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疯子阿瑟

“坦白说, 我不知道我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萨兰船长面朝大海,咬着烟斗,目光沉沉地看向远处的海平线, 右肩处空荡荡的。

“渡鸦”号上, 海盗们正在做起航前的准备, 升帆、起锚, 因为人数比刚来埃尔米亚时少了接近四分之三, 速度慢了很多。

五官深刻, 眼眸碧绿的古里安站在旁边。

他没有涂油彩, 但依旧穿着带有金灿灿太阳鸟装饰的衣服, 木雕的笑脸小丑坐在他肩膀上。小丑下颚开合了一下, 没有发出声音。

萨兰船上吐了口烟,把视线移到港湾的另一侧。那里同样停泊着战船——不是鲁特的, 是罗兰的。新的罗兰驻埃尔米亚海军抵达的时间比他们预想中早了很多,看来鲁特人抵达埃尔米亚不久, 罗兰的海军也出发了。

他们来接替渡鸦海盗团的工作。

“据说特遣总督叫安杜特, ”萨兰船长说,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贵族, 在森格莱战役中立了军功, 后来还参加了海上决战。一个平民受到这样的重用, 就算现在还没为她把灵魂卖给魔鬼, 估计也差不多了。恭喜伙计, 你有大麻烦了。”

“你招惹的麻烦不见得很少。”古里安说。

“总觉得你好像在骂我。”

萨兰船长嘟哝着, 心情并非真如表面这么好。

两个月前的亚该事件不仅带走了萨兰的右臂, 四分之三的船员,还彻底打碎了埃尔米亚帝国、罗兰帝国和鲁特帝国之前的微妙牵制。鲁特人战败后,蒙锡公爵试图投降, 但不论是古里安还是萨兰都没有让任何一名鲁特人离开埃尔米亚的想法。

他们原想尽可能地封锁消息,为埃尔米亚争取更多的时间。

为此,古里安下令搜捕囚禁所有埃尔米亚境内的鲁特人,结果一位领主悄悄地把一批鲁特商人放走了。在古里安追查之前,这名领主打猎时“意外”身亡了。

接着就是书记官宣读了女王召回渡鸦海盗团的命令。书记官还呈递了一封女王的信给古里安,信中女王以平和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口吻,“询问”了罗兰人在埃尔米亚的通商特权,并表示愿意为古里安提供一些火力援助。

那一刻,萨兰船长真切地感到了几分寒意。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说“君主都有长长的手臂”。

——女王的目光掠过辽阔的大海,精准地落在新大陆,并以冷酷的手腕左右着局势。

真想一把火烧了啊。

萨兰船长注视着高悬十字架与玫瑰旗帜的罗兰海军战船。换做以前,谁同渡鸦结仇,他们就让谁下地狱去。

“终点是玫瑰海峡?”古里安说,他看着残破的渡鸦旗帜,“还是千岛湾?”

“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萨兰船长抽出烟斗,把它丢进海里。

长相斯文的书记官从甲板上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他,起航的时间到了。萨兰船长看了古里安一眼,伸出残存的左手,一把将他肩头的那只木偶小丑给提走,放在了自己肩膀上。

古里安微微一愣。

萨兰船长头也不回,向前一步,跳上了船踏板。

“后会有期,萨兰先生。”

书记官说。

被火炮烧焦一角的渡鸦旗帜在海风中展开,海盗团离开了港湾。

古里安一直注视着海盗船,直到桅杆消失在海平面上。

“安杜特总督想拜见您。”

书记官格外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直到此刻才开口。

古里安目光落在这位年轻的书记官上,后者脸上永远带着面具般的微笑。

“精于密码、法律条文、情报收集、资料整理……同时不畏生死的臣属,”古里安低沉地说,“我真要嫉妒那位君主了,她给了你们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

“机会,以及公正。”

书记官欠身。

“我是次子。”

……………………

萨兰船长等人进入千岛湾的消息送到阿瑟亲王手中的时候,他正身处教皇国的心脏圣城罗纳外。

“一只缺了翅膀的乌鸦和据说不死的太阳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阿瑟亲王指尖相抵,“不过我可不想让他们毁了千岛湾的晨雾和飞鱼……”随即他惋惜地摊摊手,“所以,还是让乌鸦先生们在海底好好休息吧。”

黑衣侍从鞠了一躬,领命离开。

阿瑟亲王还在沉思中,碧蓝的眼睛仿佛一片缩小的海。

“让我想想……埃尔米亚、我亲爱的兄长……”他指尖抵着下巴,“相逢的日子不远了,我该准备点什么,作为重逢的礼物呢?”

烛火发出“啪”的一声轻微细响,火焰向上蹿动。

阿瑟亲王的注意被引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他忽然有了主意。

当西乌勒军队的主将穆萨接到阿瑟亲王的“邀请”时,他的心情大概不会比吞了一打死老鼠更好。

几乎是在刚看到黑衣侍从的影子,寒意就蹿上了穆萨将军的脊柱。

如果可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会选择与阿瑟亲王这样的疯子合作。随着战争的不断进行,草原铁骑携带着咆哮火器奔驰而过,所到之处城堡角楼纷纷倒塌,士兵们将教堂洗劫一空,掠夺前所未有地丰盛,穆萨将军的名声也随之越来越威严,就连一开始对他不甚放心的大君都接连派人送来表彰。

按道理来说,取得这样的盛果,穆萨将军就算顾忌着阿瑟亲王,也该感到狂喜。

然而,实际上他却在恐惧。

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胜利来得轻而易举并不是他的功劳,而是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阿瑟亲王。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黑衣侍从仿佛无处不在,他们带着亲王的命令出没在所经过的城市里,于是……城门总会不知不觉地在某个时刻朝他们打开。

以骁勇和劫掠著称的乌勒骑士就只剩下一件事可做:

屠杀。

一切从这里开始发生改变。

穆萨将军发现,他的士兵越来越亢奋,越来越凶戾。即使是以西乌勒勇士的标准来看,他们都未免太过于嗜血可怕,喘息里都融着硝烟和硫磺的气息,似乎世界上只剩下剥夺生命和掠夺财富这两件事。有时候,穆萨将军从军营中走过,会以为自己是从一群毫无理智的野兽面前经过。

起初,穆萨将军还能试着约束他们。

但诡异的气氛就像无形无色无味的毒素,慢慢地侵蚀人的神经,等到被察觉时已经深入骨髓。士兵们一天比一天暴躁,军营里的斗殴现象越来越多,程度越来越重。现在只有沐浴鲜血,才能让他们稍微冷静一些,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很快,他们无意间看向穆萨的目光,让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行阻碍的话,总要一天要被这些退变成野兽的手下撕成碎片。

穆萨退缩了,畏惧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脱离了掌控,悄无声息地更换了主人。

诡异可怕的事情同样在他们攻打下的城市里上演。

察觉事情的变化后,穆萨将军终于开始留心胜利之外的事,惊骇地发现每一个他们成功夺取的城堡,早在他们进入城门之前,城内就已经有了尸体。

有时是教士杀死贵族,有时是贵族杀死教士,还有时会是教士与教士、贵族与贵族混做一团的厮杀。

穆萨将军毛骨悚然。

人人心底都有一个囚笼,关着名为“欲望”的猛兽。现在有魔鬼从地狱走出,他手里握着打开囚笼的钥匙,他让修士和贵族扯下虚伪的面具,让乌勒的士兵变成陌生的野兽。

阿瑟亲王就是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他握着打开所有囚笼的钥匙。

意识到这点后,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战栗压倒了穆萨将军,让他几乎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发如金子般灿烂的阿瑟亲王转头,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1]”他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阿瑟亲王不紧不慢地纵马到身边,以极富音韵美感的语调念出一段话。

“这是我们经文里的一段,说的是末日到时,神会让握着权柄的红马骑士给人类带来战争。”阿瑟亲王耐心地解释,然后看着纵马奔驰的军队问,“你不觉得很像吗?”

穆萨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惊骇地意识到,对阿瑟亲王而言凡人只是他手中的玩具。

他若加冕,王冠一定名为“罪恶”。

………………

哪怕深深地意识到阿瑟亲王的疯子本质,但穆萨将军依旧无法猜到他会想做什么。

找到阿瑟亲王的时候,他正在约诺比亚山顶。

他们驻扎军队的地方,位于圣城的东面,日落的时候站在城外一座山丘顶部,能够将圣城的绝大部分览于眼底。

阿瑟亲王在这里支起了一个油画架。

穆萨将军到的时候,他正在涂涂抹抹。他的金发长了一些,他把它们随意地扎在脑后,这让他看起来越发秀美,再加上带有精致蕾丝花边的洁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仿佛就只是个富裕尊贵,热爱绘画的文弱大学生。

“殿下。”

穆萨将军深深地低下头,态度与其说恭敬倒不如畏惧。

“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的?”

阿瑟似乎心情很好,语气格外亲和,“我们在围城上浪费太多时间了,这么消耗小伙子们的热情可不是好事。”

穆萨将军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瞥见他蘸着鲜红的色彩,在画布上落下一笔。一股寒意掠过,穆萨将军立刻收回目光。

“您的意思是……?”他试探地问。

“我想,”阿瑟亲王高兴地说,“我们是时候进攻了。”

穆萨吃了一惊,虽然他们将征伐圣城作为口号,但它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换句话说,西乌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攻打圣城。

圣城自从蒙受过被劫掠的奇耻大辱之后,历代教皇不论怎么无能,都将加固圣城的军事防御力量当成必做的功课。而且,这一路过来,虽然有阿瑟的存在,使他们近乎无往不利,但耗费的时间同样不少。战争从春末开始,如今已经接近冬天,最适合打仗的季节已经过去。他们只不过是希望通过围城,给城中的教会施加压力,迫使他们缴纳赎金做出让步。

“他们的援军应该也快到了。”

穆萨将军提出更直接的理由。

“不,”阿瑟亲王将暗红在画布上铺开,“不会有援军。”

穆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却知道这个疯子并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令。他张了张口,没勇气继续反驳,沉默地去做攻城的准备。

阿瑟亲王在画布上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

对穆萨下达攻城的命令只是随性而起,他来这里,纯粹只为了看个日落。

他选择的地方和时间都堪称完美。

黄昏的天空瑰丽而又血腥,一片神秘的紫色自东像西铺展,接着是一段颜色转暗的猩红,越向下越深,最后浓烈成黑色与地平线融为一体。在正中间,缓缓下落的太阳呈现出橘红色,光芒向四周放射投出,向上把大团大团的云点燃,向下让天下信徒的圣城沉没在血海之中。

教堂坐落在城市中心,把长长的影子投在广场和低矮的房屋上。

像圣人即将在血海中向前倒下。

——与阿瑟的画一般无二。

“腐朽的事物唯一的价值,在它燃烧起来的时候算得上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