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番外她离开后的第五年

叶落了一地, 又到了冬天。

谢未笙和左相秦巍然坐在一起喝酒,他们近来在朝堂上的关系还算平和,都算得上是改革派, 立场相同, 总算有机会不争锋相对的一起吃个酒。

秦巍然前几年刚刚娶了妻,如今妻子已怀了孕, 正是喜不自胜的时候。他们好像聊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秦巍然说起妻子怀孕后的诸多不爽, 颇有心疼之意。

谢未笙偶尔应和两句, 待话题告一段落, 他突然开口道:“我该回去了, 萤还在家里等我。”

“萤?”秦巍然动作一顿,面带惊色地望着他。

那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谢未笙反应了一会儿, 才想起萤似乎在几年前当着他的面断剑了。

但她今天的确有送自己上朝,还特地替他带了发冠,说了句等他回来。

是了, 萤刚回来不久,他还没来得及跟其他人说, 秦巍然不知道这事也正常。

在秦巍然的印象里, 谢未笙的说法是萤已经死了,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表情这么奇怪, 像觉得他精神又不好了似的。

于是他笑了笑, 解释道:“她前些天才回来, 没机会同你说。”

“你是不是又……”秦巍然已经放下了杯盏, 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眸光带上了一丝怜意。

谢未笙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年,他总是产生幻觉, 觉得萤回来了,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经意地表露出来几次,被人拆穿后,才知道一切不过是虚妄的想象。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生怕又是自己的妄想,用多种方法确认过许多次了。

今儿个早晨,他握住萤的手,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触觉。

他让她保证自己不会离开,萤举着手指发了誓,还给了他一块信物,就挂在他腰间。

他还问过丫鬟,确认她不是自己编撰的幻觉。

丫鬟们有些好笑地点点头,“九千岁,您别再怀疑了,是萤姑娘回来了,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她都已经回来了,不是您一个人的妄想,您放心吧。”

宋萤萤也朝着他笑,有些无可奈何似的。

谢未笙从腰间摘下那块玉佩,给秦巍然看,“你看,这是她送我的,你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以前从未挂过。”

秦巍然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谢未笙皱了皱眉,铁了心地要向他证明,于是唤了身边一个下人,让他速速回府,把萤姑娘请来。

下人应了一声,快步走了。

谢未笙朝对面笑了笑,“稍等一会儿,她很快就来,你们也应当很久没有叙旧了。”

秦巍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们不是还在比赛,说今日谁先到马场,谁就赢了吗?赢的人这次蜀中之行便是主使。我不能等你了,我要先走了。”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诶?”谢未笙伸手唤了一声,想让他再稍坐一会儿,却不知他如此没有耐心,便觉得有些可惜。

看来今日是没法让他们两人见到面了,他不见到真人就总是不信,估计又觉得是自己在说瞎话了。

秦巍然走了,他还留在原地继续等,一边等一边算着时间,这里离千岁府并不算太远,走一个来回半个时辰也该到了。

他刚刚喝了一杯酒,却发现天已经黑了,暮色在天际留下最后一缕余光,顷刻间整个天地漆黑一片,下人仍然没有回来,酒楼里除了自己,其他人也好像都消失不见。

窗外,没有点灯,也没有行人。

刚才还是午后,怎么突然……

谢未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这一幕幕的场景,时间跳跃,逻辑不通,他跟秦巍然也没有什么谁先去马场谁就赢了的比赛。

原来,又是在……

他突然明白自己应当又是在梦中,这种真实到让自己精神恍惚的梦,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做。

他开始回忆今天早上的记忆,如此真切,萤讲话的语调,看向他的表情,都十分鲜明。当时他还一遍一遍检查过自己的记忆,记忆并没有断层,他清楚地记得萤是怎么回来的。

但这时候他再次回想的时候,却发现他记不清萤回到他身边的缘故了,萤之前跟自己怎么解释的来着,重新铸剑,灵体重聚,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一个逻辑自洽,十分令人信服的原因。

结果,这也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吗?

他的梦还真是一次比一次真,一次比一次条理清晰了。

他又安安静静地回忆了一遍早晨萤搂着他的腰撒娇时的记忆,恍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在现实世界的床帷下清醒了过来。

不远处的烛火轻轻飘荡,手指下是床铺真切的触觉,他坐起身来,觉得心头有些压抑。

已经,第五年了。

那之后,朝廷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太后一脉被斩杀殆尽,先皇被囚,谢未笙在宗室挑选了一个孩子,将他扶上皇位。

那段时间,几乎是血流成河,甚至连谢未笙自己的暗卫都被他重新清算,有丝毫嫌疑都被他杀了个遍。

他在朝堂上还是同秦巍然针锋相对,关系比萤出现前还要差上几分,并没有如梦中一般有和缓的迹象。

大概除了自己,就只有秦巍然和萤牵扯最深,所以他也跟着经常入自己的梦,还被安排成亦敌亦友的角色。

现实里,他依旧阴狠狡诈,排除异己,醉心权利,与他设想的一般,跟之前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活得很正常,没有过什么借酒消愁、绝望颓废的戏码。

但梦境却好像是现实的巨大投影,在那个唯心的世界里,有另一条故事线和可能性。

这些年来,他的梦境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有上下文的世界。

那里的他,比现实里的要可怜多了。

在梦里,他总是一遍一遍地看见萤重新出现,他会抱住那个人,同她软声细语,坦诚地告诉她,“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真的好想你。”

然后在喜悦兴奋的同时,害怕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他每次都会不断确定,萤的存在是真实而非妄想。

明明每次的感觉如此真实,他心中狂喜这次是真的,这次绝非梦境。

但他总是很快就会被戳破。

被戳破的滋味是无法描述的巨大的失望。

梦中的他在那一秒,甚至还能回忆起很多清醒时被自己遗忘了的梦境。

重复不断,相似的经历。

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处于梦境的那一刻,面无表情地清醒过来。

一次一次,周而复始。

明明在认识萤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结局,明明相处的每一刻都已经做好预设,既然喜欢这个人,那就好好抓住她,满足她所有的心愿,在能够享受的时光里,尽情享受每一刻,最后坦然接受她的离开。

在萤离开前,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但他的心却没有按照他预设的方向走。

萤离开之后,谢未笙花了很短的时间振作过来,他杀了所有能杀的人替萤报仇,收拢势力,谋划布局,整顿朝纲。

谢未笙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直到第一次做这个梦,他才终于承认自己仍然没有痊愈,他好想她,怎么这么想她,快要思念成疾了。

他以为他已经熬过来了,他以为他已经不再感觉到痛苦,他以为他的生活已经有了寄托,不再纠结于情爱,没想到——

他还是这么想她。

一次次失去一次次梦醒,那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让他再一次意识到,即使到了现在,他仍旧每时每刻,还在奢望她能回来。

清醒过来的时候心中苦涩,但偶尔回忆梦境,梦境里的她如此真实,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他又能体会到几分甜蜜,会在眼中干涩之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人生以苦涩为主调,遇到那个人开始,才有了那么一点甜。

没想到自己也会为情所困?真是个可怜人。

是他以前最鄙夷的那种可怜人。

他任由自己的情绪在这样的夜晚泛滥成灾,然后整理好情绪,重新闭上眼。

还是努努力,再梦到她一次吧。

清晨,谢未笙被丫鬟轻声唤醒,他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儿,一如既往地起身洗漱。

很遗憾,后半夜没有再梦到萤。

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谢未笙拿着库房的钥匙,找出了那把被萤称作龙刃的剑。

这事做起来还有些难,因为他的库房现在几乎变成了一个剑阁,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剑,他并不只收集名剑,只看中其时代久远。或是那些主人与之形影不离的爱剑,他都用各种方法买了回来,因此还惹了好几起官司。

此时,他在无数把剑光中巡视一圈,然后从摆满的剑匣中选了一个抽出来,带着它回了房间。

萤曾经和那把剑有过短暂的交流,后来据她所说,剑里的剑灵又重新沉睡了,谢未笙会时不时的把这把剑拿出来看一眼,至于他想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用锦帛包着那柄剑放在桌子上,自己却离得远远地望着,然后不由自主地对着它走起了神。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站起身来,包着剑放回剑匣,叫人把它重新放回到库房里去,而后到书桌上开始处理公务。

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已到深夜。他并没有去休息,呆呆地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又从书架上抱下了一堆书册,那是他叫手下从各国搜集来的奇闻怪志。

这是新的一批,刚送过来不久,这些年除了公文,他看的最多的就是这些。

灯火通明,蜡烛燃尽,又是一夜过去。

谢未笙闭上酸涩的眼睛,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唤人进来服侍他洗漱,准备上朝。

那些怪志依旧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没多少新意。谢未笙看多了,甚至都可以分得清哪些是天马行空般地夸夸其谈,哪些是确有其事加以夸张和放大。

他到底想从这些东西里找到什么,他同样不知道,但他好像会一直这样做下去,到什么时候呢?也许他明天就会放弃,也许会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下朝时,远远听到,秦巍然似乎在和同僚说起妻子怀孕时的种种不易,他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秦巍然人也小气,谢未笙和萤成亲的时候还邀请了他,他成亲却不邀请自己。

听着听着,谢未笙皱起眉,猛地顿住脚步,有一种猛烈的熟悉感,他说的那些话,与他在梦中同自己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愣了许久,人群都已经慢慢走远。他心跳得很快,总觉得这会不会是上天给他的某种暗示。

谢未笙一路回了千岁府,途中努力地回想自己的那个梦,萤为何可以回来?她到底是如何同自己解释的。

他当时听到的时候,便觉得这理由如此真切,十分叫人信服。

也许是真的呢,也许照这么做,萤就真的可以回来呢?

好像是……

将断剑时的碎片收集起来,加以已经生灵的宝剑重熔后一同铸剑,而后,而后要如何?

好像还有什么步骤?与点灵有关。

他咬紧牙关,可还是想不起来。

或许是需要人血,一般铸剑生灵之类的传闻都与鲜血有关系。

他的血会不会有用?萤一开始就是因他而化形的,他的血肯定有用。

谢未笙冲进自己的库房,找出了那把叫龙刃的剑,它是自己唯一知道的生过灵的剑,那一刻,谢未笙几乎已经考虑好该如何铸剑如何取血,突然意识到,哪有什么断剑后的碎片?

萤当初断剑,什么也没有留下。

没有什么碎片,甚至连剑鞘吊穗之类的玩意儿也没留下半分。

她整个人如同天地间四下折射的光线,在他面前活生生地消失了。

他整个人怔愣在原地,似乎在清醒状态下,经历了一场由喜转悲猛然破碎的梦。

在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他失魂落魄般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禀退了所有的下人,瘫坐在地。

他有些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如此无用。就连左相,之前表现的愿意为萤付出一切,那么喜欢她的秦巍然,现在也可以笑着同别人说起自己的妻儿。

好像萤对他来说,跟之前府中养过的美人没什么不一样,随着成亲生子一齐抛在脑后。

可是他呢,他居然还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瞬间把现实的一切通通忘记。

像个没了神智的疯子。

谢未笙在地上坐了很久,好像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他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爬上床躺下,盯着床帷发呆。

快些睡觉吧,寄托于梦,比那什么虚无缥缈的铸剑点灵要来的容易。

带着也许会梦到她的期待,谢未笙进入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