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一些的时候。
一名西乌勒骑士撞开了大教堂圣物室的门, 火把点燃的一刻整个圣物室陡然变得金碧辉煌。紧随而来的人呼吸瞬间变得沉重,枢机团们仓皇离开圣城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太多东西, 许多宝物就堆积在这里。
纯金打造的枝状烛台, 堆积成山的精美圣物, 无数天使与圣人的贵重雕像就立在闪烁的辉煌里, 然后是色泽如鲜血般的天鹅绒, 如云霞般的绸布……他们走了进去,疯狂地搬动见到的所有东西。
其中几个走向放在最显眼处的昂贵丝绸,这些带回西乌勒足以让最美的姑娘对他们倾心。
他们不知道,这些布匹在被放入圣物室前, 曾裹在天花病人身上, 沾满了脓液。
它们被拿起来了。
…………………………
“打开地狱大门的,从来不是魔鬼, 而是人类自己。”
阿瑟亲王歪着头看向女王, 他的外套只是搭在肩膀上,没有扣上纽扣, 露出里面有花边的雪白衬衫, 这让他毫无半点作为西乌勒人真正指挥官的威严,更像一位苍白漂亮的贵族少爷。
但根本没有哪位贵族少爷会像他这么疯狂。
女王的手按在道尔顿的肩膀上,制止他在暴怒下对阿瑟亲王开枪。
“我犯了一个永远无法被原谅的错误,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寒,“我的确该早早地亲手终结你的性命。感谢您, 终我一生,我都会为此赎罪。”
“您看,世事证明我的正确,您早该亲手杀了我。”只带了几名黑衣侍从前来的阿瑟亲王说, 他肤色比常人更苍白,此刻带着一抹疯癫的潮红,“但就此事而言,您难道会以为只要没有我就不会发生?”
“我自认为已经足够代表人类的罪恶,但凡人的愚蠢和贪婪带来的狠毒每每还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就像腐烂的泥巴里总能突兀地开出死尸的花。”他的语速又快又低沉,湛蓝的眼睛犹如风暴前的大海,他从来没有将那些蝼蚁放在心上,就像巨龙不在意足边的尘沙,“他们做出来的事,可要比我这个‘魔鬼’来得可怕多了。”
“你要为自己的傲慢和自负付出代价。”
女王按在道尔顿肩膀上的手惨白、冰冷而又坚硬,烛火在她深红的眼睛里跳动。
“我亦然。”
“我已经付出了代价。”
阿瑟亲王笑起来,笑容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盛怒。
“我既然不能得到您,就要让你我的故事成为这个时代最辉煌的一笔,我要我们的命运相纠缠相挂钩,要我的生或者死成为您故事里最夺目的那一笔。两种结局,不论最后是哪一个,都是我的胜利。”
血肉之躯会老去,帝国会衰亡,爱情会消逝,连白骨最后也会在六尺之下成为尘土。
那什么才会永恒?
历史浩瀚如长河,不记载个人的爱恨悲欢,唯有那些在时代进程划下重重一笔的人才会璀璨如明星。
古老的信仰是他选择的祭品。
她给圣城送去一位“圣人”,绞断了古木的树根。他就以暴力的手段,以铁蹄将古旧的帝国践踏。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能加速旧世界的灭亡,他亲手导演这场盛大的演出,把走向必然结局的过程缩短。
数百年后,千年后。
史学家们回首十六世纪的历史,他们看到不会只是一场西乌勒对教皇国的战争,而是一场新世界对旧世界的战争。神权的太阳在这场战争里熄灭,以罗兰帝国为代表的民族国家腾空而起,漫长的黑暗时代在此刻划上终点,他们之间的战争成为新时代的里程碑。
从此他们的名字在同一段历史被一起反复提起。
“我要见一轮太阳升起,要铸造一段永恒的传奇,但这些险些被那群愚不可及的家伙毁了。”
道尔顿完全不想再听这个疯子说话,他调转枪托,毫不犹豫地朝阿瑟亲王的脸上砸下去。
“冷静。”
女王收紧了搭在道尔顿肩膀上的手指,但没有任何想要制止的意思,冰冷地注视着阿瑟亲王挨了这么一下。
“所以你封锁了圣城?”
“只能说是暂时,他们想等拿到赎金就退回西乌勒去。”刚刚道尔顿的一枪托,砸得阿瑟亲王脸颊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红痕,眼角流出血来,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颧骨向下流淌,他毫不在意,“有件事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那些老鼠逃跑后,罗纳人也跑了不少,天花被藏在圣物室,所以率先在西乌勒军队中爆发。”
“不过……”
阿瑟亲王露出一个微笑,已经不带怒火,而显得邪恶妄为的微笑。
“我想您不会想要让这些人离开。”
女王不说话,神色冷淡。
但阿瑟亲王没说错,在得知天花在圣城内爆发后,女王就下定了决心不会让这一支西乌勒人退走。目前,他们是感染天花的主体,而天花的潜伏期可以长达两周。如果他们从圣城离开,在返回的路上势必会将天花大范围地传播开。
而罗兰帝国与教皇国接壤,一旦教皇国内出现大规模的天花,很快就会传入罗兰。
不论是为了保护罗兰的子民,还是出于人道不愿看教皇国内其他无辜者丧命,女王都必须将圣城封城到底。
西乌勒人不会愿意留下来送命,他们现在之所以能够被阿瑟亲王约束在圣城内,不过是无法放弃能够通过圣城和女王达成交易带来的利益。
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且不提这些西乌勒人本来就是他们的敌人,单单天花这件事来说,他们就必须死在这里,并且连尸骨都必须化为灰烬。
“他们想用瘟疫击败西乌勒和您,想毁掉我的杰作在废墟上重建他们的帝国。”
阿瑟亲王苍白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笑容变得冰冷,像魔鬼再一次露出了他傲慢的獠牙,天空中尽是他招来的群鸦阴影,所过之处罪恶放肆蔓延。他的声音轻柔低缓,带着入骨的讥笑。
“他们是在说什么笑话啊?”
………………………………
这是个晴天。
太阳惊人地刺眼,秋冬之交大地干燥地令人厌烦。
穆萨将军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作为名义上西乌勒的将军,谈判本该由他和罗兰女王进行,但阿瑟亲王笑意吟吟地让他待在圣城里,谈判的事情不需要他参与。面对那样一个魔鬼,他能说不吗?
他不能。
于是他留下来了,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如果是由他本人去谈判,恐怕不论罗兰开出再低的筹码,他都会同意。有流言说——主要是那些修士和教徒,这场瘟疫是神对他们这些异教徒的惩罚,因为他们不仅在教堂里杀人还打开了圣物库。
穆萨将军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流言,但问题是……
为了便于撤退的时候能够尽快离开,军队驻扎在东北方向的一片较为低矮的居民区。圣城历史悠久,又几次遭遇劫难,建筑倒塌重建过许多次,房屋密集,街道狭窄。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染死的人越来越多。
西乌勒的军队一贯以团结著称,没有抛弃同伴的习惯,但现在面对可怕的疾病,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了恐惧,甚至已经开始拒绝照看得病的同伴了。至于医生……掌握医术的修士逃走了大半,在进城的前几天又被士兵们屠杀了大半,剩下的寥寥无几。穆萨将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死去。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抱着这个念头,穆萨将军走进自己临时居住的房子。
在他走进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远处,几名穿着黑衣的侍从如鬼魅般站在墙角的阴影中。紧随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巨响,石板大块大块地砸了下来,烟尘中硝烟和硫磺的味道腾空而起。接着就是火焰……
阿瑟亲王选择与女王谈判的日子,天气好得让人恐惧。
在秋末冬初的干燥天气里,在难得的刺眼阳光里,大火以可怕的速度蔓延了开来。西乌勒骑士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了什么事,圣城房屋密集,有太多木质的悬挑房屋和悬窗……很快整片居住区的火就已经连绵成海洋了。几处由西乌勒军队把守的堡垒也接二连三地发生骇人的爆炸。
就像神将硫磺与火倒向了这座城市。
火势之大,就连站在远处平原的人都能看到它腾起的黑烟和狰狞的光。
“自第一次圣城劫难后,历代教皇都将加强它的军事力量作为工作之一。”阿瑟亲王不紧不慢地说,“它拥有自己的冶金厂和火药制造厂,城中三处仓库里一共储存了六百吨以上的黑火药。”
所以圣特勒夫斯二世当时才有下达命令死守的底气。
西乌勒人忽略了这一点,一如他们没有注意到暂时居住的房屋有着太多木质材料。他们虽然也逐渐地在使用火器,长久的习惯仍然使得他们难以对此有多少警戒。否则他们就应该在进入圣城后,第一时间控制住城中的武备仓库。
但他们没有,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黑衣侍从们是什么时候将火药安放完毕。
熊熊大火席卷了神在人间的城市。
倾泻下硫磺与火的魔鬼从容地看向半神般的世俗君主。君主将枪从她的将军手中接了过来,沉静地对准了人间的魔鬼。
“看,从此以后,你我的名字将在史书上成为新旧之交的里程碑。”
阿瑟亲王面带微笑。
女王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