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的马车缓缓驶离,留下一干震惊中依然未回神的侯府众人。康氏久久凝望着远去的马车,饱经世故的眼中尽是欣慰。
“二娘是个有福气的。”
她的二娘不仅有福气,还有贵气。能抽中凤签的女子,前程荣耀岂是一般女子能比的。她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长长吁出一声感叹。
马车内的裴元惜把玩着那枝桃花,犹不敢相信这花是身边的男人送的。思及刚才祖母和母亲那惊呆的表情,她脑子还有些发懵。
他可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更不是一个感情流于表面的人。上一世所有的浪漫都是她刻意为之,而他不过是被动承受的那个人。
“为什么给我送花?”
“想送就送了。”他的回答清冷简单。
她眼中波光潋滟,说不出的灵动狡黠。这男人磨了几天豆腐,又亲自接她还给她送花,难道是突然开窍了?
“这花我很喜欢,闻着真好闻。”她深深嗅着,心中欢喜,“不过那豆花不用再磨了,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
他看过来,好看的眉微微收紧,“喜欢的东西,也会腻吗?”
“会啊。”她埋头闻着桃花的香气,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深意,“再好看的东西天天看也会烦,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厌。”
“我不会。”他说:“中意之物绝不会厌,心悦之人永不会烦。便是旧了老了坏了…不在了我也依然喜欢。”
她惊讶抬头,震惊于他说的这番话。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笃定和深沉,仿佛穿过两世的岁月凝视着她。
相比她而言,她显得太过肤浅和凉薄。
“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惭愧。”
他握住她的手,“你要是厌了豆花,还有臭豆腐;你若是腻了臭豆腐,还有臭鳜鱼;臭鳜鱼也烦了的话,还有辣锅子。鲜花饼、百香糕、榴莲酥,腻了一样还有其它的。天下之大美食之多,我总给你寻来新鲜的东西。”
所以你喜新厌旧亦无妨,只要不是厌了我。
“那…那就这么说定了。”她心跳得快,酸酸甜甜的滋味复杂至极。
花香幽幽,说不出来的好闻。
全盛的桃花、半开的花苞、紧闭的花蕾,还有冒了头的绿芽点缀着。这一枝比她送给他的那一枝更好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的。
回到都督府,她见到了有好几日没露面的儿子。
商行远远看到父母过来,惊喜之余还有一丝肉眼可见的不自在。那一丝不自然在看到裴元惜手中的桃花时立马消失不见。
“哪里来的桃花,竟然开得这么好?”
“你爹送我的。”裴元惜扬了扬手中的桃花问儿子,“是不是很好看?”
商行自是捧场,“这花可真好看,比我们上回剪的那一枝好看多了。”
这可真是亲儿子,踩着亲娘捧亲爹。
裴元惜嗔了父子二人一眼,径直走在前面。
商行溜到公冶楚的身边,俊秀的脸上现出酒窝来,“爹,你可以啊。竟然能想到送花讨好我娘,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你可要再接再厉哦。”
不等公冶楚冷脸,他已经身手轻盈地窜到前面与裴元惜一起同行。“娘,真想不到我爹那样的冷面人,居然还知道送花讨你欢心。你看看这花开得多好,跟娘一样好看。”
裴元惜好气又好看,扬着桃花作势要打他。
他假意跳开,回头冲公冶楚道:“你夫人打人,你也不管管。”
公冶楚回给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你该打。”
“好你个公冶大都督,你这分明是有了媳妇忘了儿。”商行作出可怜的样子,又去讨好裴元惜,“娘,我不想理我爹了,我还是和你好。”
高大冷峻的男人,娇美姝丽的女子,还有一个爱闹的孩子,任谁瞧着都觉得这一家三口感情极好,父母恩爱孩子在闹。
只不过当母亲的太年轻了些,做儿子的又太过年长了些。
柳则挠了一下头,总觉得他们三人极像是真正的一家人。暗道陛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好似真的把大人和夫人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应该是好事吧,他想。
商行陪父母用了晚饭便火急急地告辞,不等裴元惜开口留人当下抬脚就走。少年像一阵风一般离去,身后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撵着一样。
“这孩子,性子怎么如此之急?”裴元惜抱怨着,“好几日不见,也不知道多留一会陪我说说话。”
“他已经十六了。”
公冶楚的一句话让裴元惜先是想到什么红了脸,尔后又想到什么伤了神。想到转眼一世轮回,刚出生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她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我私下问过叶玄师,该如何做才把重儿留在我们身边。他说他也不知道,一切皆是天意。”她是偷偷问的叶灵,天意二字令人无可奈何。
“我也问过。”公冶楚声音低沉。
良久,裴元惜强颜欢笑道:“你说我是圣德之母,重儿是圣德之君,想必他还有好些岁月去向天下人证明他是千古明君。”
既然如此,她的儿子便不会消失。
“会的。”公冶楚道。
她低下头去,眼泪滴在手背上。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好好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哪怕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仅仅只能看着他。
夜深,人不静。
春回大地之初,草芽悄悄冒出了头。他们在黑暗中争先恐后,从地底下从树梢间一个个往外挤。
人如草木,何尝不是汲汲营营。
陈家的宅子里琴声依旧,丝丝缕缕飘荡着却有人因此更加心情烦躁。
“早也弹晚也弹,除了弹琴就别的事可以做。”陈陵一脸焦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要是能像裴家大姑娘一样名声在外,还有一个女大家的名号,也不至于连个男人都搞不定。”
程禹对陈遥知的冷淡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一想到这个陈陵越发烦躁。堂堂陈家的嫡女连个落魄的男人都吸引不了,还不如对方身边的那个丫头。
“你怪她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其它的法子。”说这话的是陈映雪,她端坐在椅子上脸色凝重。“裴家大姑娘是好,怕是同你无缘。”
陈陵停下来,眉间隐有戾气,“一个庶出的姑娘,竟然瞧不上我?我们陈家可是开国功臣,我是开国功臣之后。如果陈家未曾退出朝堂,势必和程家一样位列国公。程家一倒,谁敢同我们陈家争锋。也不至于现在我还要讨好程家的后人,连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女都敢小瞧我们陈家。”
陈映雪轻轻叹息,“婚姻之事,哪里能由得了姑娘家做主。说不定裴家大姑娘并不知情,一切皆由侯夫人说了算。”
“姑姑,你同侯夫人不是有交情吗?她难道连这个面子也不给你?”
陈映雪闻言苦笑,“你姑姑我有什么面子,我一个女流之辈行走在外本就被人看轻。若是你祖父和父亲还在,我们姑侄二人何至于看人脸色。你父亲一生清正高风亮节,你祖父更是德高望重受人景仰。你父亲将陈家和你托付给我,如今我只盼着你能担起重任,待百年之后我也能无愧告之你的祖父和父亲。”
陈陵脸上的焦灼之色渐缓,他坐到陈映雪的旁边。自从祖父去世后,父亲并不愿意管理族中庶务。幸好姑姑向来得人心,以女子之身撑起整个陈家。
要不是有姑姑,在父亲死后他也不能这么快独挡一面。姑姑是淡泊之人,若不是为遥知的事,也不会从云仓千里迢迢来到东都城。
他们陈家最近行事艰难许多,全是遥知惹的祸。
一想到这些事,他眼神阴鸷,“好一个宣平侯府,他日若是我出人头地再和他们算这笔账!”
陈映雪目光悲悯,慈爱地看着他,“你莫要意气用事,你要是有个什么事姑姑还怎么活。此事说来可能也怪不上侯府,我听说公冶夫人回过一趟侯府,想来这事做主的不是宣平侯也不是侯夫人,而是侯府出嫁的那位二姑奶奶。”
“她…她一个出嫁女还能做主娘家姐姐的亲事?”陈陵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裴元惜能有今日不外乎长得好了些,性子厉害了些。女子而已,还能左右男人不成?
陈映雪敛着眸,似是没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视,“这事说来到底还是公冶夫人和遥知之间的过节。若是没有那些事,或许这事便成了。”
她一说话,陈陵顿时变了脸。
说来说去,都是遥知的错。
那个好妹妹,可真会坑他这个哥哥。
幽幽的琴声不断飘来,他磨着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除了惹事什么忙都帮不上。让她接近程世子多套套话,她成天就知道弹琴屁用都没有。”
“你也别怪她,她从小没吃过苦,你母亲还在世时也没有教她太多东西。在云仓时所有人都捧着她,她哪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姑娘家之间攀比置气也是常有的事,她也不是故意对上公冶夫人。事情已经出了,你再是责备她又有什么用。”
“姑姑你别总护着她,她那个性子我一早就看不惯。眼高于顶肤浅至极,要不是程世子露了真面目,你当她会愿意去接近对方。她行事仅凭自己心气,完全不顾全大局。长兄如父,我不能这样惯着她。”
“陵儿,你…你要做什么?”陈映雪急急起身,眼见他气冲冲地出了屋子又缓缓坐下。捂着心口慢慢作悲伤状,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她低低地咳着,屏退所有的下人。
半刻钟后她执起桌上的茶杯,悲悯的眼神变得古怪无比。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像是在嘲笑什么人,又像是在向什么人炫耀。
她讥笑着举茶敬天,然后将茶水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