髻,带着十余内侍与婢子,满面贵气逼人。行来星檀面前做了礼数,轻巧道了声,“皇后娘娘吉祥。”

星檀见得长孙家的人,自没什么好心情,昨夜里受累,也不想开口多话,只淡淡免了贵妃的礼数,便打算绕道儿了。

“娘娘今儿面色不太好…”

裕贵妃似并不甘于如此点头之交,又循着别的话头儿去。

“听闻世子爷在南边儿水坝上犯了事儿,娘娘可放宽些心,莫亏待了自己。”

弹劾阿兄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父亲长孙谦。这话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关怀的话了。

而如今长孙谦仗着帮新帝清理翊王余党,打击与自己相敌的权贵,所做的那些事,不堪且苟且,只为往自己手中揽权。

位高而危,这等道理,贵妃似并不知道。

星檀只淡淡回了句,“贵妃有心。”便领着桂嬷嬷走开了。

见人走远,姜嬷嬷扶着自家主子继续往安定门去。又在主子耳边上嚼起舌根。

“皇后娘娘面色可真不怎么样,该不会是与那吴妃一样,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吧?”

长孙南玉冷笑了声儿。姜嬷嬷的话说得再是想让她舒心,也管不了用。方皇后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看到那脖颈上几处深浅不一的红印,便像被烈火灼了心…

姜嬷嬷接着道,“陛下特许夫人入宫来探望娘娘,可是莫大的恩典。等大人弹劾陆世子的事儿成了,皇后娘娘怕也得搬去那疏影阁住着,那便可是娘娘的大好时机了。”

这话倒是说到长孙南玉心里去了。父亲如今受得陛下重用,信国公与陆世子一干人等,却因得太后牵连,一直冷置在边野。若再生些变故,怕是那软禁在寿和宫里的太后,也是保不住陆家的皇后之位的。

想到此,长孙南玉终长长舒了口气,“走吧,莫让母亲久等了。”

**

下了早朝,几个朝臣候着养心殿外,却迟迟未曾等得传召。

礼部刘侍郎耐不住了,寻得候在门前的小内侍问了问。

“公公,这里头可有说,要我等等到什么时候?”

“陛下正面见李太医。等李太医出来,诸位大人便该能进去了。”

虽今晨早朝,陛下分明身形健朗,声如沉钟,并不似有什么病痛。刘侍郎还是忍不住打探,“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

“这奴才也不知了…”

“诶。多谢公公。那我等再候一候。”

殿内,除了江蒙恩候着一旁,再无其他人。

太医李常回了上首的话,“那避子丸服下,该保得十之八九不会有孕。至于那另外十之一二,倒是药物所及之外了…”

“所以,是有可能的?”

上首的声音,问得极为平静,李常自也听不出来,陛下是希望有可能,还是希望没有可能…只得跟着认了认自己的不是。

“臣学识有限,只能保得如此机会…”

“那些药物已用得极,若再重些,怕是会伤了女子的身子。”

“朕知道了。”

“退下吧。”

江蒙恩这方上前,引着李太医出殿。随后折返来殿上请示,“礼部刘侍郎一行,已在外候着许久了。陛下可要召见?”

“让他们候着。”

“朕先去承乾宫一趟。”

刘侍郎从候客室的小窗里,见得从殿内退下来的李太医,正起身整了整官帽,打算入殿面圣了。却见的江总管引着皇帝一行,从殿内出来。

小内侍已上前去问了问,打听回来只好与刘侍郎再道,“陛下还得往后宫一趟,有劳刘大人再等等。”

“……”

江蒙恩行在主子一侧,小心引着路。主子不让带多了人,仅他与两个专办差的小内侍跟着。

方李太医说的,是皇后娘娘的身子,这帝后一直服着避子丸的事儿,江蒙恩也是头一回听到。

皇嗣乃国之根基,主子到是不急。这后宫中宠着的就皇后娘娘一位,还得用上避子丸。那东西邪气,也不怪乎皇后娘娘处处避着主子了…

想到此,江蒙恩在心中暗自叹了声儿气。主子莫不是真等着册封那陆家小姐,才想要皇嗣?虽只几回薄面,江蒙恩对那陆家小姐并没存什么好印象。

长孙家的长女尚能与先太子殿下共生死,那是令人钦佩,不求旁人效仿,但有三分心思便够了。这陆家小姐却不愿跟着翊王发配封地,毁了婚约,又能对陛下有多深情?

江蒙恩到底替皇后抱了抱不平。却听主子一旁道,“让人去御膳房,今日午膳朕在承乾宫用。”

江蒙恩应了声儿,方转头吩咐了后头跟着的小内侍。

主子这一路面色几分凝重,似在想着什么,江蒙恩这才试探道,“是奴才不周,方该让江羽往承乾宫里问一问,皇后娘娘今儿晌午,宣太医看过了没有…”

“嗯…”主子答话的时候,若有所思。似根本没听着他说了什么似的。

江蒙恩只好自己将话圆了,“陛下亲自去看看也好。”

承乾宫门前候着的两个小内侍,见得是陛下来了,忙要入去传话。却被皇帝叫住,“不必通传,扰着皇后。”

小内侍们忙落了跪,迎着圣驾入了宫门。

星檀回来寝殿便开始提不起精神,只好先躺下睡了小会儿。

正巧施太医领着药倌来送这个月的坐胎药,便被桂嬷嬷领了进来,与主子请个平安脉。

星檀没起身,窝着床帏中,候着施太医把完脉,方听桂嬷嬷与施太医说了几句。

迷迷糊糊之间,便又合了眼…

施成让人将药汤留着在殿内,嘱咐桂嬷嬷一会儿伺候娘娘喝下。方领着药倌又退了出来。方小心合上房门,转身便见一抹明黄的身影行来了身侧。

施成新来太医院方半年之久,极少见过皇帝,可仅是看到衣着,便晓得了这位尊主是谁。

施成跪下行了礼数。正要开口道句礼数。却被一旁江总管小声叫住了,“莫扰了里头的主子。”

“太医,陛下想请您入茶房问问话。”

施成这方头回面圣,不该抬眸,只轻声应下了。便见眼前明黄的龙靴转去了侧边的小屋,他自也起了身,随其身后跟了过去。

待尊上在茶屋里寻了处太师椅坐下,江总管另去了一旁,亲自侍奉茶水。施成方听得上座的人开了口,“朕不曾见过你…”

“回陛下的话,臣是半年前被太后提携到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娘娘身子的。”

“哦…太后……”

那声音里意味不明,施成却也听太医院里的人提起过几回,皇帝与继母太后不睦。

皇帝再问起,“今日来,可与皇后请过了脉象?”

“回陛下,臣与娘娘将将请过了脉象。”

“如何?”这回到是带着几分要紧的意思。

“娘娘今日便觉胃口不佳,该是昨日里受了些寒凉,脾胃亦有些不健。”

“只是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施成如实应了一声,“是”。

屋子本就不大,此刻愈发僻静了几分。施成继续候着,听得上座恍惚长叹了声气息,方再问他起来。

“太后,让你如何照料娘娘的身子?”

施成拜了一拜,“太后娘娘望皇后娘娘早些与陛下诞下龙嗣,便让臣好生与娘娘调理。每每月初,臣都会依着娘娘脉象,与娘娘配一副坐胎药。”

“……”凌烨是头回听到这话,却再问起,“娘娘可有喝下?”

“该是…”头一两回,施成自是亲眼见娘娘喝下了的。只是后来,娘娘总让桂嬷嬷接来那汤药,道是晚点再用。施成犹豫少许,方接着道,“该是都喝下了…”

却听着上座的人,重复着他的话:“喝下了…”

凌烨不明,她既吃了他给的避子丸,再喝坐胎药,又能有什么用?想来不过是与太后一个交代罢了…只是如此服药,企不会相冲?

“皇后如今身子,除了脾胃,可还有别的不适?”

“还有些体虚…臣在那坐胎药中,已帮娘娘补上了几味理气补血的药材。”

“……”凌烨松了口气,不知怎的,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却听江蒙恩一旁小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陛下,那坐胎药该不会是桂嬷嬷端着的那碗…”

这小茶屋内外的人,都先被江蒙恩清理走了。此下门旁的两扇窗都敞开着,窗外桂嬷嬷正从寝殿里行了出来,手里正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

施成自也顺着江总管的话看了出去,一眼认得出来桂嬷嬷手里的,正是那专与皇后盛药汤的白玉银丝碗…

桂嬷嬷端着那碗药汤,径直行去了院子一角,寻得一颗小树苗,却将那汤药浇灌去了小树脚下…

施成这方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方他所答那些话,如此看来可是欺君之罪了。“臣…臣不知,那坐胎药娘娘竟是如此处置的…”

江蒙恩一旁候着,却见主子神色逐渐凝重。

施成也一跪不起,只等着圣上发落…

须臾过去,方听得圣上再次开了口:

“是她自己选的,与你无由。”

“起来。”

施成腿脚仍有些发软,扶着旁边的小凳,方撑起来了身子,“这…臣怕是得与太后娘娘回禀一回。”

“不必。”

施成顿了一顿,仔细领会着这不必两字的含义。圣上说得几分重,怕不是“不必”,而是“不许”的意思。

“从今日起,皇后的身子,只许与朕禀报,不必再与其他人泄露。”

“你可听明白了么?”

“明、明白。”施成有几分聪明。皇帝与太后不睦,可中宫中到底该听谁的,他却很是清楚。

他抬眸试探了一眼自己新主子的脸色,却见得那拧着的眉头,一刻不曾散开…

**

星檀昨夜未曾睡好,躺回自己的床褥,方觉着安心。一觉下去,便不知时辰。

醒来的时候,却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正坐在床边…除了床帏之欢,她倒是头回见到他眼里关切的神色。

“可睡好了?”

“还有些困累。”她身子还疼着,懒得起身作礼,皇帝似也不打算与她计较,便就此作罢。

“起来,用午膳…”凌烨声音里难得关切,自己竟也些许不适应。顿了顿,方接着道,“用过了,再好生休息。”

午膳?

星檀到底不记得,御膳房到底多久未曾送来过午膳了。只每每早晚,清茶淡粥,送来这富贵的承乾宫中,那些奴才们并不觉寒酸。

许是见她反应迟了半晌,床前那人俯身凑了过来。

“陛下…要做什么?”大白天的,不至于。还疼着呢…

精致的面庞停在了她眼前,温热的掌心却覆去了她的小腹,隔着薄薄的被褥,依旧能触到那掌心里的暖意。却听他沉声问起。

“皇后,可想过要有朕的孩子?”

“……”那些避子丸可是都白吃了?

她想什么,怎么想?

她别开脸去了床里侧,冷冷回了声儿,“不想。”

“……”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星檀几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许是凑得近的缘故,她察觉到那人身上几分落寞。是他先不想要的,现如今来问她做什么。这很是讽刺…

还是桂嬷嬷领着丘禾送来了盥水与帕子,打破了这一方沉寂。身前的人忽的起了身,当着一众奴婢们,转回了原先冷冷的语气。

“三日后的祭天大典,皇后莫忘了,要与朕一同出行。将身子养好。”

“陛下!”见人转身要走,星檀忙撑起半身拉住了他的袖口。

那人回眸,眼里阴冷至极。星檀抿了抿唇,依旧问道,“我阿兄的事情可有什么消息了?”

“朕也是需要时日的。”他抚开她的手来。

“皇后在宫中耳目甚广,时候到了,自然会知道。”

桂嬷嬷领着两个婢子恭送了皇帝,方来扶着自家主子起身。

“娘娘快起身来用膳吧。陛下这一来,御膳房自不敢怠慢了。”

星檀早晨陪着那位用膳,本就没吃下什么,听得有好吃的,方加紧了几分梳洗的动作。

偏殿内,菜肴果真摆了一桌,糖醋排骨、脆皮烤鸭,也不知是谁记着她的口味。美食当前,自也不必管那么多。可方坐去了桌边,依旧没什么胃口…

那避子丸吃了大半日,药味儿似还在喉咙里打转。只好叫嬷嬷盛了一碗清粥,就着几道小菜下了肚。

凌烨从承乾宫出来,心口如压了块重石。战场上敌阵当前,鲜血与白骨交融,也从未让他有过如此重负…

那避子丸是他与她吃的,从未问过她的意思。今日他方知道,人家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

养心殿门前,江羽已候着有一阵子了,见得皇帝一行回到,方迎了上去。“陛下,刘大人一行等着多时了。陛下可要先见见?”

江羽读书广,识字多,如今在养心殿内的职责,多是为皇帝清理藏书与图纸。方那看守候客室的小内侍来与他报,道是圣上一行出了门,刘侍郎他们也不知要等着什么时候。

小内侍人微言轻,只好请他去问问。见主子回来了,他方帮着小内侍来与皇帝请示一番。

皇帝面色不佳,却没有推却。只道,“领他们入殿。”

江羽领了皇命,正要去办。却听得皇帝将他喊住了。

“你身上的香气倒很是别致…”

江羽垂眸扫了一眼腰间的香囊,正是那日与皇后送些用度的时候,得来皇后的赏儿。皇帝心思缜密,问起这个,该是有所察觉,江羽便只道出一半,遮掩着一半:

“早几日承乾宫中用度紧缺,婢子们易被蚊虫叮咬。皇后娘娘便让丘禾银絮做了这些香囊,赏与内侍和婢子们用的。奴才那日奉陛下的意思,送陆家小姐回承乾宫,恰巧有婢子多了一件,便让给奴才了…”

“这香囊味道清淡,奴才觉着不碍事儿,便就带着身上,也做驱蚊虫用。”

皇帝边走边听,并未停下,等江羽道完始末,只将人再打量了一番,“朕听闻,你家乡也在江南一带。”

“瞒不着陛下。奴才是杭州人。”

皇帝听罢轻笑了声儿,“倒是,玉面郎君,宫婢们看着也欢喜…”

江羽不明其中意思,并未轻易答话,只微微颔首。

好在皇帝并未再多做盘问,江羽自随着皇帝身后入了养心殿,方与小内侍知会了声儿,“陛下说,传刘侍郎一行入殿议事…”

**

天凉了,桂嬷嬷早在凉榻上铺了两层铺垫,又置了两个软枕。

星檀方听得人来传,玉妃在承乾宫门外候着,是来探她的。便忙让丘禾迎了出去,让接着玉妃来寝殿说话。

玉清茴带着展旗入了寝殿,还未行礼,便被星檀免了礼数。“这屋里没外人,不必多礼了。”

玉清茴看了看展旗,小婢子便将手中的食盒奉上前去。

“我家娘娘特地与御膳房要了一碗鸡蓉粥,与娘娘送来。还暖着,娘娘可要用下?”

星檀放落了手中方还翻着的的画册,“可让你们劳心了…”早几日她去淑仪宫里蹭食,到底还让人记挂着。“今儿御膳房倒是送了午膳来,都吃过了。便留着一旁吧。”

桂嬷嬷来,将展旗手中的食盒接了过去。

星檀微微起身,将玉清茴拉来软塌上坐,却听她话里几分忧心,“不过方才几日,陆世子出了事儿的消息,便在宫中传开了。与长孙家弹劾我父兄那时的情形一样。如娘娘所说,都是那些人谋求的手段罢了。娘娘也莫往心里去。”

星檀多有些惭愧。那时她劝人劝得轻松,此下事情落在自家头上,方知道,道理再是懂的,置身其外也并非易事…只好淡淡回了声儿:“我知道的。”

话正说着,桂嬷嬷领着丘禾银絮端了点心上来。乳酪糕、牡丹饴、咸酥饼…满满摆了整一茶案。

星檀见得都几分出奇,这些点心,也不知多少日没见了…

桂嬷嬷正与主子解释了番,“方是御膳房大总管肖公公亲自领人送来的。”

星檀笑了笑,捏起一块儿咸酥饼,送去玉妃手里,“这御膳房的脸,变得比天儿还快…”

玉清茴猜得几分,“可是陛下来了过了?”

“晌午我睡着了,听桂嬷嬷说,就来了一会儿。传了趟午膳。”

玉清茴笑了笑,试着问道,“娘娘这是与陛下说了和?”

“便算是吧…”为了阿兄,她眼下只能如此了。

陆月悠正行到屏风外,听得殿内长姐的话,一时有些杂陈。她该高兴的,长姐若还能得陛下宠爱,她便能受得长姐扶持。

可她却并不高兴得太起来,昨夜长姐一夜未归,听闻,是被陛下留在养心殿了…

“陆小姐,怎在门前站着?不进去么?”

身后男子的声音,将她惊了一惊。见得是小江公公,陆月悠方颔首,“正要进去呢。”

又见小江公公身后还跟着几个内侍,手上一一端着华服与文书,陆月悠方问道,“小江公公可是来传陛下的话的?”

“是。过几日陛下要与娘娘一同往稽山祭天,让奴才先与娘娘来说说这趟行程。”

“那小江公公先请吧。”

陆月悠说着侧了侧身。

长姐要与陛下一同出行,她若能陪着长姐身边,便能多得见陛下了…那稽山的行宫,也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年少时候的事。

陆月悠跟着小江公公一同入了寝殿,方见得长姐身边坐着的玉妃,与人问了一声安好。

“月悠来用些点心吧。”长姐唤她过去,又吩咐桂嬷嬷搬着张藤椅与她坐下。

见得茶案上满桌的精致点心,果真,御膳房知道陛下来过一趟,便不敢再怠慢承乾宫了。她捏了块儿牡丹饴来,送到嘴里。这后宫女子以荣宠为山,姑母也曾与她说过这些,那还是她与翊王初初订婚的时候…

江羽带着皇命来,正与星檀一一说起三日后的行程要务。

“这是吏部特地让司衣坊新制的礼裙,是与娘娘祭天大典那日穿的…”

“这是行宫地图,娘娘的清露院,就设在陛下的两仪殿旁,娘娘可让随行的内侍与婢子们先行熟悉。”

“这本,是礼部拟定的祭典礼程。还得请娘娘多加翻阅。”

陆月悠一旁坐着,不知不觉间,腰身渐渐挺直。小江公公那些话,她听得一字不漏。小内侍们捧上来的那套礼裙华贵庄严,裙摆是金线绣着的凤尾,封腰是沉色的牡丹和祥云。

她想起一年前送来陆家府上的凤袍喜服,同样刺绣美轮美奂,镶嵌的珍珠不计其数,珊瑚点翠在裙角,凤羽批尾长长曳地…

明明只差一步了,她却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祭祀礼程有何难,她学识不输长姐,多加熟悉,也能处理得十分妥当…

星檀听江羽讲完,方让桂嬷嬷与丘禾银絮,将东西都收了下来。

江羽再是一拜,便要回养心殿复命了。

星檀将人叫住,“陛下可有说,本宫能带什么人一同随行?”

“陛下倒是没多交代。许是让娘娘自己安排便好。”

星檀道,“祭天大典以国为重,随行的内侍与婢子们,本宫自会从简安排。可往那稽山得大半日的行程,本宫一路上也想多个人陪着。江公公不妨与本宫问问陛下。”

“娘娘若已有了人选,奴才一会儿往养心殿,与娘娘请问一声便是。”

陆月悠期待看向长姐,长姐到底是要为她打算的。却见长姐的目光落去了一旁玉妃身上。

“本宫想让玉妃一同随行。”

她方提起的心气,顿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长姐的心思不言而喻,她这个亲妹妹,比不上长姐新认的那个小姐妹。

小江公公羽领了长姐的意思,方带着人回养心殿了。

长姐这才问起她来,“月悠来寻我可有什么事?”

“晌午听得长姐身子不适,月悠特地来看看。长姐可好些了?”

“只是昨日夜里没休息好,眼下已好得多了。”

“……那便好了。”

长姐留宿养心殿,一夜未曾休息好…

她握在膝上的手指扣入了掌心,等再与长姐道了些家常,从寝殿内退出来的时候,掌心里已被自己抠出深深几道儿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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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飒爽,带着几丝凉意。

祭天的仪仗缓缓从皇城中行出,由得西厂锦衣卫开路,其后是帝后的车辇,随之是重臣们的车架。浩浩荡荡一行穿过城中大道,直往北边出了京都城的大门。

帝后并不同辇,依着祭天的礼数,分乘在前后两驾车中。

凤辇行出来皇城,星檀心情几分爽朗。

北城外的山水比之江南的清秀,更多了几分浩然雄伟。山川峦障赫然眼前,一座接着一座,如入无人秘境;大河绿江倘然脚下,虔诚奔赴往东海之边…

桂嬷嬷正说起风大了,要去关上小窗。星檀忙将人喊住了,“这景看着养人,嬷嬷便再许我一会儿吧。”

桂嬷嬷叹气,拿了披风来将她捂着。

星檀又拉着玉妃指了指山尖儿上破旧的烽火台。“是野长城。”

玉妃道:“前朝为了防御外敌建的,果真已经破败了。”

“到成了好景。”星檀起了玩心,却被拘着车中不能下去,“可惜不能登高。”

“稽山也是高山,娘娘到了,便是登高。”

星檀去过稽山仅一回,十三岁时与祖母回京,参宴过先帝的万寿节后,便陪同姑母一道儿往稽山祭天。

“那可不一样。”星檀笑着,继续看向车外。

沈越一身盔甲,骑马护在皇帝的车辇旁。星檀越过窗棱,与玉妃指了指,“那儿不也是好景?”

玉清茴起先不知所云,只顺着星檀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得那抹身影,方觉面上滚烫。许是有所感应,马上的人也看了过来,四目相撞,玉清茴方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看着眼前神色暧昧的皇后,玉清茴只好细声问道:

“娘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回在马场啊。”星檀想了想,方提了声儿醒。“你也与沈将军说说,他在看你的时候,旁人稍加留意便都知道了。”

“……”玉清茴抿了抿唇,“我本不该随娘娘来的。娘娘该带着陆小姐来。”

“你不来,可不错过这好颜色了么?”星檀逗着她,边看向窗外。

马上的人,被那身盔甲一衬,紧绷的身材与削瘦的脸庞,目色中幽然一缕伤怀,似从远古战场走来的少将。

玉清茴面上愈发燥热了。

星檀方与她寻着台阶下,转了话头道,“月悠啊。这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国事,陛下也要斋戒清修的。她的事,等回去再说吧。”

午时,大队人马行来关山脚下,便在官驿歇脚。

关山驿是这片山区中唯一的大驿。平日做官驿用,后头清静的小院儿则是皇帝御用的别院,平日大门紧闭,只每年这几日,方让人重新清理打点,候着圣驾到临。

星檀由桂嬷嬷扶着,弯身行出凤辇的时候,江羽早早已后在一旁,恭谦弯起手臂,伸来她面前。

承乾宫中大总管的位置暂缺,此行祭天,皇后身边不能无人侍奉。皇帝方让江羽暂代了大总管的职责,祭天礼程繁杂,也好多个可信的人与皇后一些提点。

星檀扶着江羽下了车辇,方听他小声道,“陛下在清凉院用午膳,请娘娘一道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