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博利伯爵的信给给我。”
女王在靠窗的高背椅上坐下, 吩咐。
太阳已经升高了,女王坐在透过彩绘玻璃窗落进来的光里,穿着亮银缎的长裙, 边缘反射微光构成如教堂圣灵雕像般的轮廓剪影。那银色的光芒既神圣也威严, 却不带暖意。
凯丽夫人将信交给她时,碰到了女王的手指。
带着晨雾未散的凉意,又冷又坚硬。
凯丽夫人心里轻轻一动。
女王接过信, 低下头读了起来,
凯丽夫人看着她被阳光镀上绚丽色彩的银发,淡黄的信纸在她修长苍白的指间翻过。女王肤色很白,肌肤下淡淡的青色血脉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给人种又冷又沉寂的感觉。
依稀有些像另外一个人。
“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女王以指尖将加盖有博利伯爵私人纹章的信折叠起来,阳光稍微有些刺目, 她微微地眯了一下眼, 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眼型锐利, 宝石般的虹膜在睫毛阴影的缝隙里流出一丝掌权者特有的讥诮和冷酷,“伯爵的麻雀在海上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郁金香”号从博利伯爵手中交到阿比盖尔手中, 标志着帝国海军旧时代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人们熟悉的“帝国之剑”从此不再征战于大海,而选择将冒险、辉煌和荣耀让给了年轻的血夜, 自己隐没进阴影里。
但这不意味着博利伯爵就此远离帝国的海洋。
或者说,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为帝国效力。
博利伯爵守护玫瑰海峡的时间比占据他一生将近三分之二, 他熟悉往来的船只熟悉帆船消失的航线就像熟悉自己手心上的纹路。从海军将领的位置上退下后,他转而成为替女王寻辨查海上间谍的人。
在天国之海决战开始前, 博利伯爵就发现有三艘伪装成教皇国商船的普通帆船踪迹可疑。三天前,博利伯爵追查清楚了这三艘帆船的真正出发地和目的地。
“鲁特帝国和埃尔米亚取得联系了。”
凯丽夫人浅黑色的眉拧了起来,随即那双眼睛里慢慢地染上了怒气:“他们这是想要背弃盟约吗?他们正在辜负您的信任和善意”
“无需这么生气, 凯丽。”女王口吻宽和,“不过是人之常情。”
毕竟鲁特帝国受阿瑟亲王的影响——那艘装满炸药的战船可真是件别出心裁的礼物,鲁特帝国在天国之海决战中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按照鲁特人的计划,他们本该借此垄断“水银海——天国之海——玫瑰海峡”这一主要航线,在天国之海上建起即雅格之后的权威……可惜,那些都随着三日腾空的奇迹而消失了。
如今,鲁特帝国虽有“皇帝”之衔,却无皇帝之实。罗兰帝国虽无“皇帝”之名,却隐隐有成为诸教会国家世俗领袖的架势。
没有哪个国家希望邻国崛起强盛,换做罗兰,也会竭尽全力地打压鲁特。罗兰帝国开辟了新市场,鲁特帝国只要不是傻子,必定会竭尽全力地来瓜分埃尔米亚这块蛋糕——这可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
值得商酌的是,女王授意在罗兰帝国内公开在新市场建立贸易站点,是战争开始没多久时的事。而按照博利伯爵的追查来看,那三艘从鲁特出发前往埃尔米亚的商船,起航时间要比罗兰帝国公开新市场消息更早。
通往新市场的航海图到目前为止,还是王室舰队才能够掌握的秘密。当初萨兰船长开辟新航路,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古里安这位埃尔米亚流亡王室人员。
那么,商业重心在天国之海和水银海,几乎从未对埃尔米亚海域进行考察和冒险的鲁特帝国,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航线图?
“只有一个朋友,是件很危险的事啊。”女王低声说,“至少要结识两位朋友,才有谈判的余地。古里安在天国之海游历那么多年,一个能够藏在牛腹中三天三夜的王储,他心里会没有野心吗?”
“是罗兰扶持他登上王位。”
凯丽夫人不快地抿起了唇。
“我们可还送了圣特勒夫斯二世一顶三重冠呢。”女王含着不带温度的微笑,“两者没有什么差别。”
“但我们给予埃尔米亚的,便是恶魔看了,也得说一声宽厚吧。”凯丽夫人说。
“只是相对而言。”
女王不加粉饰地直言。
诚然,基于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的意志,他们与埃尔米亚帝国签署的条约并不算苛刻——但必须清楚地认知,这是与将埃尔米亚纳入为海外殖民地进行比较的。平等的贸易互惠只是相对而言,作为提供武力支持和实力上的强国,罗兰天然且注定在盟约中占据主导与强势地位。
对于弱小者和平庸之辈来说,依附于强大的帝国不是件坏事。
可惜古里安并非平庸之辈,他也不乏野心。
或许埃尔米亚的人会沉浸于过往的荣光,亦或者惊颤于萨兰船长他们带去的火炮之威,但其中绝不会包含古里安。可以笃定地说,古里安手中一定有着一张网,一张随着他的冒险商人生涯遍布天国之海沿岸的信息网。天国之海发生的一切,古里安在遥远的埃尔米亚大陆谨慎而紧密地关注着。
他知道怎么在一个混乱的世界冒险与赌博。
在与罗兰保持盟约的同时,与鲁特帝国乃至更多的教会国家取得联系,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当一片草原上只有狼和羊群,那么羊群的命运遍取决于狼的意志——今日狼愿宽慈,可谁知它明日是否就会露出獠牙?而如果……让狼的仇敌们也加入战场,事情就不会一样了。
新的市场意味一片新的世界,一个新的转折点。
鲁特帝国为了遏制罗兰的扩张,注定要与罗兰在新市场上搏杀。这样他们要拿什么来打动更早接触罗兰的埃尔米亚呢?只有比罗兰出价更高……更高。未来很快地,可以预见,还有更多的国家会抵达埃尔米亚。
在猛兽搏斗厮杀的间隙,羊群才有机会和道路蜕变新的食肉者。
当然,这是件走钢丝的活,一个不甚羊群就很有可能落得被群兽分食,支离破碎的下场。
不过吧……
诸神总有意安排诸多巧合。
古里安是幸运的,埃尔米亚帝国也是幸运的。
他和埃尔米亚帝国正处于一个对他们而言,格外不错的时间点。
最强大的四个教会国家因为宿仇不得不在天国之海爆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海战,不论是赢家还是输家,谁也无力在短时间内举兵远征。教皇国和西乌勒陷入苦战,无法分心谴责限制同异教徒的贸易。凶险的远海航线又提供了天然的保护……他们的确有谈判和周旋的余地。
值得一提的是,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的善意——虽然这善意即是出于人道主义,也是出于现实——并非毫无收获。
不论埃尔米亚帝国到底是怎么想的,怀了什么鬼胎,至少他们在天国之海大决战期间尽职尽责地提供了足够多的粮食和物资。如果没有埃尔米亚的粮食,东伯克利商人“战争鬣狗”的骄傲和胜利还能再持续下去,饥荒将困扰大半个罗兰,即使帝国最后取胜,收获和苦果恐怕差不了多少。
可以这么说,罗兰的海军战船铸成了女王在这场战争中的利剑,而埃尔米亚的粮食则成为女王的盾。
至于眼前的事……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只是来得这么早这么迅速,虽然不出意料,但让凯丽夫人觉得不快也是情理之中了。
“他们也太过于迫不及待了。”凯丽夫人皱着眉头,“要知道,萨兰船长他们可还在埃尔米亚啊!”
萨兰船长他们和古里安可是朋友啊。
她把后半段吞了下去,因为凯丽夫人也不确定成为埃尔米亚新王后的古里安是怎么看到他昔日的海盗同伙。
“哦,这个啊。”女王看出了她的想法,“这个倒不用怀疑,他们的确是朋友。”
顿了顿。
“他们的确是朋友。”
女王露出了完美且令人脊背发寒的微笑,意味深长。
“这是件好事。”
从她出生就伴随在她身边的凯丽夫人一愣,几乎是立刻就敏锐地捕捉到有什么东西蜕变了……更坚硬也更冷酷。
那是让常人心生恐惧的变化,凯丽夫人却只觉得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刚刚将博利伯爵的书信递给女王时,手指相碰的那一瞬间,女王指上未散尽的晨雾凉意在此刻卷土重来,透进她的脊骨,沉沉地压在她心口。
冷得令人颤抖。
如母亲对孩子般深厚的爱翻涌着,几乎要让凯丽夫人忘记一切,走上去给她的女主人一个拥抱,把自己的全部温度都给她,替她驱逐一切寒意,不论是海雾的还是晨雾的。
女王低下头,抽出一张纸。
羽毛笔蘸了蘸墨水,随即写起果决的命令。她左手的五指指尖点在桌面,虚拢着像将辽广无边的大海笼罩在自己的手心。她在高背雕花椅上坐得腰背笔直,王冠压在发上,于太阳光中折射光辉,银色亮煅的贴身宫裙在腰处于这几天内迅速而又不引人注意地消瘦下去。
消瘦本会带来的憔悴被她的气势压了下去,只剩下比以往更逼人的锐利。
于是凯丽夫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眼噙泪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