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秋姨娘求,宣平侯自会派人去找那个仙姑。除去找仙姑外,另派人去四十里庄把秋家嫂子带过来问话。
或许还未到真正绝望的时候,秋姨娘笃定那个仙姑手上既然有这些东西,肯定解药。到时候她服过解药,毒自然就解了。
她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她的脸不知是吓白的,还是哭相实在难看,看上去比之刚才的模样似乎又老了许多。原本水嫩的肤色像注过水的肉,虚虚浮浮如同死肉。
宣平侯别过眼,有些不愿再看。
裴元惜看着秋姨娘,上一世秋姨娘死在年后一个没出正月的日子,说是产后伤身没熬过去。而四妹妹倒是一直活着,至少她死的时候裴元华还在,不过是身体不太好。
她想到那个视所有人为过客的自己,无论是秋姨娘母女还是昌其侯府的外祖母,她从不曾在意过。她不在意她们过得如何,也不在意她们生老病死。
兜兜转转,重新回来她才知道看似平静的侯府原来有这么多的龌龊之事。
下人端了药进来,一碗药灌下去裴元华幽幽转醒,迷茫的眼神在看到宣平侯又看到裴元惜时一亮。
“父亲,是二姐姐推我的!”
秋姨娘坐在床边抹眼泪,许是觉得自己不会死,似乎又恢复成过往的模样。既然不用死,那么便要争着活,“侯爷,您听到了吧?哪里是妾冤枉二姑娘。”
宣平侯怜悯的眼神严肃起来,问裴元华,“元华,你告诉父亲,真的是你二姐姐推的你?”
裴元华瞳孔缩了一下,“是,是二姐姐推得我。”
秋姨娘恨道:“侯爷,这回您总该信了吧?明明是二姑娘动的手,四姑娘说得清清楚楚,您可不能再偏袒二姑娘。”
宣平侯略显为难,脸色很不好看。
裴元惜道:“父亲,不知你可记得四妹妹倒在地上的样子?当时我又站在何处,四妹妹又是朝着哪个方向倒下去的?”
宣平侯皱着眉回想,然后极其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元华,为父再问你一遍,你自己晕倒的还是你二姐姐推的?”
秋姨娘那个恨,都问到这个份上侯爷还不信,难道是想逼着四姑娘说谎。同是侯爷的女儿,为何差别如此之大?若不是二姑娘心狠推倒四姑娘,或许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她可以偷偷找仙姑要解药,而不用被别人知道。
她想得倒是好,却没有想到要不是今日事发,她从哪里知道自己中了水银之毒?等她察觉身体不对劲时,一切为时已晚。
裴元华还想咬定是裴元惜推的,目光有些游离。
宣平侯失望之余,并不想听到她再说相同的话,“为父看到你是朝你二姐姐那边倒的,如果真是你二姐姐推你,你应该是往后倒或者是往斜边倒,而不是正好倒在你二姐姐的脚边。”
“我…我记不清了,可能是二姐姐刚要推我的时候我自己晕倒了…”裴元华不敢看自己的父亲,依旧咬死不肯为裴元惜正名。
裴元惜道:“记不清就算了,反正我在你心里已是恶毒之人。”
宣平侯心疼不已,狠下心肠,“元华,推了就是推了,没推就是没推。你是自己晕倒的,你二姐姐根本不可能会推你。你赶紧向你二姐姐认错!”
裴元华不敢置信,秋姨娘不干了。
“侯爷,没有您这样偏心的。四姑娘好不容易醒过来,你竟然逼着她向二姑娘道歉,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父亲,我知道您最疼二姐姐,在您心里二姐姐最重要。可我也是您的女儿啊,您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宣平侯很想相信她说的话,可是一想到之前她堵住元惜时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把元惜这个二姐放在眼里。
他的元惜最重情义,万不会无缘无故敌意自己的妹妹。
“你…”到嘴边的训斥说不出口,元华再是不懂事也是他的女儿,还是一个注定走在他前头的女儿。
“父亲,四妹妹刚醒过来,这些事情追究来追究去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四妹妹把我想成恶毒之人心里能好受些,那以后就只当我是个坏姐姐吧。”
“元惜。”宣平侯动容。
秋姨娘看不过眼,他们父女倒是好得很,真当她们母女是死人。死人二字一冒头,她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不,她不会死的。
“姨娘,我疼我哪里都疼。”裴元华叫起来。
宣平侯紧张问,“元华,你哪里疼?”
裴元华是故意说的,她除了头有些晕其实并不疼。她就是见不得父亲对二姐姐的样子,凭什么都是父亲的女儿,二姐姐一人占尽所有的好事。
“我身上疼腿疼头疼骨头疼。”
秋姨娘大惊失色,“四姑娘,你别吓姨娘。侯爷,那个仙姑为什么还没来…求您快些找到她。妾不想死,四姑娘也不能有事!”
宣平侯恨不得堵住她的嘴,这才想到没有嘱咐她不许在元华面前说漏嘴。“你胡说什么?!元华喝了药病就能好。”
裴元华纳闷着,姨娘刚才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她能有什么事,她就是吓唬吓唬人,还什么仙姑,姨娘可真会编。
这是个好机会,她得好好把握。
“父亲,我好疼…”
“四妹妹,你哪里疼?”裴元惜装作一脸关切的样子,对宣平侯道:“父亲,四妹妹疼成这样,真的不用再请太医看看吗?”
宣平侯还没回答,秋姨娘头摇得厉害,“不用,不用麻烦太医了。等仙姑来了,你四妹妹就能好。”
又是仙姑?
裴元华觉得有些不对,姨娘不像是编的,也不像是做戏。“姨娘,我们等仙姑做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姑,肯定是骗人的江湖术士。”
她再是小心思多,再是有些小算计,她依然是侯府的姑娘。纵然是个庶出的,侯府该教的一样都不会少。
仙姑这样的称呼,在她眼里那就是骗人的玩意儿。
宣平侯痛心地看着秋姨娘,“元华都知道仙姑是骗人的江湖术士,但凡你行事之前三思过,或是对元华提过,想来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侯爷,肯定不是骗人的。仙姑手上一定有解药,妾不想死…妾不能死…”死亡的恐惧又重新笼罩在秋姨娘的心头,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些话,仿佛不停地说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去死。
不久之前她还谋划着将女儿记成嫡女,她自己重新得宠给侯爷生个儿子。转眼间得知自己中毒至深命不久矣,叫她如何能接受。
裴元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她忙问秋姨娘,“姨娘,你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你为什么会死?”
宣平侯不忍看她,裴元惜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呼吸急促起来,“姨娘,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姨娘恨道:“姨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好好的,姨娘也好好的,那个什么太医非要说姨娘活不长,还说你也…”
宣平侯手握成拳,“秋氏,你别太过份!”
裴元华显然不相信,她逼问秋姨娘,“太医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和我们无怨无仇的,他不可能信口雌黄。”
秋姨娘想说裴元惜害她们,可是在宣平侯的怒目相向之下她不敢这么说。
裴元惜道:“太医在你们用的玉香丸里发现水银。”
水银二字惊得裴元华脸色大变,“什么?水银?真的吗?”
秋姨娘声音细若蚊蝇,“谁知道?也不知道他是受了谁的指使说出那样的话来,姨娘想着肯定是有人想害我们。”
“秋姨娘,事到如今你还不接受现实吗?你可知中水银之毒的人会如何?现在你看上去像是个没事人,或许明天醒来后你会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
“不,你胡说!”秋姨娘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头发,也不知是她用了力还是事情就那么巧,她的手上真的多了几根头发。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秋家嫂子被带进来。秋嫂子生得胖,打眼瞧去一身金光闪闪。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显示着家境的富足。
她一进来还没看清屋子里的人,便被秋姨娘扑得一个踉跄。“二妹,你这是咋的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秋姨娘恨不得掐死她,“嫂子,你快告诉我,你给我的那个玉香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太医说里面有水银?”
她吓了一大跳,小眼圆瞪,“哪个黑心烂肝的说的?什么太医这么胡说八道?二十两银子一瓶的好东西,我可是求了仙姑许久才弄到手的,怎么可能有…水银那样害人的东西!”
“仙姑呢?仙姑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秋姨娘眼神凌乱,秋嫂子觉得有些不对。这才注意到屋子里不光有她们姑嫂,还有侯爷和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姑娘。
宣平侯派去请她的人不曾透露过半个字,她一听到侯府请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当下换上一身最好的衣服,把能戴的首饰都戴在头上。
她没有见过侯府其它的姑娘,她只见过裴元华。以前还道二姑子生的四姑娘像仙女,可是和这位姑娘一比还是错得有些远。四姑娘是仙女,那这位姑娘就是天仙。
“你乱看什么?见到我父亲还不行礼。”别看裴元华是她姑子生的,可贵贱有别,裴元华从不把她当成舅母。“另外这位是我的二姐姐。”
秋嫂子连忙推开秋姨娘,不伦不类地行着礼。
秋姨娘又抓着她,“嫂子,你快告诉侯爷,那玉香丸是好东西,里面根本没有水银。”
她不过是村妇,真见了大场面泼辣劲立马没了。再说她也不傻,侯爷弄出这样的阵仗来她心里直打鼓。
“侯爷,民妇只知道那是好东西,别人想买也出不起银子。仙姑手里的好东西多,我们村里的小刘媳妇吃了她的药,没几个月就生了大胖小子。还有村西头的老瘸子,吃了她的药都能跑了。要不是我自己没银子,我也想买一瓶玉香丸自己吃。您看秋姨娘吃得像朵花似的,妾室好看是给你们侯府做脸面,您说这东西能不好吗?”
在她说秋姨娘像一朵花时,裴元华这才发现自己姨娘不太对。那张脸像是肿了胀了,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胡说!”裴元华叫起来,“你赶紧把那个什么仙姑找来对质,那玉香丸肯定有问题,指不定里面真有…”
秋嫂子吓一跳,“四姑娘,您这不是为难民妇吗?仙姑是什么人,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见的。我听说她已经离开下马村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秋姨娘一听,感觉自己又喘不上气来,死亡的恐惧掐着她的喉咙,她张大着嘴拼命喘着气。她的脸越来越红,远远看去像是突然长出一大块红斑。
“侯爷,妾跟了你十几年,你不能不救妾啊…”
她疯狂大喊的同时,裴元华也快疯了。
秋嫂子吓傻了,被人送出去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她隐约觉得要出大事,要是二姑子出了事那么他们秋家就完了。比起秋家以后断了财路,她更怕被侯府问罪。一出侯府后门,撒开腿逃命似的往家跑。
她被送出侯府时,被宣平侯派去找那仙姑的人也回来了。和她说的倒是一样,那仙姑已经人去屋空。
派去的人问过附近的村民,他们说仙姑已经离开有些日子。至于仙姑去了哪里,他们是一问三不知。
秋姨娘更疯了,跌跌撞撞间无意中照到镜子。她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许久,镜子里人面容虚白浮肿像生了一块大红斑,哪里还有早晨看到的花容月貌。
“啊!”
这声尖叫更是凄厉无比。
在她一抓头发时带出来好些根头发后,又是一声响彻侯府的尖叫。她打翻了一切能打翻的东西,目露凶光朝裴元惜扑来时被宣平侯制住。
宣平侯命人把秋姨娘带走,命人严加看管。他怕人之将死更豁得出去,他怕秋姨娘死前还想拉人垫背。
至于裴元华,她在得知自己中毒不深性命无忧时倒是安静许多,当然宣平侯没忍心告诉她日后不能生养和命不长的事。
宣平侯叮嘱她好好养身体,她呆呆地听着好像神游太虚。
离开时宣平侯仿佛瞬间老了许多,脚步沉重而缓慢。先前瞧着还是正当盛年的英武侯爷,眼下也不过是个深受打击的寻常男子。
“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元君性子左到不可逆转,还有元华…我这个当父亲的难辞其咎。”他满脸惆怅自责,“可惜你四妹妹年纪这么小…你以后要好好的,否则为父怕是再也承受不住。”
他的身形不再挺拔,微微佝偻着。
裴元惜目送他远去,脑海中浮现他们离开时四妹妹迷茫的眼神。抛开品性不谈,四妹妹还只是个孩子。花都没来及开的年纪,日后注定缠绵病榻命不长久,让人难免一声唏嘘。
世间之事,诸般难料。
恰如万物争春,有人一枝独艳,有人泯然寻常。有人春秋常在岁岁年年,有人不知寒暑早早凋零。一花一草如世人,世人不知花草来年是否依旧,花草不知世人明日是否还在。
如此结局,是谁之错?
应是因因果果,皆有错。
“宣平侯有文武之名,不想内宅糊涂至斯。”这话是公冶楚说的,说这话时他在她的屋子里。带着一身的寒气坐在她的对面,黑衣墨发俊美冷漠。
闻此言,她下意识回道,“不许说我爹。”
“你倒是护得紧。”公冶楚眸色幽深,“你以前很是不在意侯府的这些人,也不见你对谁上过心。”
她假装疑惑,“大人,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孟槐出海数月,算日子年后天气暖和之时会抵达东都城。”
他好端端的为何提到孟槐?要是他不提,她险些都记不起这个她以前的左膀右臂。下针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公冶楚又道:“他此次出海必定会带回来许多海外之物,铺子倒是早备下的,你如果愿意可接手打理。你手下的那个章音音是个经商奇才,若是一直屈在你那几个小铺子里岂不埋没。”
裴元惜心道,他这是何意?
“你可能不知国库有多空,亏得宫中没有妃嫔开销不大才勉强撑着。”
所以他需要她的财力支持。
上一次她正是知道国库空虚拼命赚钱引起他的注意,她不仅要从情感上虏获他,还在要财力上让他别无选择。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替你赚钱?”
公冶楚看着她,“你别忘了,现在你儿子才是皇帝。”
她愣了一下,国库空虚就是她儿子没钱。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那些事情都是驾轻就熟的,做起来倒也不难。
“你若觉得在侯府行事不便,何不名正言顺住进都督府?到时你可以随自己心意做任何事情,我不会插手。”
名正言顺住进去,那不就是成亲?他说不会插手她的事,这是承诺两人以后的相处模式互不打扰。
上一世她被册封皇后时十七岁,是两年后才发生的事情。未出嫁她要打理生意还有追求公冶楚,在侯府确实有些施展不开手脚。
如果她想像上一世一样干一番大事业,他的提议是个极吸引人的主意。
只是…这一世啊,她似乎多了很多的牵绊。
公冶楚看向微动的门帘,眼底逾发深沉,“都督府离太凌宫最近,不拘是你进宫还是重儿出来看你都很方便。这大冷的天,你忍心让你儿子为见你一面风里来雨里去?”
门帘被人轻轻掀开一边,露出一张含笑俊秀的脸,少年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父母,露出深深的酒窝。
“娘,我爹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