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桃花。
她纠结到最后脑子里唯剩下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轻叩她的心,升起丝丝甜香,将她带到上一世的某个场景之中。
仁安宫宽大的浴桶中,或粉或红的桃花瓣沉沉浮浮。氤氲的热气之中,一男一女如胶似漆。水从浴桶中不断漫延出来,花瓣洒了一地。
她心如鹿撞,一张芙蓉面白里透红。
那时的她玩着爱情游戏,占他的心占他的身,让他对自己欲罢不能如痴如醉。她看着他沉迷在自己织的情网中,却一再告诫自己保持冷静。
她欺骗他的感情,还卑劣地想用深情困住他一生。明明她坚信上一世的自己全是虚情假意,为何她会站在这里面红耳赤?
一阵风吹过带着冬春交替的寒意,冷风吹醒了她的理智,吹散了她的胡思乱想,清醒之余她似乎明白什么。
这男人应该不会是随口提及此事,难道他是有什么深意?她已经将话题岔开他还将话给带回去,莫非是在暗示她做什么?
送桃花!
“大人喜欢桃花?”
便是她愿意送花给他,这个季节去哪里找桃花?好好的男人竟然喜欢这些浪漫的把戏,怪不得上一世被她轻易俘虏。谁能想象得到杀伐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都督,在情之一事如此好骗。
她咬着唇,努力忽视心里的那丝不舒服。
公冶楚眉宇间的笑意淡去,定定地盯着她看似无比认真的脸。她表情迷茫而真挚,实在是叫人无法怀疑她的单纯。
他神情复杂难懂,“你想到就是这些?”
不然呢,她还应该想到什么?她茫然着一双大眼睛,眸子如水般清澈美好。长长的睫毛刷动着,满是无辜和不解。
半晌,他说:“也好。”
也好是什么意思?
是送桃花也好的意思吗?
“如果大人喜欢桃花,我很是愿意给大人赠花。还请大人忍耐一段日子,眼下春意尚浅桃花还未开。待桃花开时,我必剪一枝开得最好的送给大人。”她说得极为认真,像是接受某种托付一般郑重其事。
然而他的眼神更是复杂,幽幽深深看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淡地微微颔首。
不远处少年欢喜地朝这边跑来,明黄的龙袍上面金龙张牙舞爪,配着他一头的短发像是一条活灵活现的真龙。
少年实在是年少恣意,看得人心情大好。
“爹,娘,你们在这里,叫我好找。”少年酒窝深深眉眼弯弯,唯眼下那一抹青色坏了他的朝气蓬勃。
他来得正好,裴元惜心道儿子真是及时雨。
她一把拉过他,背过身不看公冶楚,“豆花我们喝过了,做得极好。以后这些事情有人做,你既要早朝哪能做这些事情。你正值长身体之时,莫要熬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少年笑得一脸孺慕,“不累的,我精神大着呢。”
“精神大也不是这么用的。”她趁机和儿子一边说着话,自然无比地慢慢走远,“民间常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可是个苦营生,起早贪黑日夜操劳。你现在不觉得,以后才知道厉害。”
少年眉眼带笑,眸底却是闪过黯然。以后能有多后?他都不知道还能陪父母多久,又哪里敢做长久之计。
他回头朝父亲望去,公冶楚站着未动。父子感情非比寻常,尽管父亲看上去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还是能感受到父亲心情的低落。
“娘,爹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他的心思谁知道。”裴元惜压低声音,同儿子小声抱怨起来,“也不知道你爹突然发什么疯,竟然好端端的想让我给他送桃花。你说这个时候我去哪给他寻桃花,这不是为难人吗?我同他说等桃花开了再给他送,许是因为这个他摆脸色。”
商行目瞪口呆,他爹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爹他…”
“你别看你爹当过皇帝又是大都督,世人只道他残暴冷血,却不知他骨子里有多矫情。”她声音压得更低,“他怕苦不喜欢喝药,还爱吃甜的。喜欢别人给他送东西送花,你说他娇不娇气?”
商行头皮发麻,胡乱地答应着。“娘,你要是现在给爹送桃花,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哪里有。”
裴元惜大眼眨啊眨,这真是公冶楚的亲儿子。
“哪里有?”
皇家别苑就有。
别苑在城南六里外,苑里有暖房,暖房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其中两株桃花争先恐后,一株欲开还羞,一株已是花香浓郁。
商行观详着桃树,带着无比虔诚。
曾经他认过一棵树为干娘,那棵树便是一株桃树。那株桃树就长在仁安宫里,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冒出来的。它默默地长着,并不引人注意。
若不是后来它一夜之间桃花满枝,恐怕他都不知道仁安宫里还有一株桃树。玄师见了它说它有灵气,还让他拜了干娘辟邪保平安。
那株桃树确实有灵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每逢他经过时,总能闻到比其它花香更浓郁的香气。那香气虽然浓郁,闻之却分外令人心旷神怡。
他对着桃树喃喃细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元惜望着暖房里的姹紫嫣红,也想起了一些往事。这处别苑后来不以种花为主,而是改成种菜。
大雪纷飞的季节里,她能坐在仁安宫里吃火锅。青嫩的绿菜,新鲜的瓜果,皆是每日清早从别苑送进宫的。
那时候她是宫中独一人,虽说是皇后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随心所欲,吃喝等死过得好不自在。或许在她看来任务一般的感情,却有人认了真。
公冶楚…
他真的看不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在她死后,他的执迷不悔他的情深不移足够令人动容。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每天守着冰冷的尸体是什么滋味,更想象不出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那些漫漫长夜。
愧疚、伤感,她心绪纷杂零乱。
人心最是复杂,复杂到连自己都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她觉得眼前似有什么东西拦住去路,让她不敢往前走。
那株桃花夭夭灼灼,粉的花红的苞。
剪下一枝最好看的花枝,妥妥善善地放进篮子里。
进城之时排在队伍之中,也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事情就那么凑巧。当她随意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时,竟然看到城墙边一青一白两个熟悉的身影。
青衣男子眉间不耐面色微怒,正是陈家的大公子陈陵。他同另一个白衣戴帷帽的少女拉拉扯扯,不是陈遥知是谁。
陈遥知似乎很是不情愿的样子,一把甩开陈陵的手,“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讨好那个人。他都失势了,他就是一颗废棋。”
“你知道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不是你能看轻的。”陈陵强忍着怒火,遥知还说程禹是废棋,在他心里这个妹妹才是真正的废物。
“我不管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不要去侍候那个于公子。就算他是程世子又如何,不过是个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乱臣贼子。”陈遥知帷帽下的脸都气青了,她就不明白的大哥为什么要巴结那个程世子。程家当年是风光,可他们陈家也不差。齐名的两大家族,凭什么他们陈家上赶着给程家伏低做小。
若是早些年还罢了,如今程家已经落败了,那个程世子更是阳间的阴间人,在天下人眼里和一个死人差不多。
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他都失败了,还谈什么给程氏复仇,还谈什么对付公冶楚。反正她上辈子没有看到公冶楚被任何人拉下皇位,也没有看到程世子成功。
让她去讨好那么一个落魄丑陋的男人,她不愿意。
陈陵又怒又气,在外面又不好发作。这个妹妹真是半点用也没有,来东都城之后除了给他惹祸什么也帮不了他。要不是看在她还有一点用处的份上,他早就把人送回云仓。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程世子这些年来养着那些人哪里来的银子?你真以为他落魄到要靠他人救济吗?”
“什么意思?”陈遥知问。
陈陵冷笑一声,“就是那个意思。别看程家人都死光了,可暗中不知有多少亲信护着他。还有程家积年的财富,当然不止公冶楚抄出来的那些东西。”
培植亲信要银子,养着那些人要银子。程禹这些年还有不少死忠护着,更是离不开银子。他曾听祖父说过,当初他们的祖先攻陷东都城时不知抢占了多少好东西。程氏先祖那时是一马当先的大将,得的东西最多。虽说上交不少,但谁知道有多少东西被扣留下来。加上衍国公府盘踞京中多年,暗地底更是不知积攒多少财富。
他还知道那些东西如今全在程世子一人手中,他之所以巴结对方还不正是图这笔财富。男人若成大事,银子才是开路的基石。他们陈家是有铺子不假,可做的都是清贵营生每年的盈利并不多。
陈遥知心里活动开来,最后想到她见过的那个男人,又是百般不情愿,“他有银子是他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陈家也不差,何必看他的脸色。再说他长成那样,别说是有几个臭钱,便是真当了皇帝我也不稀罕。”
说来说去,还是嫌程禹丑。
陈陵皱着眉,道:“合着你是嫌他丑?”
说完他自己都不信,天下竟然还有嫌程世子丑的女子。想到程禹易容后的模样,他像是明白妹妹不愿意的原因。
当下很是无语,暗骂女子真肤浅。
“你可知他曾是东都城第一公子,芝兰玉树人人称颂。你当真以为他长的丑?”
“什么意思?”陈遥知忙问,“他…难道他是易过容的?”
陈陵点头,“你若是见过他真正的样子,自然知道何为光风霁月。如此,这下你可该愿意了吧。”
陈遥知半天不说话,似是在纠结。
都督府的马车缓缓驶进城,裴元惜慢慢放下帘子。
正月里的东都城,哪里都是热闹的。进城的百姓多,眼下赶着出城的人也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将出城的大道堵得挤挤拥拥。
马车停在都督府门前时,天色已经灰了。
一进府,商行有眼色地说是要去歇一歇。
裴元惜问了下人公冶楚在何处,提着装有桃花的篮子去找他。他坐在书桌后,一身墨色常服冷冷清清。
鸦羽般的发,寒冰雕砌成的颜。
从她进门之后,那双深潭般常年冰冷不化的眸抬也未抬,至始至终定格在手中的书上。那书上一排排竖着的字跳进她的眼帘,她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这下,公冶楚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人,你看这花开得好不好?”她从篮子里将桃花取出来,在他眼前一晃。
那枝桃花在她手中十分惹眼,枝丫上约有七个花骨朵,其中四朵盛开,三朵含苞待放。褐黑色的枝条桃粉色的花,黑是还未过去的冬,粉是迫不及待的春。
“嗯,尚可。”他神色冷淡。
她就纳闷了,说要她送桃花的是他。她和重儿去别苑精挑细选出来的花,他看一眼都嫌多余,这不是折腾人吗?
“大人不喜欢吗?这可是我挑了很久的。”其实也不久,因为就那么一株桃树,她就算是挑出花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他看着她,“有多久?”
她瞠目结舌,这男人真够可以的。要求是他提的,她做到了他又摆出这副脸色来。比起上一世那个好哄的他来,眼前的男人实在是难侍候。
费了她半天功夫,他就是这个态度。
“从东都城到别苑,来回花了好几个时辰。你若是不喜欢早说,何必让我冒着冷风跑这一趟,还累得我儿子跟我一起吃苦受罪。”
那枝桃花被她丢在桌上,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拿起。
“原来你也会生气,原来你送我东西也并非心甘情愿,原来几个时辰在你看来已经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隔得着很远的距离。
她可知他那些无望的日日夜夜,她可知那些漫长的朝朝暮暮。纵然只是在梦中,他依然能感同身受。他是他,也是那个他。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想去区别两者之间的区别。
心动不知缘由,情深不知归处。
他想抓住什么,又觉得苍白无力。
她心下一跳,“也不是不情愿,我就是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还被嫌弃。你说说看,是不是你让我给你送桃花的?我好不容易采来送给你,你又不高兴,我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娇气。”他声音闷闷沉沉,颇有赌气之嫌。
她先是一愣,尔后“扑哧”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