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妗推开小轩窗, 将手里的笔放下,夏至掀开帘子,缓缓走到书桌旁, 低声道:“小姐, 太子殿下又来了。”
楚妗恍若未闻, 将今日练的大字展开来,笑着问道:“今日这字怎么样?”
夏至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知晓了楚妗的意思, 看来是同前几日一样, 不打算见太子殿下了。
夏至笑道:“奴婢哪里懂书法啊, 您应该找个懂行的人来品鉴一番, 奴婢听闻太子殿下师从名儒,写得一手好字。”她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外面的太子殿下可以为她提些意见。
楚妗瞥了她一眼, 警告意味十足,也不知顾沉宴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连向来向着她的几个丫鬟时常在她面前为他说好话。
夏至讪讪笑了笑,无奈屈身退下, 照例打算出门将太子殿下打发走。
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这几日太子殿下下了朝就往长乐苑跑,偏偏楚妗每次都说不见,刚开始他们着实为楚妗捏了一把汗, 以为太子一怒之下会降罪于她,没想到太子每次都是好脾气地笑一笑,毫无传言中的性情乖戾。
甚至每次都赠了许多价值连城的珍宝给楚妗, 虽然那些珍宝楚妗瞧都没瞧一眼,都被她叫人锁到小库房里去了。
他们这些做丫鬟的,与楚妗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都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楚妗,楚妗从来不摆架子,待他们也像是亲人一般,从不随意打骂。
他们当初听到楚妗赐婚给了太子殿下,都着实为她开心,也都希望她能与太子殿下感情和睦,琴瑟合鸣。
楚妗垂着眼,等夏至退出房门后,立刻将手中的纸放下,疾步走到窗前,悄悄探着脑袋往外看去,院中空无一人。
前些日子顾沉宴都会在院子里等好几个时辰才会离开的,今日却不见人影。
楚妗不知自己心底忽然涌上来的是委屈还是后悔,她撇了撇嘴,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她还以为顾沉宴多有耐心呢!这才几天,就不愿意继续了!自己被他蒙在鼓里那么久,若不是祁嘉昱,她都不知道要被他瞒到什么时候,他倒好,象征性送些珠宝首饰,就打算让她原谅他吗?
她越想越难受,鼻尖也有些酸。
她不是喜欢哭的性子,她素来坚强又隐忍,以前她还是农女阿茶的时候,她便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无父无母,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被人欺负了就回家向父母哭诉。她知道即便是她哭瞎了眼,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心疼她。还不如笑着好好活下去,那些矫情的东西,不如多卖几斤茶叶,赚银子养活自己来得实在。
当初刘春杏将她卖入财主家做妾的时候她没有哭。
被亲生母亲用厌恶的眼神看着的时候她没有哭。
甚至她那日身陷险境,清白差点不保的时候她也没哭。
如今她倒想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的泪意,心底唾弃自己,这做了几日千金小姐,性子都变娇气了。
“你是在找我?”
身后蓦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楚妗一愣,飞快地转过头,就看见顾沉宴金冠玉带,倚靠在书桌旁,俊朗星眸,笑意盈盈。
楚妗方才压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眼眶微红地望着他。
顾沉宴脸上的笑缓缓收起,他眼睁睁的看着眼泪在楚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打转,倏然落了下来。
他觉得那滴眼泪异常灼热,烫的他心口一痛,他快步走上前,手忙脚乱的想要替楚妗擦眼泪,伸出手又记起她如今还在生气,又呐呐地收回了手,他只能干巴巴的说道:“别哭了……”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楚妗不理他,无声无息的哭,眼泪噗簌噗簌的掉,看上去很是可怜。眼泪越来越多,白皙的脸上瞬间多了两行泪痕。
那些眼泪全部都化成了刀子,一刀刀剜在他心上。
顾沉宴一咬牙,也不管她还在生气了,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不知道楚妗到底为什么哭,只能一个劲地道歉,“我错了,别哭了……”
这招果然有效,楚妗停下了眼泪,哽咽道:“你错哪儿了?”
顾沉宴:“……”他神色为难,他只是顺口一说罢了,意在安慰。
楚妗见他茫然不知,眼泪又开始掉,甚至开始控诉起来,“你又骗我!你都不知道你到底错哪儿了!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子,知错不改,随意欺骗,满口谎言!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信任,若你这样,我们这亲事就作罢吧!我不嫁也罢!”
顾沉宴刚开始任她指责,好声好气地替她拭去眼泪,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一瞬间冷下去,不嫁?
楚妗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圣旨已经广布天下,又岂是她说取消便可取消的。
她自知失言,看了一眼顾沉宴,见他脸色沉沉,看上去吓人的紧。
楚妗刚刚生出来的愧疚一瞬间就消散了,心里满是委屈,转身跑得远远的,挑了个绣墩就坐了下来,背着身子不理会顾沉宴。
顾沉宴见她眼眶微红,低着脑袋,虽然不哭了,但也不再说话。
顾沉宴心底沉沉叹了一口气,自己真的是拿她没办法了。
打又舍不得,吓又不能吓。
自己假装冷脸想要吓吓她,小姑娘又委屈得不想说话了。
顾沉宴走上前,单膝跪在她身前,伸手将楚妗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掌心,温声道:“我知道你是怨我向你隐瞒身份。我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有戏弄你的目的……”
话音刚落,顾沉宴就看到楚妗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哭过的眼睛还带着湿意,湿漉漉的像是只小奶猫。
顾沉宴眼底飞快闪过一抹笑意,继续解释道:“只是后来我慢慢的就改变主意了,与你接触越多,身份就越不敢暴露,随后慢慢的就变得害怕起来。”
楚妗一愣,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害怕?”
“因为在意。”
“因为你在我心里的位置越发重要,我看你从未怀疑过我,便害怕你若是知晓真相,会不会因此怨恨我。因爱便生惧,也因此越发优柔寡断,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退缩之意。
便想着尘埃落地,我们心意相通之时,我再亲口向你坦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被祁嘉昱提前挑破了,果然,你生气了许久,就是怨我戏弄你。”
“你想想,我何曾伤害过你?教你写字,将你从猎场中救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何曾有一件是伤害了你?”
顾沉宴沉沉叹了口气,自己都已经哄了好多天了,他知道自己隐瞒身份不对,所以每次楚妗拒绝见他,他也不生气,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就想着让她早些消气。
只是楚妗看着柔软好说话,可是骨子里脾气倔得很,今日他便开诚布公,解释得明明白白。他若是不说明白,她怕是要气上许久。
楚妗脑子有些懵,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这些字拆开来,每个字的含义她都清楚,可是组合在一起,她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她心底隐隐有猜测,那个想法让她心跳都不禁加快了起来。
顾沉宴缓和了神色,小心翼翼地将楚妗的手握在手里,郑重其事的说道:“赐婚的圣旨是我亲自求来的,已经广告天下,礼部也已经在筹备婚礼事宜了,婚事已成定局,你便是未来的太子妃,是我的妻,以后你莫要再说些不嫁的话了。”
顾沉宴心里冷笑了一下,不嫁他,她还想要嫁给谁?
楚妗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顾沉宴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书桌旁,他笑着点了点桌上的字,得意道:“你看你的字,都有了我的几分风骨了。”
楚妗望了一眼桌上的字,字迹这种东西,极为私密,更何况是当朝储君,字迹旁人不敢随意临摹,否则视为僭越。而她竟然不知不觉中照着顾沉宴的字练习了许久。
她蓦地红了脸,想了想,理直气壮地辩解道,“当时我不知晓您的身份,就是觉得您的字好看,才一直照着练……就、就算是大不敬,错也在您,我又不知道您的字不能随意模仿!”
顾沉宴低低笑了一下,懒洋洋地挑了一下眉,被楚妗一本正经的样子取悦。
但他方才也见识到了,只要楚妗觉得他有错,他便有错。
小姑娘要哄着供着,丝毫怠慢不得。顾沉宴立刻从善如流,“是,我的错。”
楚妗得意地翘了翘嘴角,不放心地补充道:“既然是您的错,那您可不能治我的罪了。”
顾沉宴眼尾微垂,慵懒地“嗯”了一下。
夜华如水,长乐苑灯火通明,精致的院子里很是温馨。丫鬟有条不紊的将晚膳摆上来,却见楚妗精神恍惚地坐在美人榻上。
夏至有些担忧,今日她自作主张的把太子殿下放进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屋里说了些什么,自打太子殿下走后,楚妗一整天都以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许久了。
“小姐,用膳了……”夏至眼含担忧地轻唤道。
楚妗恍惚地回了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声音有些飘忽,“吃饭了?什么时辰了?”
说着,她转了转头,发现外面天色早已暗沉下来。
楚妗收回目光,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吗?
楚妗在丫鬟的伺候下净了手,她握着筷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没有胃口,草草地吃了些饭,便让人撤了下去。
夏至四人忧心地看了一眼楚妗,楚妗浑然不觉,霜降嘴甜,惯会说些逗趣儿的故事。
于是她走上前,想要说些有趣的事儿逗她笑,虽然楚妗整个过程都弯着眼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显然也不是真心实意。
夏至拉住了霜降,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再讲了。
杜嬷嬷忽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红漆木食盒,她难得带了一丝笑,缓缓走进来。
楚妗一愣,下意识问道:“嬷嬷您怎么来了?”
夜里并不用跟着女官学习礼仪,一般杜嬷嬷她们都是入了夜便会去歇息或者做些自己的事情,极少会来找她。
杜嬷嬷屈膝,拖着食盒,平稳的行了个万福:“老奴见过楚二小姐,太子殿下派人送了些吃食过来,老奴这才深夜叨扰您。”
楚妗一愣,心底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丝甜意,她嘴角翘了翘,站起身,一扫方才的恍惚,心情豁然开朗。
但她还是顾及着矜持,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可是一双眼睛不住的往食盒里瞄,很是好奇。
能让顾沉宴派人这么晚都要送来的东西,定然不是简单的糕点。
杜嬷嬷见楚妗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混浊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小心翼翼地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精致的瓷盅和一碟糕点。
楚妗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佯装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然后惊奇的发现瓷盅盖了盖子,仍旧缓缓冒着寒气。
糕点看上去也很是有趣,做成了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动物造型,很是娇憨可爱,丫鬟们都是年纪尚小的小姑娘,看见了都发出了惊叹声,眼里满是喜欢。
楚妗也很是喜欢,爱不释手地拿了一块,也有些下不去手,忍痛咬了一口,发现里面裹了好几层不一样的水果果肉。
味道酸甜可口,软糯适中,楚妗忍不住多尝了几块,随即她看了一眼丫鬟,大方地将剩下的全部给了他们。
“这里面加了冰块?”楚妗掀开瓷盅的盖子,看到里面装了一些乳白色的液体,液体上缓缓漂浮着晶莹的冰块,着实有些惊奇。
如今阳春四月,便是京城也是春暖花开,遍地春色,早已经没有地方还有未消融的冰块。
杜嬷嬷细心地说道:“这是今日从北地快马加鞭送来的冰块,太子殿下便派人做了些甜奶饮子。这甜奶饮子里加了山楂汁,开胃助食,今日天气有些热,您正好喝一些,凉快凉快。”
楚妗捏着瓷勺,听了杜嬷嬷的话,指尖忍不住紧了紧,粉红的指甲盖泛着浅浅的白。
顾沉宴知道自己晚膳没有胃口吗?所以特意弄些清爽的山楂甜奶给她喝吗?
她清亮的眼睛里迷茫了一瞬,随即清明开来,她抿唇笑了笑,握着瓷勺便将山楂甜奶全部喝完了,心底的那些委屈和怒气也像是被这些冰凉的奶汁浇灭了。
她想明白了,她这些日子的确恼怒顾沉宴的欺瞒,可仔细想一想,若是她站在顾沉宴的这边换位思考,自己当时也会顺势隐藏身份吧。
储君的身份给顾沉宴带来了尊贵无匹的权力,相应的也给他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当他在宫外与一个陌生人相遇,他便不再是太子,便也不必摆着太子的架子,压抑得太狠,便想着从夹缝中求得一丝轻松自在。按照顾沉宴的说法,当时他们都不知晓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身份这种东西,不提也罢。
更何况,以顾沉宴的身份地位,低声下气的哄了她这么多天,也郑重其事的给了她一个解释,便是打心底里尊重珍视她,她再扭扭捏捏地死咬着这件事不放,就实在是不识好歹了。
楚妗将勺子轻轻放下,像是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她冲着杜嬷嬷笑道:“这些吃食我很喜欢,还望嬷嬷代我向太子殿下道谢。”
她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想清楚了,便不会再心存怒意。
这日子也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夫妻间向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放在他们身上也说的过去,她注定是他的妻子,若是带着深深的埋怨嫁给他,到时候闹得两人都不愉快,到底是有些拎不清了。
杜嬷嬷人精一样,看楚妗精致的小脸上挂着笑意,仔细看眼里还藏了一丝羞涩,显然是与太子重归于好了。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太子殿下与楚二姑娘之间闹了矛盾,她在一旁看着也心急。
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开窍了一回,看上了一个姑娘家,偏偏惹了人家姑娘生气,好几天将他拒之门外。
如今好了,万事大吉了!
杜嬷嬷难得笑得眉眼弯弯,高声应道:“诶,老奴定会亲自转达给太子殿下的!”
楚妗见杜嬷嬷眼底挂着促狭,霎时小脸微红。
杜嬷嬷将碟子汤勺收拾好,便屈膝告退。
翌日,楚妗正在屋里随着女官练习仪态,夏至从门外走进来,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说道:“小姐,周小姐来府上负荆请罪了。”
楚妗缓缓直起身,诧异的挑了挑眉,精致的小脸上闪过一抹兴味,她接过霜降递过来的锦帕,轻轻擦拭了一下额间的汗意,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人家周小姐都亲自上门赔罪了,我这个主人公不在场的话,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呀?”
霜降瞬间知晓了楚妗的意思,附和道:“是呀,周小姐当初污蔑您,如今背着荆条,带着诚意上门,这般郑重,定然也是希望能够亲自向小姐道歉吧?”
连向来沉默寡言的白露都忍不住补了一句,“奴婢认为周小姐如今这般有诚意,小姐您还是要好好梳洗打扮,盛装出面才是对周小姐的尊重。”
楚妗觑了一眼她们两人,眼底含笑,赞赏不已,她们主仆之间果然是有默契了。
于是,楚妗在屋里挑了半个时辰的衣裳,又花了半个时辰梳妆打扮,然后才领着众女官以及夏至姗姗来迟。
周若薇被安置在前厅,屋子里是王清荷负责招待她。
周若薇坐在椅子里,脸上满是汗意,背上果真背了一捆带刺的荆条,因为后面有刺,周若薇不得不使半个身子悬空,远远地避开椅背。
楚妗走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周若薇脸上的不甘和恨意。
她站在门口,眉眼沉静地望着屋子里的人,最先看到她的是王清荷。她对于这个身份忽然变得高贵起来的女儿到底是亲近不起来,她见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女官,女官个个面容严肃,六个人整整齐齐的跟在她身后,着实威风。
王清荷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人情世故还是知晓的。
如今楚妗是未来的太子妃,大家争相巴结她,而她作为她的母亲,若是表现得太过冷淡,到时候怕是引得皇上甚至是太子不满,毕竟楚妗如今的身份也算是半个皇家人。
楚妗身边的女官便是她身份的象征,女官都是身有品级的人,如今却来服饰楚妗,这是天大的殊荣。
而且这些女官同样肩负着替楚妗撑场子的效果,对于那些心存不敬的人,她们有资格替楚妗教训一番。
王清荷不情愿的站起身,佯装温柔的拉过楚妗的手,脸上瞬间也挂上了虚伪的笑容:“你来了?周小姐等候你多时了。”
楚妗不动声色地绕开了她的手,径直往一旁走去。
王清荷抓了个空,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心里有些不舒服,在她心里,只有她抛弃楚妗的份,轮不到楚妗嫌弃她。
但随即她立刻收拾好了神情,言笑晏晏的坐回了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