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晨心里头还在焦躁,暗道朝闻这是受了什么诅咒,怎么今夜一个个都在做噩梦?这也就罢了,还要她跟着一起受苦。
她用力抹了把自己的脸,本意是想拒绝的,毕竟在微霰那里受够了惊吓,她怕梁鸿落也给她来一记莫名其妙的背刺。
但是她稍稍冷静下来,想起这是弄清梁鸿落来历的最好机会,于是又一次点下了那个绿色按钮。
这一次她有心理准备,入梦的时候还算平静。
她站在一个萧条的街口,偶尔会有行人揣着手,行色匆匆地路过。不远处是一堵破败的土墙与一棵粗壮的老木。
此时正是寒冬,泥地上覆盖着素白的薄雪,枯黄的草叶被压得抬不起头,呜咽般的风声从小巷的尽头穿行过来。
逐晨找了会儿,才看见那个形似梁鸿落的少年,正缩成一团躲在小摊的木桌后面避风。
他穿着不大合身的旧衣衫,疲惫地半阖着眼,口中轻吐白气。将自己最厚重的外套盖在边上的女娃身上,用那双通红生满冻疮的手,小心地拿着个干瘪的果子,送到女娃嘴边。
兄妹两人坐在街边吃着这顿不知是早晚的点心。
女孩儿的面容在这梦境中依旧有点模糊,想来是时间太久,连梁鸿落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楚。
她小小咬了一口,但并没有咬下来多少,舔舔嘴唇,品了下味道,高兴地冲面前的人笑了笑,然后将果子推过去说:“哥哥吃。”
逐晨看见那孩子有着卷翘的睫毛,哪怕毛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幽深,带着最天真、最仰慕的眼神。
梁鸿落用手背擦去她脸上的寒霜,与她贴着脸微笑。
此时的他,与朝闻里那个满身戾气的魔修不同,恨不得将身上的每一寸都温暖起来,好融化掉冰寒的冬雪。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可看起来什么都不缺。
逐晨心想,这场景不是挺温馨的吗?为什么会是梁鸿落的噩梦呢?
她往前迈出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就见梁鸿落抬起手,似有似无地挡住了女娃的脸。
逐晨错愕稍许,这才注意到,从开始起,梁鸿落的视线就没有落在他妹妹的脸上过。
比失去更令人痛苦的,大约是……遗忘吧。自此以后,连缅怀都没有了机会。
哪怕自己日日回忆、日日痛苦,用刀尖在心口一遍一遍地临摹家人的模样,也只能看着伤疤逐渐变浅、痊愈,唯有疼痛还是那么真实。
既然记忆都可以消逝,为什么人类的心不能变得冷硬如铁呢?
逐晨默默坐下,在角落的位置静静看着二人。
这是伯奇鸟也永远吞噬不掉的噩梦吧。无论在或不在,忘记还是记得,都是一场盘旋不去,永复归来的现实。
梁鸿落已将人抱起来,把她装进边上的竹筐里,弯下腰,背着她离开。
逐晨看着他脚步虚浮地向前,在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忽然想起一首诗来。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大意是说,这世间万事,就像东逝的流水,说去便去,如同我这一生,仿似大梦一场,短促而逝。只有酩酊大醉的时候,才能忘却心中苦闷,清醒着就不能向前了。
逐晨跟在他的身后,想知道这样普通的一个青年,最后怎么会成为一名魔修。
然而梁鸿落的梦境很不稳定,即便是在梦中,他也在刻意回避着某些场景。
逐晨陪着他走了一段路,环境开始扭曲,前面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天幕,不知要通往何处。
她仰起头,看着骤然黑下来的天色,以及在空中纷纷扬扬飘洒着的黑色灰烬,感受到了梁鸿落内心的憎恨与孤寂。
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土地,就是他如今的全部。
逐晨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知道梁鸿落的妹妹不见了,他茕茕孑立,孤注一掷地去了魔界。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连普通的修士都不敢踏足魔界,他却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他的决绝令人惊惧,许是他命不该绝,他靠着一身莽气,一路苟延残喘了下来。
他想要变强,因此不惜剐去自己的血肉。
他想要力量,因此不惜以身饲喂上古的魔气。
他想要尊严,因此用狠厉来撑起自己的骄傲。
他确实变得强大起来,背影中褪去了所有的软弱,可以面不改色地应对炎凉的事态,可他心底还有件事情,永不能忘怀。想到便痒,扯到便痛,所以只能在广阔的世界里漫无边际地找寻,怀揣着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念想。
逐晨以为,这大概是场没有终点的旅途,所以他到了朝闻,却不想,梁鸿落最终停在了一处熟悉的城镇。
竟然就是朴风宗山脚下的城池。
带走他小妹的人,最后便是来了朴风宗,将人卖到这里,又辗转去往别的城市。
梁鸿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个貌美的女子。那姑娘大约过得凄苦,眉宇间总是带着愁情,垂首坐在梁鸿落对面,眼睛一眨,就落下莹莹的泪来。
那道晶莹的泪水连成长线,坠到地面上,砸成一片碎珠。
梁鸿落对这一幕极为深刻。空气中萦绕的香粉味道,门外弹奏着的风流小调,以及姑娘逶迤拖地的红裳,都细微到了极致。他越想忽视,那画面就越发清晰。
这实在不像是什么兄妹相认的场面,没有一点欢喜的情绪,逐晨感受到了强烈的违和,已预知到它的结局。
女子说要报仇,梁鸿落允诺,叫她以后骄傲地活着,可等她了却了心愿,就直接死在了梁鸿落的面前。
“我骗了你,我不是你的小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也许她命比我好,早就不在了。”姑娘哭着与他道,“我也想等人来接我,可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
梁鸿落再没有别的办法去找到自己的小妹了,也没有办法再接受一次这样的人生,这要比凌迟了他更为难受。
逐晨看着他坐在车水马龙的街口,目光落在不远处辉煌的高塔上,背影萧索,如山石凝固。
他的内心想必是极为复杂的,不再那么强烈地想要去探知亲人的去向了。一直以来牵引在他头上的那根线条断裂开来,皮囊下包裹着的,只剩下毫无生气的灵魂。
世界一片片坍塌,这个漫长的梦境终于是结束了。
逐晨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转亮,微弱的光线穿刺过朦胧的雾气,在天际画出一线灰蒙蒙的亮光,
逐晨被梁鸿落梦境中的阴郁所感染,胸口的沉闷挥散不去。
她试着用【镜水】算了算,可无论她如何施展,都看不见任何景象。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可能是如梁鸿落猜测,他妹妹早就已经不在了。再要么是他小妹如今成了个极厉害的人,圆光术也无法窥觑到她的所在。
他小妹离开时还那么瘦弱,去了那种豺狼虎穴的地方,坚持不住也属正常。就算活着长大了,恐也是要被逼疯。少受些苦……倒是件好事。
她心下是这样想,仍旧止不住的伤怀,本着许有万一,去找了大魔,让他帮自己卜算。
大魔的水准,当然比自己要高明上许多。
岂料,逐晨还没说明来意,大魔便拒绝了她。
“算不了。”
大魔脸上的表情是带着笑意的,可逐晨总是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他以前也找我算过,只是没有用。他没有妹妹的八字、常用物品,甚至,他小妹连名字也没有,我要如何掐算?放弃吧,有缘自会碰上的。”
逐晨说:“可鸿落道友不是她大哥吗?既然是亲属,当有联系在,通过他的血缘能算得到吗?”
大魔摇头:“从他入魔起,他与家人就再没有干系了。何况如今他身上有我的一丝魔气,我算不得自己的事。”
逐晨失望叹了口气:“啊……这样。”
这可真是阴差阳错。
大魔摇开纯黑的扇子,坐在摊位后面同她一样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
逐晨同他说了声,迈开步子,准备走了。刚转过身,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魔叔,你为何要给鸿落道友分一缕上古的魔气呢?”
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大魔,梁鸿落身上的魔气,定然是面前这人赠给他的。
“我嘛……”
大魔摇扇的动作顿了下。他行事向来率性,想到便做了,哪怕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事后未必还会记得。但梁鸿落这人给他留下了三分印象,他觉得对方那桀骜又不屈的眼神似曾相识,许能闯出一点名堂来。
大魔笑道:“我最喜欢那些爱与天道作对的人。”
不是因为什么好心,也不是因为什么恶意。这理由十分的大魔。
逐晨说:“魔叔,你那么喜欢算命,当时有为他算过吗?”
“逐晨道友错哩,我不是喜欢算命,我只是不喜欢问人而已,也不愿意相信人心。”大魔翻了下扇面,遥指向远处,“何况小道友那命还需要算吗?死里求生呗。他能活到现在,着实让我有些出奇。”
连大魔都能给出这样的批语,可见梁鸿落的经历当真是波澜壮阔。逐晨却是感到有点遗憾。
朴风掌门御下再严,也做不到天下为公,何况修仙大陆历来残酷,这等事件屡见不鲜,少有人会关心一位地位低下的女子受过多少委屈。
梁鸿落小妹的结局如此惨烈,仔细算来还是在朴风宗遭的难,他找不到可以怨怼的对象,难免会迁怒宗门。
他接近怀谢动机不明,谎话连篇,如今想想,许是不怀好意。
逐晨不想与他发难,也判不好他究竟是恶是善,只觉得他在魔界既有根基,不必留在朴风,还是应该请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