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溪本来打算走回去, 谁知道刚出校门,就见哥哥来接自己了。
现在家里境况好一些,不那么难捱了, 哥哥虽然忙,但也尽量抽出时间来接自己。
顾建国见妹妹大包小包的, 连忙接过来,放在了车子前面的横梁上, 小心地扶着, 让顾清溪坐在后座。
顾清溪坐上后, 顾建国就晃晃悠悠地骑上了。
一边骑着一边说话, 顾建国说起家里的事:“咱娘说,今年眼看着光景好, 让买了对联还有炮仗, 咱娘还去公社割了四斤肉呢。”
四斤肉,这可是不少了,往年家里也就是买半斤或者顶多一斤肉,剁碎了放在肉馅里,好歹过年时候吃个荤饺子讨个吉利罢了, 今年上来就四斤, 可真舍得。
“那敢情不少, 哪里来的肉票?”顾清溪笑着这么问,再过几年,各种粮票肉票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现在还有呢, 干啥都要票, 要不然他们怎么不敢去新华书店买书, 就是愁没票。
“不要票。”顾建国压低的声音透着贼溜溜的开心:“咱娘过去公社, 路上人家村里有一户宰了大队的猪和羊,正在那里卖,不要票,有钱就行!咱娘犹豫了下,一狠心就要了三斤猪肉一斤羊肉,说光景一直不好,过年没让孩子吃上肉,这次咱们吃个够!”
顾清溪听着,忍不住笑,笑着的时候其实有些心酸。
她知道她娘这话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她娘病了,她给娘买了肉馅的饺子,她娘吃着吃着就哭了,说你们小时候,咱们包素饺子,你大伯娘家肉饺子,你们吃了自己素饺子,去大伯娘家拜年,看到人家肉饺子,眼馋得盯着你堂姐的饺子一个劲地看,都不挪开眼。
她娘说,你们都懂事,没说非要吃肉馅,可当娘的心里看着难受,难受得背地里哭。
她娘临走前拉着她的手,还觉得对不住她。
顾清溪鼻子泛酸,眼泪险些落下,不过好在风大,她借着那风,赶紧擦了擦,之后便笑了:“哥,年后就要分地了吧?”
顾建国:“是,现在村里已经丈量好了,把村里的地分了好几块,到时候咱得抓阄,抓阄哪块是哪块,我是琢磨着,咱到时候如果能分到咱家南边那块地就好了,这样种着方便。”
顾清溪:“咱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农忙时候你们帮着,平时一些零碎杂活他们干,你们就专门负责做编织。”
顾建国使劲地骑着车子:“可不就是,咱娘也是这么说呢。对了,前几天咱大伯在地头碰到咱爹,含糊着问个下咱编织的事,我琢磨着,他是不是眼馋咱这个买卖,也想干。”
顾清溪:“那咱爹的意思呢?”
顾建国:“咱爹肯定是觉得都是兄弟,抹不开面子呗,咱娘可恼了,说这里累死累活拼出一个路子来,那边赶紧就要学,说咱们自己还没怎么太挣钱呢!”
顾清溪听着,自然是赞同,这路子确实是费心血拼出来的,不是说不可以带动别人一起干,但好歹自己先挣到钱吃饱了,再说别人,哪有自己刚上路,就拉着别人一起上的。
自己爹确实太过善良本分了,幸好有娘在那里挡着。
一时又问起嫂子的意思,顾建国却叹说:“哎,还能咋着,你嫂子现在和咱娘穿一条裤子的,人家婆媳两个啊,站那里一起叨叨,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大伯娘家往年做的事都叨叨了一遍,说得咱爹没话说。”
顾清溪听着噗嗤笑出声,她娘和她嫂子以前不对付,现在倒是出奇一致,这种婆媳关系的奇妙和谐,让人打心眼里愉悦,觉得这个家过得有滋有味有奔头。
正说着,顾建国却突然想起来,忍不住问:“对了,清溪,你这次考得怎么样?”
顾清溪听出来哥哥语气中的小心:“考得挺好啊!”
顾建国:“那就好。”
他没说的是,顾秀云是高三,考完回来了,回来后和人提起来,就说顾清溪好像考得不太好什么的,听得人有些担心。
顾清溪感觉到了哥哥的顾虑,笑着说:“别提了,上次的年级测试,我头天太用功了,没睡好,第二天晕晕乎乎打瞌睡,没考好,才年级三十多名,这次算是吸取教训了,头天早早睡了,神清气爽的,那题也不难,我考得应该不错。”
听妹妹这么说,顾建国放心了,同时也心疼:“你以后可小心点,别熬夜了,我看你们班好多人都戴眼镜了,你要保护好眼镜,注意身体,不然成了一个大近视,还得戴眼镜,你一个姑娘家,那是一辈子的事。”
顾清溪感觉到了哥哥的关心:“哥,我心里有谱,你放心吧!”
对于如何预防近视,她当然是心里门清,只不过这辈子条件艰苦,在油灯下苦读,这样其实对眼睛不好,但也没办法,只能自己注意保护眼睛了,比如坚持学半个多小时就休息下眼睛,尽量看看窗外,自己搓热了手来捂捂眼睛热敷,还有就是做眼保健操。
她还把这个方法告诉了闫淑静彭春燕她们,她们也都觉得很好用。
这么说着话,已经到了村跟前,这个时候天还早,冬天的太阳也暖洋洋,柴火垛旁边的母鸡咕咕叫着,柴垛旁边有个石碾子,穿着老蓝布斜襟褂子的几个老太太揣着袖子晒太阳说话,看到顾建国顾清溪回来,都打招呼。
“清溪,这次考得咋样啊?”
“咱们村就你和你姐在县里读书,这可得好好学习?”
也有好心的直接问了:“这次没撒了汤吧?”
所谓撒了汤,俗话,就是没把事情做好搞砸了的意思,顾清溪听着,知道是顾秀云在村里说了自己上次没考好的事,就笑了:“发挥挺好的,成绩还没出来,差不多得过年前拿到成绩吧。”
几个老太太纷纷点头:“那到时候赶紧去拿,你可得好好学,咱们村出头一份的大学生就靠你们了。”
也有的开始叨叨了:“考上大学,这就是公家人,吃商品粮了吧?这如果是以前,就是中状元了吧?”
“中状元咱不知道,但那也是青天大老爷了。”
建国这么些年了,也经历了那十年,但是老人家的思维还停留在过去,以为县里上班的那就是青天大老爷了。
顾清溪听着这话,觉得亲切,一时又想起上辈子来。
人活在世,哪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特别是在农村里,一家子有个啥事,满村都知道了,大家没事的时候整天闲聊说话,谁家风光了,谁家不如意了,能在嘴里嚼十八遍。
顾清溪上辈子听多了别人的同情叹息,那些话都是一根根没了叶的柳枝,就那么轻轻地打在脸上。
这个时候的她笑了下,笑得笃定而平和,不过却没说什么。
回到家里后,一进门就闻到香味了,是糯米年糕的香味,那种蒸熟的醇厚粮食香,在这寒风凛冽的腊月里,让人想到了热烫的温暖和甜香。
顾清溪爹正在收拾着院子,廖金月和陈云霞在灶房里忙乎,听到他们回来,廖金月从灶房里探头:“快进去烤烤火,洗了手,咱就吃饭,今天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这时候顾清溪爹过来,帮着她把东西卸下来,搬进了她住的那间西屋,顾清溪和顾建国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是在北屋正间里吃的,是糯米年糕,有棒子面饼饼,这都是往日稀罕的,挺难吃到的,顾清溪一看到就肚子咕噜叫,一个是饿了,一个确实是馋。
她的记忆里小时候吃过这个,还挺好吃,后来娘没了,她就没吃过了。
她也过去帮忙,去灶房里端碗拿筷子的,谁知道她娘和嫂子已经都拿过来了,张罗着大家吃饭了。
她嫂子端着一个陶瓷盆子,看着挺沉的,上面盖着一个木盖子。
一家子坐定了,她嫂子揭开那木盖子,却见白色热气蒸腾冒出来,顿时一股鲜香直往鼻子里钻,那是——羊肉的香味?
顾清溪惊讶地看过去,只见那白陶瓷盆子里竟然是一锅羊肉汤,清汤略带一点半透明的乳白,里面沉浮着一块块肥嫩的羊肉。
她有些惊讶,虽然知道买了一斤羊肉,但这就都炖上了吗,看着真不少。
廖金月笑得眼角的皱纹成了一条条缝:“这是人家新宰的羊,我琢磨着要一斤吧,后来斤两超了,约莫得有一斤半,我给人家讨价还价,也没加多少钱,还让人家送了一根羊尾巴,人家说这是鲜羊肉,也不用什么调料,就拿咱这大铁锅来煨,说是汤鲜,直接喝就行,来,咱都尝尝。”
一时说着,陈云霞那里已经给大家盛汤了。
顾建国是知道买了羊肉的,但是他也没想到他娘竟然这么舍得,就这么给炖了,真可以这样大口吃肉?
他不太敢想,不过闻着那香味,都忍不住吞了下口水:“这味儿可真香。”
一时每个人都有一碗羊汤了,顾清溪看过去,那羊汤确实清亮得很,没加任何调料,连葱花香菜都没有,端起碗来,轻轻吹着上面的白汽,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热烫鲜美,正是最为原汁原味的羊汤味儿,“咝溜——“一声喝在口中,品味着那鲜美在舌尖的滚动,让人足以忘记这个腊月的冷。
这个时候她哥顾建国因为喝得急,竟然烫得缩脖子,在那里咂嘴,她嫂子低声骂了句:“跟没吃过肉一样,瞧你!”
顾建国委屈:“就是没吃过怎么了!”
大家一下子笑了,笑声落在这白汽氤氲中,素来不爱说话的顾保运也连连夸:“咱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鲜的羊汤!”
廖金月笑着说:“喝了汤,咱开始吃肉了,来,我给你们盛。”
那肉是煨烂了的,切成大块的厚羊肉片鲜嫩,略带着一点白色的肥,并不会腻,反而让口感更是适宜。
廖金月摆了一小碟子盐花和醋,用筷子夹着羊肉蘸一蘸放嘴里吃,入口即化,吃得人心里都是满足。
“咱吃上肉了,这肉真好吃!”
“原来羊肉这么香!”
“娘,咱明年在吃这个羊肉吧!”
“爹,你尝尝这块,这块才嫩呢。”
一家子热火朝天的,大口大口地吃肉,呲溜呲溜地喝汤,又拿起来年糕吃,年糕蘸了一点白糖,软糯香甜,到了这个时候,往日明明是好东西的棒子面饼,仿佛都不那么稀罕了。
“今年咱们多亏了云霞,能干,咱们家好歹挣了一些钱,可以过个富足年,咱也吃上肉了!咱们儿媳妇有本事哪!”廖金月说着,夹了一大筷子羊肉放在了陈云霞的碗里:“来,云霞,再吃块羊肉!”
陈云霞见了,忙道:“娘,你说哪里话呢,这东西是我编的没错,但我心里明白得很,这事都是咱清溪给我想的法子,给我借书,又帮着找销路,你说人家县城里的人,怎么看上咱这个?如果没清溪,咱是根本不敢想,也不敢干,更别说找人家有文化的人看中咱的东西!”
陈云霞虽然是农村人,没什么文化,但她心里明镜似的,她们乡下人啥都不懂,束手束脚的,也就是知道随着大流埋头苦干,好事怎么可能落到他们头上?还不是清溪领着自己,要不然别说去县大院,就是那个门他们都摸不着啊!
而陈云霞这一番话听在廖金月耳朵里,自然是舒心。
她也觉得自己闺女能干呢,这事自己闺女也有功劳,儿媳妇不忘本,还记得闺女的功劳,她也就知足了。
她是盘算着,儿子和媳妇好好干,家里光景好了,也能好好供养闺女读书,将来闺女有出息了,去城里上班吃公家饭,那才叫好呢!
按说村里都重男轻女,但廖金月这人打心眼里就更疼自己的闺女,她确实是偏心眼,可没问题,闺女是她心头肉,她当然得多为自己闺女打算着。
廖金月想着闺女以后的前途,笑得合不拢嘴,又干脆地给儿媳妇夹了一块年糕。
外面北风呼呼地吹着,一家子喝汤吃肉吃年糕,又商量着等会贴对联什么的事,满心喜庆。
顾清溪看着这情景,自是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阖家团圆四个字,是最世俗的祝福,随口那么一说,仿佛很容易,但其实世间悲欢离合,哪那么容易,在这极冷的冬夜里,能和家人和和美美地喝口羊汤,商量着明年的事,其实已经是人世间莫大的福分了。
她抿着那羊汤,看着笑得开怀的爹娘哥嫂,心里琢磨着,怎么劝劝嫂子,看看去医院做个检查,孩子的事,也得提上日程了,不然早晚是个事。
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哐当一下被推开了。
顾清溪惊讶地看过去,便看到了她大伯娘,手里领着叫狗蛋的小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