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时候, 教室的火炉终于可以用了,屋子里散发着一股烧煤的味道,并不好闻, 但大家闻着那味道都极喜欢, 觉得只闻这味道, 都暖和起来了。
也确实比原来暖和了, 毕竟烧了炉子。
中间休息的时候, 大家都会跑过去,围着那炉子烤火, 低头研究那煤球的样子, 想着怎么才能多烧一会。
“要是能天天有炉子烤该多好啊!”彭春燕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想得真美!”旁边有人笑话她:“你当你是地主婆呢,还天天烤炉子!”
于是大家都笑起来。
顾清溪刚做完一道数学题, 听着这话, 也忍不住笑了。
现在是八十年代初, 再过几年就改开了,这个世界会发生许多深刻的变化,以后的发展日新月异, 到时候谁还稀罕烤火炉,都是暖气空调了。
也只有现在这个年代, 大部分同学还是那么朴实, 烤个火炉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这么想着间,便记起来萧胜天下巴那浅浅的一道黑印, 不免抿唇越发笑了。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大家都有些不舍得那火炉,难得没有一股脑冲向宿舍, 顾清溪倒是没什么眷恋的, 她惦记着自己被窝里的暖袋。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趴在被窝里,用暖袋暖着腿脚,就这么在那里读书做题,想必手应该不会冻僵没法写字了吧。
她又心里琢磨着,等下周日早点回校,到时候就说是家里给弄的,这样可以光明正大的用,不然现在用的话,不好给人家解释谁给自己的这个。
正这么想着,旁边有人叫她名字,看过去,却是谭树礼。
谭树礼是自己堂姐顾秀云班里的班长,高高瘦瘦的,人也白净,顾清溪以前还看他打乒乓球,至于以后——
顾清溪想了想,他后来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放寒假回来,塞了自己一个纸条,上面是他的通信地址。
拿到那个通信地址的顾清溪,犹豫了下,到底是撕了。
在这个保守的年代,男女同学多说几句话都要脸红,谭树礼是自己堂姐班里的班长,和自己不是同学,却要塞给自己纸条和自己通信,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但是顾清溪当时还有半年要考大学了,再说当时她和孙跃进算是有些进展了,彼此虽然没挑明,但那意思心领神会,是以顾清溪觉得自己不能“背叛”孙跃进。
再之后,同样考上大学的胡翠花和谭树礼谈了对象,并且顺利在一起了。
此时的谭树礼,匆忙追了过来:“顾同学,有个事和你说。”
顾清溪:“谭班长,上次的事,多亏了你帮忙,谢谢你。”
谭树礼忍不住笑了,冷冽的夜色中,他想起来其实清隽好看,他望着顾清溪道:“顾同学,那都是应该的,本来我是班长,应该维持纪律,既然我们班里有人做了不道德的事,那我帮忙主持公道,就是应尽的义务。”
年轻的男孩子说出话来正义凛然,顾清溪微微点头:“那谭班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后来胡翠花和谭树礼结婚的时候,特意给她发了请柬,还问她要不要去,说如果路费紧张,可以帮她出,她没去,寄过去了自己应该交的份子钱。
顾清溪对谭树礼,没有好感没有恶感,顶多是有那么一丝浅淡的遗憾,浅淡到风吹无痕,并不会再去多想。
冬夜彻骨的寒凉中,谭树礼眸光清润,他望着眼前的女孩:“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你,你明天回家吗?”
顾清溪听这话,眉尖微动:“回家。”
谭树礼:“怎么回?”
顾清溪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她微微垂眼,淡声说:“走路吧。”
谭树礼听着,忙道:“那你可以做我叔的顺路车,他正好赶车进城来接我,可以顺路把你送回去。”
顾清溪:“谭班长,你家在哪里?”
谭树礼有些犹豫,还是道:“卢马镇。”
顾清溪便笑了:“那不太顺路,如果麻烦你叔叔送,怕不是要走一些弯路,还事算了,不过还是得谢谢谭班长的好意。”
谭树礼被拒绝了,他有些失落,不过看着顾清溪竟然对他笑了,他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其实从顾清溪入学那天他就注意到了,当时她扎着两个辫子,穿着碎花短上衣和一条蓝布裤子,清雅恬淡的堪比那一年夏日的月亮。
只是接触的机会太少了,根本没法和她说上话。
现在鼓起勇气,到底还是被拒绝。
谭树礼:“那好吧。”
顾清溪收敛起那个轻淡的笑,神情越发疏远,也没再说话。
谭树礼彻底失望了,以前远远地看着,总是抱着希望,但是如今鼓起勇气走近了,却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冰雪美人,冷得不近人情。
甚至隐约间,总感觉自己仿佛哪里得罪过她,好像自己被这么冷漠拒绝,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别的缘由。
想问,不过这并不是那么好问出口的,最后只能罢了。
顾清溪抱着自己的书本,提着油灯,继续往宿舍过去。
别人不知,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上辈子的谭树礼娶了胡翠花,那这辈子,便是自己终于发现他的好,也是决计不可能了。
曾经的那个自己为了彩礼嫁给了后来的丈夫,十年的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能说那个丈夫不好。
那场婚姻,如果看高峰,自是有些甜蜜,如果看均值,那也算是差强人意,但如果看低谷,那怕是恨不得此生永不相见。
如今重活一辈子,她想任性,想一个人走,想考上大学,去走上辈子没能走过的路,去做上辈子没做过的事。
如果婚姻依然是一道束缚,那就不要好了。
至于谭树礼再好,她并不喜欢,也并不想有什么发展,上辈子那个被她撕掉的纸条,已经绝了两个人的缘分。
这辈子既不想,那就早早地掐灭他的念头。
是以今日这少年眼神再是清润好看,他望着自己再是紧张小心,自己也不可能有什么回应。
她迎着风,走得决然和冷漠。
走了几步,就见那柳树下,雪堆旁,一个人静默地站着,看自己。
她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继续往前走。
胡翠花却陡然喊住了她:“清溪!”
顾清溪停下:“什么事?”
这几日,胡翠花因为写信的事,丢人现眼,被人指指点点,自然是心里诸多不顺,而在宿舍里,她对彭春燕和顾清溪有些埋怨情绪,这遭到了彭春燕毫不客气的反击,以至于彭春燕和顾清溪都不怎么理会胡翠花了。
现在对胡翠花,顾清溪不至于对她有什么不满,但绝对不至于要哄着她,毕竟谁也不欠谁的。
胡翠花咬着唇:“你刚才和谭树礼说话?”
这声音中,很有些抱怨质问的意思。
顾清溪挑挑眉,疑惑地看向她,当看到胡翠花眼里的委屈和酸楚时,她恍然,胡翠花的那些信,是写给谭树礼的。
于是瞬间许多关键也明白了,为什么胡翠花嫁给谭树礼后,竟然对她过去首都参加婚礼有那么大的执念,原来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假想敌。
她暗恋着谭树礼,但是在这种压抑人性的年代,少女的暗恋只能像之前的顾清溪一样化作日记,化作寄不出去的书信,落在纸上,但她又不够幸运,写下的文字又不够含蓄,被人发现了,写了检查,丢人现眼了。
处于这种绝望境地的她,看到谭树礼找自己说话,怕不是一颗心都要碎了。
平心而论,这样的胡翠花让人同情,顾清溪也确实有些同情她,但也只是同情而已,并不会多做什么。
重活一辈子,她其实挺自私的,一心奔着目标,连自己心底的感觉都顾不上,更遑论别人的。
胡翠花却有些被顾清溪的沉默激怒了,她咬着唇,眼中泛起愤怒的泪:“孙跃进喜欢你,你知道吗?”
顾清溪淡声说:“翠花,别败坏我的名声,我和孙跃进没多说过几句话,和他也只是同你一样的同学关系,你如果这么说,那我有必要去告诉老师,请老师调查真相。”
胡翠花没想到自己说句实话,竟然惹来顾清溪这么说:“真是道貌岸老,装什么装,那天你把热水倒给孙跃进,当我没看到吗?你和孙跃进好,我也不说啥,就当没看到,可你现在竟然又勾搭谭树礼,你这是算什么,难道是个优秀的男同学你都得有份?”
顾清溪只觉得荒谬好笑,她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她当年那么对自己显摆,原来在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树敌。
问题是谭树礼要如何,关自己什么事?如果不是后来他给自己塞什么地址的纸条,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顾清溪:“谭树礼刚才和我说话,你听到了吗?他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胡翠花:“我没听到!但我看到他对你笑了,大晚上的,他特意跑过来找你说话,还对你笑,这还不明显吗?”
顾清溪:“他对我笑,那是他的事,你干嘛来找我?你有本事去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对你笑?你有本事就去找他,别找我!”
胡翠花被说得怒了,脸上一片红,恨得眼圈通红:“如果不是你乱搞男女关系,人家能对你笑?”
这话说得——
顾清溪走上前一步,直接抬起手,一巴掌甩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冰冷浓黑的夜中响起,胡翠花脸上热辣辣地疼,疼得羞耻而愤恨:“你打我,你竟然打——”
顾清溪:“难道你不该打吗?他来找我,对我笑,我根本没想搭理他,结果你竟然来羞辱我,因为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所以他和我说话,就合该是我的错?是不是男人强暴女人,在你眼里,还是女人太风骚的错?”
胡翠花一愣,觉得顾清溪神经病,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顾清溪深吸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不够冷静,这个年代的人意识还没有那么超前,胡翠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学生,她就是怨恨争风吃醋罢了。
顾清溪微微歪头,打量着胡翠花:“你喜欢谭树礼,觉得他好极了是吧?”
胡翠花还是恨:“别说你不喜欢 ,他那么好,你能不喜欢!你就是想脚踏两只船搞破鞋!”
顾清溪冷冷地盯着胡翠花,压抑下再给胡翠花一巴掌的冲动:“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个女人就应该喜欢吗?恰恰好,我就是不喜欢怎么了?你以为你来找我,用言语羞辱我说我脚踏两只船搞破鞋,贬损了我,他就能喜欢你了?”
她轻蔑地道:“在这世上,女人对女人的贬损果然最是恶毒,只可惜,你便是在我面前说一万遍,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不过是徒徒落人笑柄罢了。”
说完这个,她再也不看胡翠花,径自过去宿舍了。
上辈子的顾清溪看着性子很好,别人怎么对她她都不在意,现在想来,其实并不是不在意,哪能不在意呢,浅浅的伤痕就刻在心里,只不过是性子软不说罢了。
走出很远的时候,顾清溪听到了冰冷的风声中传入胡翠花压抑着的啜泣。
顾清溪能理解胡翠花,女孩子难以启齿的暗恋被送到严肃的教导主任面前,纵然并没有被退学,却也是名声狼藉被人笑话,这个时候那个心爱的男同学成了她心里唯一的寄托。
只是顾清溪并没有那么多好心罢了,一个自己感情受挫便跑过去说别人搞破鞋的女人,值得什么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