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落用手指揩了把唇角的血渍,低头看着指尖的红色,露出个桀骜不驯的笑意,高昂起头道:“为何杀我?”
风不夜的脸色比他更为阴沉,瞳孔漆黑得犹如见不到底的深潭。眉头下压,苍白的手指依旧紧紧扣在剑柄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追上一剑取他性命。
怀谢大步过去,挡在梁鸿落的身前。
一面是兄弟,一面是师长,他满头雾水,又不知该作何处置。环视一圈,最后两手抱拳,朝风不夜深深鞠躬,恳求道:“师父!求个明白!”
风不夜手臂稍抬,逐晨未做多想,直接冲上去将他右手抱住,用力按在怀里。
风不夜睫毛颤了颤,偏头看她。
逐晨问:“师父,你打他做什么?”
风不夜:“他是谁?”
逐晨郁闷了:“您不知道他是谁?”
风不夜自然是认得他的,只不过不是这位魔修。
前世的时候,这人还是一个落魄的工匠,徘徊在朴风山下。一次,逐晨下山时将他带了回来,说是偶然中救下,从此他就作为一个不记名弟子住在宗门里。
风不夜从未对他上心,只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逐晨对他倒很是信任,经常与他凑在一起嘀咕。
后来,逐晨入魔,他便跟着失踪了。
再后来,魔修大肆入侵凡界,他又见到此人数次,才知道,原来梁鸿落这名字在魔界,也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姑息这等奸人在眼皮底下来去自如了多年。
风不夜至今不明白他为何要潜入朴风,屈身至此,甘愿做院中的一名杂役。如今看来,早早便是不怀好意。
风不夜思及往事,身上寒气更甚,不由冷笑。
他若不出现,自己还想不到。
怎么,如今逐晨不在朴风,他便换了个身份又来接近?
逐晨入不入魔,与他有什么关系?非要不死不休地前来纠缠,真欺他朴风无人不成!
怀谢见他身上杀意沸腾,忙道:“师父!他是我的朋友,虽是魔修,却从未伤过无辜的人!”
逐晨搭腔:“是啊。师父您既然与他没有仇怨的话,还是不要动手杀人吧。”
怀谢急匆匆地说:“鸿落道友入魔是为报仇。我游历时遇到危险,还是他救我一命。师父!请师父念在徒弟的面上,暂且放过!”
逐晨:“师父?师父你怎么了?你不是一向说要师出有名的吗?”
边上的魔修亦是慌乱,惴惴不安地退了两步。
风不夜在二人接连的请求声中逐渐冷静下来。指尖擦过瀚虚剑上的剑纹,阖上眼睛。
等再睁开的时候,杀气敛去大半,耳边那种血液流淌的杂音也跟着消逝。
他心中已有权衡,倒也想知道这梁鸿落究竟要作何打算,将手抽回来,收起瀚虚,淡淡说了句:“认错人了。”
若有闻言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认错人了。”
若无说:“都是误会呀!”
一众魔修跟着应和,见没事了,放心散去。梁鸿落险些被气得心肌梗塞。
逐晨:“师父?”
风不夜“嗯”了一声,算做是对两位徒弟的安抚。
梁鸿落硬受了一剑,却只得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脸上被人打了一巴掌,哼声道:“认错人了?这般荒谬的理由,不见仙尊道个歉?”
风不夜冷冷瞧他一眼,面上皆是不屑,全然没有半点要道歉的意思,只差将“故意”二字写在脸上。
逐晨还是第一次在风不夜这里看见情绪这样重的表情,心中暗道梁鸿落这人太厉害了。普通人真拱不出这团火啊。
怀谢心有余悸,站在原地不敢松懈。
风不夜将瀚虚亲自交到逐晨手里,最后又睨了梁鸿落一眼,才转身离开。
等空气中的那股威压彻底散去,怀谢垮下肩膀,泛着冷汗道:“师父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逐晨表情严峻地说,“不对劲。他见着若有、若无时不是这样的反应。”
这分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若非周围目击者太多,风不夜不定真的手起刀落,直接将人给杀了。
逐晨觉得师父其实现在也未打消个念头,同情地对梁鸿落道:“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男孩子在外,只能自己保护好自己。”
怀谢苦笑:“对不住了鸿落道友,师父往日不是这样的。”
梁鸿落胸膛剧烈起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却偏偏不能找风不夜发难,气势汹汹地离开。
怀谢:“唉……”
太难了。
·
下午的时候,逐晨就看见风不夜在朝闻附近设置结界。
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对周边的安全布置这样上心,将盈袖带来的几样法宝都加持了下,定在四周。
于是魔修们齐齐感受到一种有如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在他们血液里流走,紧跟着带来的便是坐立不安的恐惧,连对寥寥云的宠爱都不能让他们留下,利落地抛下闺女,跑回魔界去了。
逐晨:“……”
师父什么回事还给她赶客!她好不容易才招揽来的客源!
何况这样是防不了内贼的呀!
所以梁鸿落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逐晨整个人都憔悴了。
那边百姓终于带着孩子们洗完了澡,并给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整整齐齐地领到逐晨前面。
衣服都是旧衣改造的,穿在他们身上并不合适,但起码清爽不少。
怀谢也是抑郁了半天,夹在中间甚是为难。见这边收拾好了,才打起精神过来与她商讨正事。
怀谢问:“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建个福利院吧,若是有人想收养也可以。”
逐晨摸摸前面那个孩子的脑袋,他的头发是枯黄色的,脸色也很憔悴,但眼睛异常明亮。
“都还小,好好培养,将来不定能成大器。”
怀谢总算露出点笑意:“是的。教他们识点字吧,识字的话,去哪里都能找到一点活干。”
逐晨盘算了下,说:“好。我之前就想建个学校了,只是朝闻这边孩子不多,我也抽不出合适的人手。正巧,就连着余渊那边的适龄孩童一起收了吧。先来个九年制义务教育,把小师弟也给塞进去。如果可以,还能开个夜校。”
怀谢懵了,从第一句之后就听不懂了:“什么校?”
“成人夜校!”逐晨说着振奋起来,“还要分专业、分学科、分等级!不一定都教他们念书识字,实在学不了的,就学手艺。手艺也学不起来的,还能安排一点没技术量的杂活。”
怀谢:“额……”
一帮小豆丁就更迷茫了,乖巧地站在原地,摇晃着脑袋。
逐晨叫来边上的老妪:“带他们去空房间里先休息吧。你看着安排。”
朝闻是搭建了不少空屋子的,沿着大路两侧不断浦沿开去,因为她的百姓比她更有雄心壮志,认为门派肯定不止于这么些人。为了将来的宏图,顺道为了压榨巽天的劳力,先把房子给准备好了。
老妪点头应下。
这些孩子还未适应朝闻的风土人情,老妪决定让他们多些人住在一起,适应得快些,也能聊得来。反正都是孩子,不会嫌拥挤。
没多久,梁鸿落顶着一脸阴霾回来了。
怀谢咳了两声:“鸿落道友啊……”
梁鸿落仍是气闷,靠在一侧的树干上,神色委顿。
逐晨说:“我知道你现在挺不好受的,但是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梁鸿落冷哼一声,正要说那就让风不夜来与他道歉。逐晨接了下去:“以后还有更多不好受的事情在等着你。”
梁鸿落愤怒地瞪了她一眼。
怀谢尴尬道:“师父以前真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为何。”
逐晨走近打量着说:“莫非你真长得像师父的某位仇人?我看你的面相,并不丑恶啊。”
逐晨对着梁鸿落,并不觉得他讨厌,哪怕天耳通带给她的直觉,告诉她此人擅说谎,她也没生出太多恶感。
这便奇怪了,她是不喜欢说谎的人的。但直觉这种东西,本就很难讲。
“不曾听过师父有这样的仇人。”怀谢说,“我倒是觉得鸿落道友,与小师妹你有点像。”
“是吗?”逐晨又认真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半晌。
梁鸿落的五官轮廓深邃,肤色过于白皙,乃至是有些惨白。下巴要更为坚毅一些,眉骨要更加高挺一些,逐晨是瞧不出有多少相像。
逐晨说:“现下怎么办?你要走吗?”
“呵呵。”梁鸿落阴恻恻又异常坚定地道,“我不!”
逐晨想起来,是的,这人现在的人设可是为了报仇能千里追凶的倔强小白花,风不夜今日无缘无故打了他一顿,岂能这样了结?
但逐晨觉得他留下来,也只是自讨苦吃。武力差距是极为现实的东西,靠意念没有用。他这对手就选错了。
逐晨:“我说啊,兄弟……”
逐晨话没说完,瀚虚剑开始躁动,指引她去风不夜屋里。她只能朝怀谢做了个手势,让他劝劝这位朋友,记得珍惜生命。自己则去找风不夜。
梁鸿落又冷笑了几声,逐晨听着,觉得他快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