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李伯将宫人们领去花厅招待,元锳则挽着云乔的手,与芊芊一道往里院去。

才转过回廊,元锳就变了脸色:“我看着,那侍卫怎么像监视你来的?”

云乔轻笑了声:“兴许是怕我跑了,没法回去交差吧。”

她说这话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在开玩笑。可元锳对她再熟悉不过,并没被轻易糊弄过去。

“你是不是……与那位撕破脸了?”元锳指了指皇宫的方位,压低声音问。

云乔看向她,目光中难掩惊讶。

为免让人平白担忧,她压根未曾同芊芊提过自己在宫中的种种,不知元锳究竟是如何猜到的。

元锳看出她的意外,幽幽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对那位,向来是能让则让,他却要得寸进尺……会有今日也是在所难免。”

在得知册妃嫔入宫的消息后,元锳暗自骂着裴承思,心中隐约有预感,觉着云乔与裴承思怕是迟早要有一闹,长久不了了。

今日一见这情形,便知道自己的预感八成成了真。

云乔微微颔首,无奈笑道:“你从前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当初她与裴承思结亲,元锳特地送了份厚礼,但作为“半个娘家人”,对裴承思却谈不上多满意。

倒不是嫌弃他家世贫寒,而是觉着,裴承思待她不如她待裴承思的感情那般深厚。

元锳还曾调侃,说她在生意上精明得很,怎么在感情上就心甘情愿做“赔本生意”了?

她那时一头栽了进去,觉着感情之事不能这般衡量,直到几乎赔得血本无归,方才彻底醒悟过来。

有些人、有些事,再怎么用心,也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元锳听得皱起眉来,忧虑道:“那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云乔看了眼周遭,笑而不语,直至三人在房中坐定,这才开口道:“我这回出宫,便是想再同你们好好见上一面,若不然,怕是就没什么机会了。”

元锳与芊芊听了这话后,齐齐愣在那里,神情中满是震惊与担忧。

“我与他之间无可挽回,这宫中再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不如归去。”云乔拎起茶壶来,为三人各自添了盏茶,轻声道,“若有朝一日,你们听了陈皇后的‘死讯’,不必真为我难过……”

“等到那时,我兴许早就离了京城,天高海阔逍遥自在去了。”

她这是头一回同旁人提起自己的打算,芊芊惊得说不出话,还是元锳最先反应过来。

“你打算如何做?需要我帮忙吗?”元锳关切道。

芊芊也随之反应过来,立时道:“我也可以。”

“我自己会将事情安排妥当,你们不必参与其中,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云乔温声道,“等过些年,咱们还有再会的时候。”

她亲缘淡薄,就算是真没了,会为她哭的人也寥寥无几。这回同元锳与芊芊交代妥当,便再没什么牵挂的了。

芊芊听得眼都红了,元锳却是拧紧了眉。

“早知他会将你害到这般地步,当初不管说什么,我也要拦下你跟他的亲事……”

元锳虽不清楚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将云乔这样好脾气、好耐性的人逼到这般地步,必然全是裴承思的错。

云乔对此一笑置之,轻轻拍了拍元锳的手背,俏皮道:“快喝口茶消消气。为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

元锳被她这理由给说服了,捧起茶盏来,最后又骂了句:“你说得没错,狗男人不值得。”

云乔讲完自己的打算,向芊芊问道:“我先前托傅余办的事,如何了?”

那日在御花园恳切谈过后,云乔托了傅余一件事,请他帮忙查赵铎这些年来为非作歹做过的祸事。

傅余一个外男,不便进出后宫,芊芊就成了两人递消息的桥梁,对此也有所了解。

“已经查得差不离,听傅哥哥说,翻出不少埋得很深的旧账。”芊芊抿了口茶,欣慰道,“还寻着了甘愿出头的证人。”

傅余在西境时练得不只是武力搏杀,还曾领了暗差,奉将军之命潜入西域诸国,打探消息、收集情报。

他那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可谓是个中高手。

让他来查赵铎那点破事,称得上是“杀鸡用牛刀”。没费多大功夫,便悄无声息地将赵铎翻了个底朝天,查得一清二楚。

说来也巧,这边正谈论着,傅余竟恰好从外边回来。

云乔有些意外,傅余也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我看府外停着那马车像是宫中的,还当你遣了人来……怎么亲自过来了?”

“在宫中闷了太久,想着出来逛逛。”

云乔同元锳她们解释了两句,而后跟着傅余往书房去,商议赵家之事。

不管看不看,大多官宦人家都会将书房摆得满满当当,以彰显“书香门第”。

相较而言,傅余的书房显得格外空落落。

没什么摆件陈设,书架上也就只有一层放满了,都是些兵书策论,看起来没少翻动。

云乔一见便笑了起来。

傅余扶了扶额,无奈道:“我时常不在家中,里里外外也没想过收拾,让你见笑了。”

“我只是想起少时的事。”云乔轻笑了声,语气中带上些怀念的意味,“傅伯父自己是个教书先生,你却偏偏不爱那些经史子集,就算被按在那里背书,不多时就昏昏欲睡,又要被伯父罚站……我记着伯父那时没少担忧,生怕你将来不学无术。”

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除却兵书,傅余对旁的依旧没什么兴趣。但他并没不学无术,这样的年纪已建功立业,傅伯父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能瞑目了。

傅余随之想起少时那些鸡飞狗跳的旧事来,既觉着好笑,又难免心生感慨。他与云乔闲聊着,从暗格中取出自己理好的证据,给她过目。

“这里边除了赵铎的诸多罪行,还有些平侯多年来党同伐异、敛财、欺凌平民的罪证……”傅余提及此事,英气的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原本温和的目光因此显得有些凌厉,“虽说世家大族难免藏污纳垢,但像赵家这样出格的,还是少之又少。”

平侯这个人,是有点能耐的老滑头,惯会见风使舵。

先帝在时,他与韦家的关系不错,也曾同流合污。但自韦贵妃过世,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他便觉察到风向不对,不肯再与韦家当“一根绳上的蚂蚱”。甚至在裴承思回朝得势后,转头将韦家彻底给卖了。

这么些年,他就像是个聪明的墙头草,顺应时势,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而上天仿佛瞎了眼。

作恶多端的人依旧过得风生水起,反倒是那些被欺凌的、含冤而死的,成了被湮没的尘埃。

傅余自问这些年将性情磨得沉稳不少,可顺藤摸瓜详查赵家时,却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的不平。

前两日与陈景喝茶,他忍不住问:“先帝昏聩,那时的事就不提了……可今上又为何能容忍这样的人家?”

陈景似笑非笑:“自然是于今上而言,他带来的利处盖过了害处。”

生民如蝼蚁,上位者不肯弯腰低头,眼里见不着,更不会放在心上。

先帝如此,裴承思亦如此。

云乔凝神翻看着罪证,秀眉越皱越紧,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唇,因太过用力的缘故,血色都褪去了。

她早前就听栗姑提过,说赵铎劣迹斑斑,这些年折在他手上的姑娘不知凡几。

可真等到亲眼看着这些,仍旧觉着不可思议。

奸|淫府中婢女,强占民女,甚至因着对方不从、想着上告,而捏造罪名将那姑娘的爹娘陷害入狱,以致身亡,那姑娘得知消息后也悬梁自缢……

字里行间仿佛都渗着血。

傅余见云乔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险些都要咬出血,连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低声道:“我们尽力而为,还她们一个公道。”

他语气温和又郑重,让人听了格外安心,不自觉地生出些信赖来。

云乔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颔首道:“好。”

京兆府门前立有一红漆大鼓,也称“鸣冤鼓”,若是想要“以下告上”,便得敲响这鼓,先领一顿罚才能递上状书。

若是有诬告之嫌,惩罚也会格外重。

这规矩说是为防有人无事生非,但个中意味,众人心照不宣。

这日清晨,衙役才吃过早饭,正你来我往地插科打诨,听见府门外的鸣冤鼓响起。出门看,只见一个身着缟素衣裙的姑娘正用力敲着那鼓。

这姑娘身形窈窕,一抬头,众人才发现她脸颊上竟有两道又长又深的伤疤,似是扭曲的虫,在素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

为首的的官差定了定神,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状告何人?”

女子漆黑的眼眸微微颤动,目光从衙役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毅然决然道:“民女叫霜华,要告的人是平侯世子,赵铎。”

官差惊疑不定地反复确认,话里话外带了些恐吓的意味,想要将这麻烦吓退,但霜华却咬死了要告,没半点退让的意思。

他无计可施,只能去回禀了大人。

京兆府尹是个麻烦的差事,说是管京中断案,可这满京上下的官宦人家没几个得罪得起的,一旦涉及难免畏手畏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得知竟有人要状告平侯世子,还怎么都吓不回去,郭大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吩咐道:“先将她压入牢中关押,过几日再问。”

这状书郭启斌不想接。

赵铎的风评他有所耳闻,也知道这位世子没少干上不得台面的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压根禁不住查。

可就算证据确凿,他也得罪不起平侯,到时候没法收场,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接这状书。

官差正准备照吩咐去办,却又有一衙役急匆匆地进来,说是傅小将军造访。

傅余虽崭露头角没太久,但他是蒋老将军嫡系,又得圣上器重,郭启斌自是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迎了出去。

原以为他特地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却不防一出门,就见着他正在与那白衣女子交谈。

“这是……”郭启斌迟疑道。

傅余看向他,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位霜华姑娘与我是旧相识,还曾帮过我。”

这话一出,便没办法依着先前的打算,将人给压进牢中。郭启斌觉出些不对劲来,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傅余大大咧咧地将手搭在郭大人肩上,揽着他往里间走:“既是赶巧遇上,就让我旁听一回吧。”

郭启斌抹了把汗,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按规矩行事。

也不知事情究竟是如何泄露的,京兆府这边尚未审完,附近的酒肆茶楼中便传开了。

说是一弱质女子咬牙受了十棍,状告平侯世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向来对这种事情喜闻乐见,嗑着瓜子喝着茶,纷纷议论起自己听过的赵铎的恶行。

半真半假的事迹传得仿佛比风还快。

不过半晌的功夫,已经有书生出于义愤,在茶楼墙上题诗一首,来斥责侯府仗势欺人、称赞霜华这么个弱女子能挺身而出。

甚至还有人围到了京兆府附近,想要看看结果如何。

裴承思从侍从口中得知这消息时,正在同陈景议事。

“她这是要让赵铎身败名裂,遭万人唾骂……”

裴承思算是明白过来,为何云乔当初回绝了他清算赵铎的提议,执意要自己来做。

陈景在傅余详查赵家之时,就隐约猜到了云乔的打算,但还是适时露出些惊讶的神色。

“那就随她去吧。”裴承思不大利落地端起茶盏,向陈景道,“至于平侯的事,就请太傅多费心了。”

他手上被琴弦割破的几道伤口尚未痊愈,偶尔牵动,仍旧会隐隐犯疼。

陈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随后颔首应下:“臣会办好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