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当天下午, 果然有一辆马车悄悄地来到了伊登庄园。
书房里,面对格蕾丝和公爵大人,尤利西斯说出了自己最近的困扰。
尤利西斯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眼神里带着孩子一般的纯真。
此刻他脸色苍白,双手握着茶杯,似乎在用杯子的热度取暖。
然而书房里点着壁炉,温暖得就像是夏天一样, 又哪里会让人感觉到冷呢?
“事情大概是从半个多月前开始的, 那天晚餐过后, 我突然感觉心慌、恶心,呼吸也十分困难, 我的哥哥为我叫来了医生, 但是等医生来到这里的时候, 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那时候我的病已经好多了。”
“医生没有看出您是因为什么生病的吗?”格蕾丝问道。
“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我的二哥西蒙怀疑我是食物中毒了, 他不太喜欢家里那个爱尔兰厨娘,觉得爱尔兰人都是异教徒。”
说到这,尤利西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您应该也明白, 在英国人的家里,一个好厨娘是多么重要, 宴会能否举办得成功,厨娘的厨艺是非常重要的。虽然西蒙不太喜欢那个爱尔兰厨娘,但是我母亲举办宴会却非常依赖她。”
“既然西蒙有所怀疑,你们应该也采取过一些行动吧?”公爵大人的手撑着太阳穴的位置,等待着尤利西斯的下文。
“哦, 当然!”尤利西斯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不过,西蒙这次可是完全把厨娘得罪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有些羞愧。
那天西蒙带着医生到厨房里检查了所有的食品和餐具,连洗碗槽里的餐具都没放过。
厨娘被他突然的闯入吓了一跳,听我母亲说,那天过后,她还提出过要辞职,只不过被我母亲挽留了下来。”
“这样看来,那次搜查行动并没有找到有人下毒的证据。”
“确切的说,我们没能找到任何能导致我中毒的东西。”尤利西斯苍白的脸颊因为壁炉的烘烤变得稍微有了些血色,“如果不是我后来又三次发病,我也不会再次怀疑,是有人在我的食物里投毒。”
他压低声音,“巧合的是,我每次感觉不适,那天晚餐就一定有土豆泥。”
土
豆泥在英国实际上被看做是平民食物,这东西在贵族的餐桌上并不是时常出现的。
不过有一部分人,倒是很喜欢那种用黄油和西芹一起烤熟的小土豆。
鉴于彼得斯子爵的府上有这么一位爱尔兰厨娘,所以在做菜上有一些爱尔兰人的风格,也算是在意料当中。
“我很确定,我以前吃那东西不会有什么不适的症状。就在昨天晚上,那东西又被端上了餐桌。这次我没敢再吃,可是西蒙却吃了一些,然后……然后他晚上也开始心慌、恶心,直到一两个小时之后才好。”尤利西斯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
“但是仆人们当天也吃了土豆泥,却一点事都没有。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格蕾丝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随后问道:“您的医生这次是否有所发现呢?”
“是的,他怀疑我们是吃了含有龙葵素的东西,他说如果土豆发芽了,里面就会有很高剂量的龙葵素,那是一种毒药。”尤利西斯飞快地瞥了公爵大人一眼,“说起来,我们的仆人里有几个爱尔兰人,我的侍者告诉我,那些爱尔兰仆人最近总是在偷偷抱怨英国政府无所作为,以及……贵族们的吝啬。”(①)
公爵大人当然没有这种困扰,以他目前为爱尔兰灾民所做的一切,恐怕任何人都没办法诟病他是个吝啬鬼。
但是其他贵族就不一样了,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伸出援手。
爱尔兰人在英格兰的土地上本来就受了很多不公正待遇,现在他们的同胞忍饥挨饿,有的甚至面临着冻死饿死的危险,这种时候,那些在贵族家工作的爱尔兰仆人,看着他们的雇主每天无所事事地过着奢华的生活,恐怕心里会非常不舒服。
“您怀疑是仆人动了手脚?”
尤利西斯赶紧摆摆手,“我不能断定这种事,但是我也不能和家人每天都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不是吗?可是解雇所有的爱尔兰人,这样做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此行的目的,正是想邀请格蕾丝和公爵大人,去彼得斯子爵的府邸做客,调查清楚这件事。
恰好格蕾丝和公爵大人最近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自然也就欣然答应了。
对于格蕾丝来说,如果投毒者真
的是爱尔兰人,那么她这次去,就一定要阻止那个人犯罪。
因为不论贵族们再怎么吝啬,因此而杀人也是违法的。
就这样,格蕾丝和公爵大人以客人的身份,来到了彼得斯子爵的府邸。
彼得斯子爵的爵位虽然不高,但家里的装修却非常气派。
格蕾丝在翻阅《伯氏贵族名录》的时候,发现彼得斯子爵的夫人,是一位富商的独生女。
由此可见,她一定有不菲的嫁妆,来支撑着子爵府邸的运转。
在英国,很多没落的贵族,都会采用这种方式,来维持自己家族体面的生活。
不过对于很多家庭来说,这不过是各取所需。
富商需要通过姻亲打入贵族圈子,而贵族需要富商家的金钱,支撑奢华的生活。
很显然,彼得斯子爵家就是这种家庭的典范。
彼得斯家族目前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长子名叫爱德华,次子西蒙,小儿子就是尤利西斯,最小的女儿现在只有十二岁,名叫艾玛。
除此之外,子爵府邸有一位男管家和一位女管家、三名听差、六名女仆、一位厨娘以及四个小听差。
至于室外仆人,由于他们没有投毒的可能性,格蕾丝自然也就没有多加在意。
由于需要调查仆人,格蕾丝这次自然是以仆人的身份,而非是侦探的身份来的。
这样一来,她就有机会和这里的仆人交谈,或许能够套取一些情报。
下午的时候,格蕾丝和这里的第一听差詹姆斯在花园散步,眼下客人们刚用完下午茶,詹姆斯可以有一小段休息时间。
当他们走到温室的时候,发现艾玛小姐正半跪在地上,观察温室里的一株玫瑰。
“艾玛小姐非常喜欢园艺。”詹姆斯向格蕾丝解释道。
在英国,园艺也是淑女们高雅的爱好之一。
不过显然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并不喜欢别人打扰她观察植物。
格蕾丝和詹姆斯识趣地离开了温室,往回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詹姆斯言谈之中确实提到了房子里的仆人。
他声称厨娘和她管理的两名厨房女仆都是爱尔兰人,小听差里也有一个爱尔兰人,除此之外,马厩那里还有一个马倌是爱尔兰人。
詹姆斯的话带有强
烈的主观色彩。
“这群爱尔兰人就是不知感恩,主人给了他们这么好的工作,管吃管住,还有不少薪水可拿。可是他们每天就只会抱怨连天,难道他们指望英国人全都倾家荡产去救济那些爱尔兰贫民吗?”詹姆斯说着话的时候,看着格蕾丝的脸嘟囔了一句,“不是所有的贵族都那么富有。”
格蕾丝想起彼得斯子爵那奢华的府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觉得,詹姆斯与其说彼得斯子爵不够富有,倒不如说他没有义务必须帮助穷人。
格蕾丝虽然佩服公爵大人在救济饥民时那一掷千金的魄力,但到底也不会做道德绑架犯,认为其他人也都该如此。
就像眼下贵族们享受着奢华的生活,格蕾丝的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忿一样。
等以后贵族开始逐步没落,她也不会觉得这群人可怜。
这只不过是剥削者们的风水总要轮流转罢了。
至少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期间,保守党和自由党的首相轮番上台,一共多达二十位,但这里面的哪一位,都不代表劳工阶级的利益。
对于她这种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来说,妄想改变时代,改变所有人,当然是不现实的。
格蕾丝并不约束别人,只约束自己。
“他们有过什么过激的举动吗?”
“我想没有,那些爱尔兰人只会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像老鼠一样叽叽咕咕,但是你到他们的面前去,他们就只会用那张丧气的脸对着你,然后一句话也不说。”
晚餐之前,格蕾丝去了厨房,用她那无往不利的漂亮脸蛋,取得了女仆们的信任。
她一面观察着女仆们处理食材,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个小瓷盆里的土豆。
那些小土豆有乒乓球大小,看起来并没有发过芽的痕迹。
发芽的土豆其实很好辨认,因为即使把发出来的土豆芽掰掉,只要没有削皮,人们还是能够发现痕迹。
因为发芽的土豆,表皮会泛青,与人们平时看到的黄色土豆截然不同。
眼前这堆小土豆只有薄薄一层皮,带着让人喜欢的土黄色,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那种放久了的发芽土豆。
“看啊,即使爱尔兰人都饿死了,最好的土豆还是会送到英国。
”厨娘不高兴地抱怨了一句。
随后,她意识到格蕾丝也在场,“您千万别介意,我们都知道公爵大人的善举,我是在说那些吝啬的家伙,他们至少该减少进口土豆。现在土豆涨价了,我那些可怜的同乡恐怕又要挨饿了。”
她熟练地用小刀刮下一层土豆皮,在上面沾满温热的黄油,整齐地码在烤盘里。
至少从表面来看,格蕾丝不认为这种心直口快的人会给别人投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