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夏(5) 罢宠

寝殿里仅点着两盏烛火,不大的圆桌上却摆满了糕点碟儿。

看着一碟碟糕点尝过去的星檀,国公夫人不觉拧了拧眉。贪食不雅,月悠自幼便受得她如此教导,不想当年被先帝和元惠皇后捧在手心的朝阳郡主,去了江南,却被老太太养成了这幅模样。

星檀自下午起便打起了糕点的主意。宫中厨子做不出来江南的味道,她还是求着桂嬷嬷,方得来这一顿江南小宴。

桂嬷嬷在江南的时候,便是她院子里的私厨。祖母在吃食上讲究,府中请来的大厨,以往都是在苏杭一代大酒楼里掌过勺的。桂嬷嬷与那些大厨学过几手,学什么便似什么。是以星檀要嫁来京城的时候,祖母在几个嬷嬷之间选来选去,还是选定了能照顾好她胃口的桂嬷嬷。

用祖母的话说,再大的事儿,都比不过一日三餐重要。人吃得好了,精神气儿足,其余的便都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眼前桂花松糕,荷香奶酪,松子奶卷,芋蓉牡丹饴…一个个精致可爱,与葡萄酒酿一道儿用,莫提多香了。

桂嬷嬷担心小主子腻着,还特地备了醋浸姜片,紫苏梅子。配着三个鲜肉生煎、一碟儿水晶虾饺做主食,伺候着往主子盘子里送。

星檀吃得心情大好,却也能察觉得出几分一旁母亲的脸色。与一个无法欣赏甜食的人一起享用糕点,着实有些扫兴。

安小海这时方从外头进来,与星檀回话道,“陛下已与小小姐一道儿用起膳来了,娘娘。”

星檀问向国公夫人:“母亲可听到了?”

国公夫人方还紧着的神色,露出几分欣慰,似是将将放落了心思。“多亏了娘娘安排得周到…”

星檀淡淡抿了抿唇,垂眸下去,继续吃了一颗水晶虾饺,“我记得母亲不爱吃甜食的,若真真用不下这些,母亲便早些回去歇下吧。”戏既然已经做足了,人便该走了。今儿本是该开心的日子,何必多添一个趣味不投的人,与自己添堵。

国公夫人面色怔了怔,有些惊讶女儿急着赶自己走的态度。

安小海见得主子垂眸忙着用膳了。心领神会地开口道,“国公夫人,娘娘此下觉着腹泻的病状可好多了。您便不必在此守着了,回房中早些歇下吧。”

当着桂嬷嬷与邢姑姑,还有一干婢子们,星檀这道逐客令,顿时让国公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这好女儿当了皇后,身份与以往不同了,对她这个母亲已然丝毫敬意都没有了…

安小海一旁候着紧,国公夫人方压住心中忿忿,起了身。“有劳安公公引路。”

**

酒过三巡,陆月悠已然几分酣醉。眼前的故人已然不同以往,帝王威严的神韵悠然在眉目之间,加深了几分两人之间的隔阂。

趁着酒意,她方敢开口问他,“这几个春秋,陛下可都还好么?”

她记得五年前回朝与先帝贺寿的三皇子,历经大漠风沙的洗礼,皮肤晒得黝黑,一身戎装,手背上还有一道儿清浅的疤。她尤为印象深刻。京都城的贵公子一个个白面文弱,若论气度与健朗,怕是没几人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如今回京两年,他的肤色已经白皙了回来,眉眼神韵这才渐渐露出元惠皇后的影子。

皇帝缓缓喝下一杯冰酒,却反问她道,“你是盼着朕好,还是不好?”

陆月悠噎了一噎,显然,皇帝也并非看上去的那么淡然大度,依旧与她计较着那件事儿。“陛下千秋万岁,臣女自是盼着陛下好的。”

“那何必再问?”皇帝的目光已然挪向别处。

陆月悠也跟着沉了声儿。只是喉间又发了痒,她忙捂起嘴来,想掩住喉咙里的咳嗽。

皇帝却淡淡吩咐着一旁的候着的内侍:“江羽,送陆家小姐回厢房。”

她慌忙看向陛下,却从那冰冷的目光里捕捉到些许关切,没有闪躲只是一闪而过。皇命已下,她只好起了身来作了福礼,随着那姓江的公公退了下去。

母亲的房里还亮着灯火,她行至门前,便与那小江公公道了别,“有劳江公公了,我先去与母亲请晚安。”

江羽恭手一拜,转身退了下去。

陆月悠推开房门的时候,母亲已经迎来了门前。“遥儿,陛下待你如何?”

国公夫人早听闻得外头的动静,比女儿还要心急些。这事情关乎着女儿的前程。

陆月悠扶着母亲回去桌旁坐下,“陛下…该还是介怀着翊王的事儿。”

国公夫人听着叹了声气儿,“明日我去与你长姐说说,让你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时日一久,定会好的。”

“多谢母亲。”自从翊王失势,宣王登基,陆月悠便认定清楚了,入宫是她唯一的出路。

不会有人再愿意娶一个与夺权失败而流放的皇子定过亲的女子。就算婆家不考量她的名声,也会忌惮得罪新皇。皇帝肯娶与她长得相似的长姐为皇后,便就说明了她在他心中还有几分微薄的分量…

**

雨一直不曾停歇。

凌烨饮下最后一盏冰酒,方命人撑伞往皇后寝殿去。

他想起那一身鹤白裙,不是在寝殿里,而是在围场上…

十九岁那年,他奉命回京与父皇贺寿。继皇后为讨父皇欢心,别出新意将万寿节宴席设在了围场。他与四皇弟一同出猎,便在小树林里发现了那身鹤白裙…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白净可人,花容初好。眉眼之间还存着一丝稚嫩,眼巴巴望着他们的狼狈模样,似是落了单…

他本没打算理会,四皇弟也仅是吩咐了个侍卫,过去问问是什么情形。兄弟二人方一同绕过了树林。

直至小姑娘消失在视线许久,他方才想起,他是认得那双眉眼的。他勒马回身,寻了回去。小姑娘正抹着眼泪与侍卫哭诉。

“我的马走丢了,眼下怎么回大营?”

他拉缓了马蹄,悄悄走近,伸手与她道,“送你回去。”

不知不觉,脚下已行来了寝殿门前。

安小海候着外头,忙行来与皇帝作了礼。

酒后神散,凌烨懒得开口,稍稍摆手免了安小海的礼数,只吩咐道,“开门。”

安小海却忙是一揖,“陛下,娘娘身子不爽,已经早早睡下了。怕是不能侍奉陛下。”

凌烨这才几分警觉,先是摆宴让他与陆月悠独处,后是将他拒之门外,皇后今日的行径,着实有些别样的意图…

戚戚沥沥的雨水,也难以浇灭心火。他嗅着门前丝丝缕缕熟悉的诱人甜香,再望了望雕凤花窗里的,早已昏黄的灯火。便也只好压下喉间的嘶哑,吩咐江蒙恩道,“回养心殿。”

**

嫔妃们与皇后的晨昏定省,早被星檀免为了三日一次。除却初一十五星檀要去探望太后,今日整好是嫔妃们要来承乾宫与皇后请安的日子。桂嬷嬷伺候着她穿上燕居服,戴上金丝点翠的钿帽冠。星檀方由得邢姑姑扶着,往正殿中去。

寿和宫里却来了人通传。来的小内侍气喘吁吁,话不成句。

邢姑姑帮着训斥了两声,“慢些说,急什么?”

“娘、娘娘,太后病了,想请您过去看看。”

星檀紧了紧步子,问那小内侍道:“太医可请过去了?”

“请、请了。一早起来,便就请了。”

星檀又吩咐安小海,“去与陛下也通传一声罢。”

那小内侍忙道,“娘娘,陛下那边,安公公也早让人去通传了。想必陛下还未下朝,也不知,会不会去。”小内侍口中的安公公并非安小海,而是安小海的义父,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安德厚安公公。

安小海被留在承乾宫,遣散各院嫔妃。

星檀则由得小内侍领路,带着邢姑姑往寿和宫里去。

自从翊王离京,姑母的身子便总是不好,孤居在那寿和宫中,星檀该是唯一能去看望她的亲人了。至于皇帝,于姑母而言,或许从来算不上亲人。元惠皇后的儿女,各个都曾让姑母妒恨…

寿和宫的寝殿里,燃着淡淡的藏香,合着药汤的味道,让整间寝殿都染上了一层病气。

太后斜斜靠在床角,被软禁在这深宫中的人,眼里早已失了生气。星檀行去床边问候起姑母的病来。方听一旁内侍说道,昨日夜里大雨,太后旧疾头风复发,还染了些许风寒。

太后见她来,悲道:“皇帝他…还是不肯见哀家…”

“姑母多心了,陛下政务繁忙,该是耽搁了。或许等事情能放下了,陛下会来探望姑母的。”

星檀话落,便听得窗外缓缓走近的脚步,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窗户狭窄的缝隙里…

太后似也察觉到了圣驾,便又是一声哀叹:“先皇大葬之时,侧陵也已建成,哀家迟早都是要去陪他的…”

“太后还是多多的保重的好,先帝怕是并不想见到太后。”

那抹身影已负手入了寝殿,沉着的声线,却说出了令人惊骇的意味。连同星檀在内,殿内大小一干奴婢齐齐落了跪。太后参与谋害先太子之事,早已无人敢提及,唯有万岁爷圣威,潦草一句,便让殿内众人颤了心肝胆儿,谁不担心自己也受得牵连…

凌烨本是不想来的,若不是安德厚一番苦情言说,道是太后病情着实严重。看在这曾伺候过先帝病体的老奴才的面儿上,他方想来看看,他这位好继母,又想要有什么新动作。

太后忙故作咳嗽了两声,以证明她病情的真实急切。罢了又殷切哭诉起来,“是哀家对不住先帝,对不住元惠皇后…”

“太后心中有数,便好。”皇帝已经在圆桌旁坐下,见得跪落在地的星檀,方免了众人礼数。眼前皇后面颊上温润的红晕,衬着白皙的肤色,光晕下,似大漠日出时的明霞…

然而,这般的好面色,不该属于一个将将病过的人。

星檀起了身,去了床边照顾姑母。却见姑母目光流转,她方读得其中意思。“星檀上回与姑母送来的红参可还在?红参平心气,补心血,对姑母的病症有许多益处…”

太后咳嗽着道,“尚在库房中存着,安德厚该知道在哪儿。”

“那,星檀先去与姑母泡一盏参茶来。”她起了身,轻轻与皇帝福了一礼,方绕开母子二人的战场,退了下去。

安德厚亲自领着星檀去了库房,星檀拿到红参,去了一旁的杂房,刻意将手中的活计放缓了些。等得端着那碗参茶回来太后寝殿的时候,已有片刻的时候了。

临行到寝殿门外,却听得姑母正与皇帝说着话。她忙停住了脚步,不想打搅,只是那些话语飘来耳边,她方知道,姑母这一病原都是为了幺妹。

“当年为了与誉儿挑个好皇后,哀家方下旨指了婚。月悠那姑娘,那时候也是被哀家所逼的。皇帝莫与她计较,若真有什么过错,那也是哀家对不住你…”

元惠皇后病逝的时候,三皇子与还曦公主还未成年,曾与四皇子一同养在继皇后身边。星檀与幺妹尚且同母所生,已然有所偏颇。姑母当年为翊王铺路寻得娘家支撑,枉顾了宣王与幺妹的情分,其中私心可想而知。

皇帝压低的声线,跟着从窗棱缝隙中传了出来。

“朕若真要与太后计较,信国公府如今许已不在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