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看着眼前这个暴走的男人, 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当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于是公爵大人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就发现自己的总管先生歪着头, 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实际上格蕾丝已经克制自己的嘴角不要上扬了。
然而人的情绪,会从心灵的窗口中溢出来。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洒满了星光,像月光下,平静、深邃、清澈的海。
而公爵大人, 就是那个坠落海底的人。
他在格蕾丝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余怒未消的自己。
公爵大人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哦!我刚才在干什么?
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在格雷厄姆面前横冲直撞!
那一定非常滑稽可笑!
而且我还让格雷厄姆站在旁边看了半天!
他的样子落在格蕾丝的眼里, 让她不由想起了某些毛绒绒的大型宠物。
格蕾丝的手指动了动, 莫名地有点想摸摸公爵大人的脑袋。
不过她当然不能这么做。
取而代之的是, 格蕾丝走上前, 帮公爵大人整理了一下领结,然后又把他的高礼帽扶正。
面对公爵大人怔忡的脸,格蕾丝说道:“您的灵魂就如同您的社会地位一样高贵,因此, 请不要为卑劣的灵魂而感到烦忧。”
公爵大人注视着格蕾丝的眼睛,问道:“那么, 你喜欢高贵的灵魂吗?”
“当然, 您一直是一位可敬的雇主。”
也是一位可敬的兄长。
格蕾丝没有去看公爵大人的表情, 而是敲响仆人侧卧的门,吩咐亚当去叫两杯热巧克力。
我问的可不是这个!
我问的明明是……
公爵大人在心里大喊。
“喝一杯热巧克力可以帮助您平复心情。”格蕾丝这时转过头来说道。
但是……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爵大人为什么这幅表情?
格蕾丝心底有些疑惑。
很多事情,如果没能一鼓作气说出来的话,下一秒就会不由自主地退缩。
公爵大人眼下正是这种状态。
因为就在刚才格蕾丝转个身的功夫, 他的脑海里就闪过无数念头。
现在还不能说。
格雷厄姆还是个孩子。
他会愿意离开英国
、离开家人吗?
而且……我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和我一样。
我不知道他的心意。
万一他觉得两个男人那样很可怕呢?
仅仅几秒钟时间,公爵大人就感觉脑海里有一万个敌人在阻止他莽撞行事。
于是他呈现给格蕾丝的,就是眼下这幅憋屈的表情。
这时候连格蕾丝都忍不住开始埋怨那位带着有色眼镜看人的船长。
这家伙的眼神就不能收敛一下吗?
看把孩子给气的!
好在喝过热巧克力之后, 公爵大人已经自我开解了。
毕竟格雷厄姆虽然没有开窍,但却主动给他整理了领结和帽子!
……
这次风波过后,乘客们在大不列颠号上又度过了平静的两天。
根据船上的水手说,现在他们已经快要到大西洋的中央了。
“这种时候最需要谨慎,因为一旦船出了故障,就只能看运气了。”
之前和格蕾丝聊过几次的美国水手经验老练地说道:“如果运气好,能遇到巡航的军舰和货船,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要等上很多天,才会有船路过。”
“不过这艘船可从没出过故障。”水手末尾这样说道。
紧接着他看了一眼天色,对着其他水手喊了几句略显粗野的俚语。
格蕾丝的心情因为这番话变得有些沉重,她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感觉天边翻涌的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果然没过多久,雨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水手们忙碌了起来,将甲板上碍事的乘客都劝回了客舱。
不能去甲板上透气,乘客们只能暂时回到室内,在娱乐室打发时间。
格蕾丝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去年刚刚出版的《圣诞颂歌》,坐在娱乐室的角落里独自看书。(①)
过了一会儿,雪莱小姐和塞西莉亚、爱丽丝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娱乐室。
大约是看到罗斯夫人心情不好,古德温先生在牌桌上表演起了小魔术。
三个女孩围在他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古德温先生的双手。
几位夫人也专注地看着他表演。
“哦!天哪!太神奇了!”
“您是怎么做到的,古德温先生?”
女孩儿们兴奋地发问。
这时古德温夫人冰冷的声音刺了
进来,“阿尔伯特以前在马戏团工作过一段时间,瞧瞧,他的纸牌玩得多好!不过这可还不是他的拿手好戏呢!”
古德温先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虽然他以前确实在马戏团工作过一段时间,但被妻子当众提起这件事,仍旧让他感到羞愧难当。
这里的乘客都来自上流社会,即使是格蕾丝也没有做过马戏团演员那种不入流的工作。
一种强烈的羞辱感直冲古德温先生的脑门儿,让他的整张脸都变成了暗红色。
古德温夫人这么做,当然不全是为了羞辱她自己的丈夫,而是为了给罗斯夫人找不痛快。
不就是一条项链!
难道整个邮轮的人都要哄着她吗?
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明明那些原本……
想到这,古德温夫人不顾其他人的脸色,攥着拳头,趾高气昂地走了,仿佛战胜了谁似的。
等她走了,古德温先生才慢慢缓和了脸色。
几个女孩为了安慰他,一直在追问魔术是怎么变的,叽叽喳喳地表示自己也非常想学。
“其实魔术大多数都是障眼法,只要速度够快,又知道别人的视觉死角,藏起来一件东西就会变得非常容易。不过这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需要练习很多年才行。”古德温先生说完这句话,就慢慢收起了纸牌,然后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娱乐室。
雪莱先生则好心地追了出去,想要劝慰他一番。
两人去了楼梯转角那里,一边聊天一边抽雪茄。
“太过分了,没有人能这么对待自己的伴侣!”雪莱夫人坐在罗斯夫人对面,替古德温先生打抱不平。
“伊丽莎白一直这么任性。”罗斯夫人回忆起丈夫去世之前的日子。
那个时候,两人每次参加宴会都要头疼一阵。
因为古德温夫人总是会盛装打扮,去参加宴会,同时还要对着罗斯夫人冷嘲热讽。
罗斯夫人为人随和,几乎从来不和她一般见识。
这些事雪莱夫人也知道,因此在罗斯夫人说完之后,就冷冷地哼了一声。
“说实话,我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件事了。罗斯先生当初不愿意娶她,怎么能怪在你的头上?我们的婚姻都是由父母决定的,求婚也是男人
的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决定自己嫁给谁。一个女人会嫁给谁,完全取决于她的父亲是否同意求婚者的请求。”(②)
雪莱夫人言语间带着指责,“如果古德温夫人还有理智的话,她就应该知道自己该为难的人不是你。”
“爱德华只是把她当成了晚辈。”罗斯夫人摇了摇头,“所以我也应该和爱德华一样,对她包容一些。”
这时,里奇小姐走了进来。
“我刚才看到霍布利先生在和您的女仆聊天,还以为您仍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呢!您能出来走走,实在是太好了!总是待在卧室里,心情就会变得很沉闷。”她和罗斯夫人打了个招呼。
格蕾丝听了她的话,神色一动。
那个花孔雀干嘛和女仆聊天?
格蕾丝可不认为这种花花公子会对每天穿着朴素黑裙、素面朝天的女仆感兴趣。
她把手里的书合上,放回原位,站起身走了出去。
霍布利先生确实如里奇小姐所说,正在和罗斯夫人的贴身女仆碧翠丝聊天。
不过看样子,两人的对话并不算十分愉快。
女仆的样子很局促,霍布利先生背对着格蕾丝,不知道和女仆说了什么。
过了几分钟,女仆就捂着脸哭着跑回了房间。
霍布利先生转过身,刚好看见一脸探究的格蕾丝。
他冲着格蕾丝笑了笑,抬手扶了一下帽檐,对于被别人撞破他欺负女人的事毫不在意。
格蕾丝板着脸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听到楼梯拐角那里有人说了一句,“她一直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是古德温先生的声音。
这个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仿佛已然不堪重负。
其实格蕾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人,仗着自己的美貌、金钱、爵位等等优势地位,肆无忌惮地压迫、剥削、羞辱着别人。
他们似乎完全不懂得适可而止。
这些人每天四处得罪人,还沾沾自喜,以为所有人都畏惧他们,所以不敢反抗。
克拉克男爵就是……
格蕾丝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克拉克男爵?
我为什么会想起克拉克男爵?
她的眼睛神经质地往窗
外看去,窗外大雨倾盆,雨水被剧烈的海风刮成一条条斜线,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
海浪不断地卷起,让原本温柔平静的海面变得波涛汹涌,大不列颠号就像一片无助的落叶,在苍茫的大海上渺小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