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因为方才在屋内烟熏缭绕, 楚妗的眼睛也沁着一层水雾,顾沉宴的手顿了顿,忽然觉得楚妗的目光像是一张网, 丝丝缕缕, 勾缠着他的心神, 让他避无可避。

不,只是一时兴趣罢了, 切不可迷恋。他如是想到, 退开了几步, 蓦地将手帕盖在她的脸上, 寒声道, “自己擦。”

楚妗只觉得眼前落下一片黑影,她的眼睛被锦帕盖住, 她手忙脚乱的将锦帕接住,敏锐的感觉到顾沉宴态度忽然冷沉下去。

她捏着锦帕,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太子忽然拿着手帕替她擦的, 她还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昵,想要拒绝的,话还没开口,他又自己扔了帕子。

果真是喜怒无常, 脾气怪异。

她拿着手帕,轻轻地将自己脸上的灰擦拭干净。

顾沉宴大步走开,撩袍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一只手轻缓的敲打着桌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眸色深沉如墨,仔细思考着自己近日来的举动,先是答应了楚妗那做她夫子的无理要求,后是原谅她的莽撞闯入,甚至为她请太医,让她睡卧榻,如今更是同她在这里共处一室,举止暧昧。

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追悔莫及般的苦意,一开始便是错的,他不应该因着那双眼睛澄澈如镜而对她有了恻隐之心,也不该多管闲事地出手教她写字,更不该因为因为一些甜食而与她在这里过多纠缠。

他忽然停下了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淡淡说道,“这些甜食做完,你便离开吧。”离得远远的,莫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只要她少露面,他对她的那一丝丝兴趣,也该消失殆尽了。

他与她,便如同那千千万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

楚妗闻言,点点头,这些水果要做成蜜饯,需要三五日的功夫,等那时候,她脸上的红疹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她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虽说华阳公主是好意,但她也不能这般没脸没皮的赖在公主府呀。

顾沉宴见她毫不犹豫就应承下来,莫名有些堵心,就好像是这公主府没有她留恋的地方,她很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

他站起身,想要离开,恰好刚才被派去买东西的侍卫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进了院子。

顾沉宴让他将东西放到小厨房摆好,侍卫依言,将楚妗要求的东西都放在灶台处,霎时,方才还空荡荡的灶台,有了些许烟火气。

楚妗见顾沉宴像是想要离开,忽然记起来自己未曾问过他的口味,只知道他嗜甜,但甜也分好几个程度,也不知道到时候合不合他胃口。

“殿下,您还未告知您的口味呢,我怕到时候做出来的蜜饯不合您的心意。”楚妗连忙喊住他。

顾沉宴脚步一顿,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回身往回走。

这些蜜饯他可是要天天吃的,若是不好吃,那不是浪费了吗?

楚妗不清楚他的口味,若是他在一旁看着,时刻注意味道,总会好一些,做出来的蜜饯也最是合他心意。

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更何况,反正她做完了蜜饯就离开了,与他日后再无交集,这一会儿功夫也没甚影响。

楚妗看顾沉宴去而复返,松了口气,心底那一丝顾虑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率先进了小厨房,屋里的浓烟都散的差不多了,楚妗将手上的灰尘擦拭干净后,就将锅加了水,静静等着水烧开。好在水果送来之前,顾沉宴就让人处理好了,是以楚妗只要调制味道即可。

不一会儿,水沸腾了,她一一将佐味的材料放入锅中,屋内慢慢弥漫出浓香的甜意。顾沉宴斜斜倚着身子,抱臂靠在一旁,屋内蒸腾着热气,楚妗的脸隐在白雾后,瞧不真切。

他微微眯了眯眼,空气里的甜蜜气息让他心情舒朗了许多,他看着楚妗忙前忙后,心下很是安宁,颇有一种两人已经生活了许多年一般,楚妗为他洗手作羹汤。

楚妗一边估摸着时辰,一边小心翼翼地搅拌着锅铲,糖汁被煮的收了汁,只剩下一层晶莹透亮的糖膜覆在果皮上面,她拿筷子挑了一块,冲着顾沉宴甜甜笑道:“殿下,快来尝一尝,看看是否合心意?”

顾沉宴走过去,看着她手里的蜜饯,这黏腻腻的还没有烘干,他有些嫌弃,袖着手站在一旁。楚妗着急控制火候,想也不想就握住了顾沉宴的手,将手里的蜜饯放到了他掌心。

顾沉宴看着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蜜饯,本想下意识的扔开,又看到楚妗满怀期待的眼神,紧了紧手指,将蜜饯置入口中。

入口酸甜,还带着甘草的津甜。

他满意的颔首,道:“味道刚刚好。”单纯的糖与蜂蜜味道有些单薄,加了甘草,就添了一分不一样的味道。

楚妗得了话,就知道自己的分量是合适的,她将蜜饯盛入另一个大碗中,打算放到外面去风干。

只是……

她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锅,若是她走了,糖汁一冷,便要凝结成块了,这锅中的糖汁就要浪费了。

她捧着碗犹豫不定,“殿下,您可否帮我喊一个丫鬟?我这有些腾不开手。”

顾沉宴闻言,沉吟了一下,问道:“需要做什么?”说着,竟是将自己的衣袖一层层挽好,看样子是要亲自帮忙了。

楚妗惊慌不已,她哪里敢差遣太子啊?

她摇着头道:“不必,您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做这些粗活呢?”

“为何你能做,孤就做不得了?”顾沉宴扬眉,道。

楚妗愣住,这怎么能一样,太子是一国储君,身份尊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而她,这些活她从小做到大,她习惯了的。

她喃喃道:“不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同的,孤身份尊贵,你也身份尊贵,定国公府的嫡小姐,大理寺卿的亲妹妹,你与孤一样高贵。”顾沉宴忽然认真道,语气里带着肯定,嗓音很是温和,“是以,你不必轻贱自己,不必讨好别人,做你自己便是,活得开心便是。旁人艳羡你,也该是旁人讨好你才是。”

楚妗愣住,眼里隐隐有酸意,她忽然有些想要落泪,她自打回了京城,国公府的人虽然嘴上一直同她说,她身份尊贵,是府里的嫡小姐,可是他们待她,总是带着嫌弃,嫌弃她学识,嫌弃她礼仪。她努力学着怎样成为一个大家闺秀,渐渐收起自己的脾气,谨小慎微,连楚蔷她们的挑衅都不敢反抗,只能尽量避着她们。

她做了十四年的农家女,忽然面对那些话本子里才能听一回的国公府,自是畏手畏脚,惶然不知所措。

可如今,有人同她说,她不必这般,她应该享受着别人的艳羡与讨好,她只管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她与太子殿下,与楚静姝,与这些天之骄子,并未有何不同。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阵热流包裹,很是熨帖。她这些日子太累了,如今顾沉宴的话,无疑是让她觉得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真心想让她活得有尊严,活得有意义。

顾沉宴只觉得楚妗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他不自觉有些心慌,自己方才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他上次便发现,楚妗活得很是谨慎,南地的淳朴民风使得楚妗纯稚善良,回了京城以后,太过在意亲人,便变得失去了自我,她隐忍克制,害怕失去,便变得小心翼翼。

以他的性子,很是难以理解,他向来行事恣意,做事随心,若是有人让他不爽快,他必然要让那人更加不爽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报复回去便是,隐忍不发,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他念在两人相识一场的份上,提点至此,只希望楚妗以后能够活得自在一些,不必看人脸色行事。

楚妗压下心底的暖意,笑道,“那您将这些蜜饯在外面拿簸箕晒开便好,很简单的。”楚妗将手里的大碗递给顾沉宴,蜜饯晒得干一些,保存的时间也越久一些。

楚妗看顾沉宴抱着碗,一动不动,想了想,猜测顾沉宴可能不知道簸箕是什么。她心下失笑,到底还是没吃过苦,做过活,农家用来晾晒的工具也不知道。

她心下了然,装作若无其事地从角落里端出一个簸箕,脆声道:“殿下,您将蜜饯摆放在这上面就好了,要我帮您拿出去吗?”

顾沉宴总感觉楚妗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似乎对于他了若指掌,他不自在的咳了咳,伸手夺过簸箕,道:“孤当然知道怎么晒,用不着你教!”说着,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小厨房。

楚妗没忍住,捂着唇咯咯笑起来。

清甜的笑声随着风传入门外的顾沉宴耳中,他手里正抓住蜜饯,小心翼翼的一一排开,他本该生气,可是眼底情不自禁漫上笑意。

——

入夜,楚妗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丫鬟替她擦药。

沈嬷嬷是华阳公主身边伺候的,是宫里的嬷嬷,当初华阳公主建府的时候便跟着华阳公主一起出了宫,随身伺候了许多年,一直是华阳公主最是信任的人,如今被她拨给楚妗,足以看出华阳公主对楚妗的喜爱。

如今沈嬷嬷端着一盒玉白色的药膏进来,楚妗连忙起身,有些受宠若惊,“嬷嬷,怎的今日是您亲自来替我上药了?”沈嬷嬷在公主府也算是德高望重,华阳公主平日也是对她敬重,一般都不会让她做活儿,如今来亲自伺候楚妗上药,让楚妗很是惊讶。

沈嬷嬷脸上露出一个慈蔼的笑,“老奴是奉主子的命令来的,楚姑娘不必惊讶。”

楚妗感激地笑道:“倒是麻烦公主记挂了,只是起些红疹罢了,如今还麻烦嬷嬷来替我上药,明日我可要好好感谢公主。”

沈嬷嬷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主子可不是公主殿下,而是那素来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她想到今日她都要准备歇息了,太子殿下忽然出现,扔给她一盒雪肤膏,说是让她好好替楚妗抹上。

沈嬷嬷作为华阳公主的心腹,自是知晓太子殿下平素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骨子里最是清冷高傲,如今却深夜亲自来一个奴才的屋子,还细细叮嘱她定要好好看顾楚妗。

雪肤膏,那可是好东西啊,便是装药膏的盒子都是玉石打造的,千金难求,是宫里珍贵的祛疤药膏,便是再严重的疤痕,用了雪肤膏,都能恢复光滑细腻。便是华阳公主,都只得了两盒,平日里也用的很是小心,非大的伤口不用,如今太子殿下却是大方地给了整整一盒,用来消除这红疹留下的印子。

这红印子,可远达不到用上雪肤膏的地步。

沈嬷嬷细细打量了一番楚妗的模样,冰肌玉骨,容颜清滟姝色,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也怪不得了,这么张脸,留下印子多可惜啊!便是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看了,都是心疼的,更何况太子殿下了。

哎哟,公主殿下还相看什么呀,太子殿下这般举动,可是人家姑娘放在心尖尖上了哟!

楚妗只觉得沈嬷嬷的眼睛里满是深意,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楚妗刚打算用手摸,沈嬷嬷急忙制止道:“姑娘别动,这疹子千万别用手去碰,小心留疤!”

太子殿下可是说了,千万要仔细盯紧了楚妗,不能让她去挠脸,不然破了皮,留了疤就不好了。

楚妗只能放下手,沈嬷嬷打开玉盒子,从里面挑出一块玉白色的膏药,细致地替楚妗涂抹。

“咦,嬷嬷,这药膏怎的与我昨日用的不一样啊?”楚妗疑惑道。

这药膏味道清雅,很是好闻,而且抹在脸上,带着轻微的凉意,很是舒服,比昨日的药膏好了不知道多少。

沈嬷嬷答道:“这是宫里的雪肤膏,可是祛疤圣药呢,楚姑娘不必担心。”太子殿下叮嘱了,万不能告诉楚姑娘这雪肤膏是他给的。

沈嬷嬷很是疑惑,太子殿下深夜给佳人赠药,这不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吗?楚姑娘说不定心底感动,芳心暗许呢?这不是一段极好的姻缘吗?

虽然沈嬷嬷不知道为何不能告诉楚妗,但她也不敢违抗命令,只能随口带过,一字都未提太子殿下。

楚妗心下感激,觉得华阳公主真的是极好的人呢!连这么珍贵的药都给她用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