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众人围着那些聘礼咂舌,光是对着聘礼单子一一收库都费了近一个多时辰,聘礼是康氏和沈氏一起清点的。
康氏不知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赶紧让云嬷嬷把自己私库的册子找出来。孙女高嫁,光靠侯府的规例和沈氏的嫁妆显然不够看。她命人开了自己的库房,派人将裴元惜请到长晖院。
裴元惜来时,公冶楚和商行父子已经离开。
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她说不出来的复杂。一是发现公冶楚的秘密,他根本就不是多年后的那个公冶楚。二是那样的一个男人,竟然也会害羞。就像是一个冰山上突然开出一朵花儿,又像是老树桩冒出了新芽。
定亲之事来得匆忙又突兀,她除了接受似乎并无其它选择。
很显然,府中众人欢喜多过害怕。
康氏欣慰不已,一早就知这个孙女定然是个不凡的。他们侯府人丁不旺,以前不过是个末等世家,要不是后来儿子冒了头,怕是在东都城依然不显。
她对着册子一一细数着自己珍藏多年的好东西,有些东西原本都是要留给莲儿的。如今给了二娘,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一水黄花梨的拨步床贵妃榻、圆桌圆凳、多宝格珍宝柜、书柜衣柜、书箱衣箱百宝箱一应俱全。
这些东西都是康氏自裴莲出生后便让人备下的,她原以为这些东西不可能有用到的一天,还想着在自己去见莲儿之前留着当个念想。
云嬷嬷将一个个匣子摆到她们面前,齐齐打开之后一片珠光宝气。有成套的头面有单个的珍品,大到上等的如意玉璧,小到耳铛耳环,看得人眼花缭乱。这都不止,整理出来的还有各式玉质摆件及花瓶古玩,并保存极好的名人字画等物。
长晖院动静大,阖府都闻了风声。
轩庭院那边沈氏同宣平侯自是不会有什么异议,反倒感念康氏的出手大方。余下的便是两位姨娘处,秋姨娘虽是禁足却也知府中动向,裴元惜得了上等姻缘,还掏空老夫人的嫁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同是侯府的姑娘为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失宠多日,早已没有先前的底气。不敢去找宣平侯哭诉,也不敢有半句抱怨的话传出去。只在自己院子里摔摔打打出气。
赵姨娘院子里一片风平浪静,悠扬的琴声传出来,府中下人便知大姑娘又在练琴。
裴元若坐在琴桌前,那流水似的音符从她的指尖泄出来,一点点汇聚成美妙的曲子。赵姨娘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眉眼间全是慈爱。
一曲毕,裴元若皱着眉。
“姨娘,你刚才听我弹的这支曲子,是不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好?”
“姨娘觉得够好了。”赵姨娘想让她歇一歇,“比昨天听起来似乎更好听,姨娘方才差点都听着迷了。”
“够好吗?”裴元若眉头未展,“我总觉得不够好,同二妹妹给的那些曲子比起来,似乎差了不少。”
赵姨娘闻言,脸色微微一黯。
老夫人开私库的事情她知道,她也知道老夫人手里有多少好东西。老夫人当家多年,以前侯府的好东西都在长晖院,还有老夫人自己的嫁妆。
原先老夫人最喜欢元若,那些东西自会有元若的一份。
今日才知,那些东西中最好的怕是全部要给二姑娘当嫁妆。二姑娘嫁得好,嫁妆最丰厚是应该的。
只是人皆有得失之心,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你二妹妹的亲事定了。”
“我听下人说了,说是大都督亲自上门提的亲。”裴元若心思明显还在曲子上,二妹妹替她扬了名,她不能辜负那样的好名声。
无论如何,她也要作出属于自己的好曲子。
赵姨娘见她丝毫没往心里去的样子,轻轻一声叹息,“你祖母开了私库,尽你二妹妹在里面挑选。”
“这是应该的,聘礼多嫁妆自然不能少。二妹妹嫁的可是大都督,我听说聘礼堆得轩庭院无处下脚。”说到这里,裴元若认真看了自己的姨娘一眼。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姨娘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
“我…姨娘不是难过,就是觉得有点…说到底你们都是侯府的姑娘,她好了你自然沾光。只是想归想,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好受。我知道你和你二妹妹关系好,你不爱听姨娘说这些话。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姨娘和你一样盼着你二姑娘好。”
“我知道姨娘都是为了我和哥哥。”裴元若的声音低下去,“姨娘这些年不争不抢,就是怕害了我和哥哥。”
赵姨娘顿时泪意涌现,“你知道就好,我别的不盼,就盼着你和你哥哥好好的。将来你嫁个好人家,姨娘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她用帕子擦干眼泪。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裴元若低喃一句我会好的。
“你最近天天练琴,应是有段日子没和二姑娘好好说话了。她如今定了亲,你们相处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你得闲时去她院子里坐一坐。姐妹之间要多走动,感情才会越发深厚。”
裴元若道一声自己知道,她还没有作出一首拿得出手的曲子,她觉得有些无颜见二妹妹。等她作出了曲子,自然会去找二妹妹请教。
赵姨娘知道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心下叹息,
听到自己的心腹悄悄禀报秋姨娘那边的事,说秋姨娘那边又惩罚了两个丫头,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
赵姨娘闻言冷笑,“她也是个拎不清的,早前仗着侯爷的宠爱不把夫人看在眼里,后来怀了孕还当能生出个哥儿来更是生出不应该的妄想。眼下失了宠,又没了孩子还不知收敛一二,没瞧见侯爷宁愿睡在前院也不去她那里。”
男人的宠爱最是不可靠,好在她从来没有奢望过。
婆子又说起长晖院的事,说是老夫人为给二姑娘凑一份体面的嫁妆,几乎搬空自己的私库存,言语间很是为自家姑娘不平。
赵姨娘想到那日裴元惜试探自己底线一事,道:“二姑娘是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好过同蠢货打交道数倍。我一生所求不过是护住自己的一双儿女,大公子和大姑娘都同她交好,我比谁都盼着她好。”
夫人是个有福气的,有二姑娘这样的女儿便是没生儿子又如何。她听着女儿屋子里传来的琴声,如释重负般低声叹息。
琴声悠扬,传到最近的长晖院中。
裴元惜听得认真,脸上慢慢露出欣赏之色,“大姐姐琴艺越发精湛了,我听着这曲子很是不错。”
康氏笑道:“你大姐姐是个认死理的,自从名声在外后更是刻苦练琴,我都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难为她是个坐得住的性子,今天这样的大好日子她都不见出来。”
“大姐姐确实难得,我也不便去打扰她。”裴元惜说,心下却是知道不仅是大姐姐坐得住,其中定然还有赵姨娘的刻意约束。
她同皇帝和公冶楚的关系其实争议颇多,谁也不知道最终结果是谁。赵姨娘一心为自己的儿女,在结局未明的情况下怕是不太愿意大姐姐和她太过亲近。
论为人母的苦心,阖府上下谁也不如赵姨娘。
母亲、李姨娘、秋姨娘哪一个落得好。有时候争还不如不争,不争不代表真的不争。争与不争之间该如何把握,哪样可以舍弃哪处才是底线,这些赵姨娘做得极好。
这样一个姨娘,比任何争宠卖好的姨娘都要难对付。好在赵姨娘行事有原则,否则母亲的日子不知要难过多少。
祖孙二人说话的时候,都督府和宣平侯府定亲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东都城的角角落落。街上的小贩和市井里洗衣的妇人都能说上半天,从裴元惜以前的痴傻到现在的富贵滔天。
那一声声的惊叹,那一声声的艳羡久久不散。
上至世家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对这门亲事欢喜者占大多数。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谁不想过安稳日子。若真是因为大都督娶了皇帝的干娘,而甘心辅佐皇帝,何尝不是天下之幸。
是以大街小巷子,竟然有不少人替裴元惜祈福。祈盼她和公冶楚的婚事顺顺利利,不要横生波折。
定亲后的隔天,她应邀出门。
约她的人是洪宝珠,两人约在一处茶楼里见面。对方已全然不见那日的失落,照旧是一身红衣似火。红的裙红的斗篷,斗篷滚着白狐毛,端地是明艳动人。
她若不说话,倒是显得还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
一见面就是打趣,“元惜妹妹你可以啊,大都督那般男人都折服在你的攻势里。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还真是不错。我决定向你学习,不能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你母亲不喜欢我,我就让她喜欢我。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侯夫人迟早有一点会接受我的。”
裴元惜还当她会消沉一段时间,不想她能如此想得开。只是她说要讨好母亲,恐怕这一条路并不是行得通。
“洪姐姐,我母亲那个人…”
“元惜妹妹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我母亲说得对,别说是侯夫人,便是其他不如侯府的人家只怕也不太愿意聘我为主母,毕竟我名声风评并不好。你母亲做得没错,我会让她对我改观的。”
她这么说,裴元惜还能说什么。
姑娘们私下相约,除去茶楼之外便是逛铺子。洪宝珠不太喜欢女儿家的脂粉香膏,却很是喜欢买一些小玩意。
罗布井的舶来品铺子最多,两人喝过茶直奔那边。
一个个铺子逛去,洪宝珠收获颇丰,裴元惜也买了几样东西准备送给自己的儿子。路边上一个捏糖人的摊贩正在吆喝着,两人会心一笑。
初识时,也是在这么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前。那时裴元惜被抢了钱袋子,是洪宝珠替她追回来的。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一声抓贼的呼喊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洪宝珠一下子跳起来朝那边跑去。裴元惜望着她像一团火似的消失在人群中,略微有些无奈。
洪宝珠的丫头招儿跑在后面,裴元惜主仆也跟上去。挤过人群,眼看都出了罗布井,却没有洪宝珠的踪影。招儿急了,还在往前面跑。
两边的铺子渐少,已然到了百姓居住之地。
裴元惜生得极好,如此容貌自是惹得路人频频偷看。其中有两道露骨放肆的目光,她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那是一条巷子的入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子。他们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神流里流气。一时朝裴元惜挤眉弄眼,一时又好像往巷子里看什么。
招儿急得跺脚,“我家姑娘定是追那贼人跑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是因为自己跟丢姑娘,倒不是担心洪宝珠的安危。洪宝珠身手好,从未在打架上吃过别人的亏。
那两个男人还在看裴元惜,目光越来越令人讨厌。春月轻轻扯着自家姑娘,生气自家姑娘被这些混不吝的浪荡子唐突。
“姑娘,咱们走吧。”
其中高个的那个男人吹着口哨,“妹妹,找人哪?”
正是这句话,让裴元惜心下一沉。她怯生生又满怀希望地问:“你们可有看到一位红衣姑娘从这里过去?”
“红衣姑娘啊……”高个男子语调很是轻佻,“红不红衣的没看清楚,我向来不注意姑娘家穿什么,不穿才好看。”
他放肆笑起来,另一个矮个男子也跟着他笑起来。
“你们真的没有看到吗?”裴元惜仿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失望中带着一种不死心的期盼。美眸微颤,瞧着楚楚动人。
高个男人眼睛都直了,和矮个男子对视一眼,然后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好像看到了,往这里面跑了。”
他指的正是他们堵住路口的巷子。
春月有点害怕,她死死拉着自家姑娘,“姑娘,这两人看着不像好人,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洪姑娘定是跑远了,我们不如回去等她。”
招儿也是这个意思,她家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的,寻常的男人根本不是对手。便是一起上三四个人,也不够她家姑娘收拾的。
裴元惜朝那两个男子走去,表情很是惧怕看上去一副快要哭的模样,“两位公子,你们真的看到我姐姐进了这条巷子吗?”
“公子?”那男人笑起来,对另一个男子挤弄着眼睛,“她竟然叫我们公子,哈哈…没错,你姐姐真的跑进去了,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这下不光是春月,招儿也拉着裴元惜。
裴元惜目光微沉,从外面看不到巷子里,也听不到有人呼救的声音。她心里并不是很确实,但感觉告诉她这两个男人有问题。
“我还是进去看看吧。”她说着准备往里走,丫头们死死拉着她。
“对啊,对啊,还是应该看一看才放心。”高个男子似乎有些着急,猥琐的目光更是贪婪地盯着她看。
她往前走近,“多谢两位公子指路,不知两位公子姓名,家住何方?等我找到姐姐,必让我家人以礼相赠。”
那两人交换着眼神,眼中的色意已然露骨。“报答就不用了,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春月圆眼一瞪,壮胆怒骂,“你们是什么东西,还敢称我家姑娘的哥哥,你可知我家姑娘的哥哥是谁?”
裴元惜接过话,“两位公子既然不要报答,那就算了。至于哥哥二字可不能随便叫,我怕你们担不起。”
“哈哈…我们怎么会担不起,不就是哥哥嘛,情哥哥也是哥哥。我说你们这些千金小姐,一个个看上去横得不行,真到落到男人的手里,还不是乖乖听话的份。”高个男子笑得极为放肆。
裴元惜换了脸色,变得极冷,“情哥哥三个字我只能对一人叫,那人自然是我的未婚夫。我未婚夫名头极响,我怕说出来吓死你们。”
“哟,还是个定过亲的姑娘。你可别吓我们哥俩,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做。好心好意给你指路,你竟然不识人心。既然如此,姑娘你去别地找吧。”矮个男子朝高个男子使眼色,大概是不想惹麻烦。
高个男子已经被眼前的美色勾起了火,哪里还顾得上后果。此地已经出了罗布井,街上行人稀少。他左看右看,犹豫一会后朝裴元惜走过来,看上去一副恨不得把裴元惜拖进巷子的架势。
“妹妹,你那姐姐真的进了巷子,我这就带你去找。”
“真的吗?”裴元惜好像相信他的样子,“那真是太好了。若真能找到我姐姐,我必定让我未婚夫好好感谢你们。你们恐怕还不知道我未婚夫是谁吧?他姓公冶,是当朝的大都督。”
高个男子突然定住了,一副见鬼的模样。
“大都督?”高个男子脸都白了,“你…你是?”
“我姓裴,还请公子给我带路。”
矮个男人扶着墙,语无伦次,“我们…我们没有看到你姐姐过去,是我们记错了。裴姑娘你赶紧去那边找吧。”
“你们一时说看到了,一时又说没看到,那我还是亲自进去看看才放心。”裴元惜正欲往里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四下望去。街上行人不多,皆是来往匆匆的百姓模样。“谁是保护我的人,出来两个。”
话音一落,只见两个小贩装扮的灰衣汉子默默过来,在春月和招儿睁大的眼中站在她们的身后。那两个男子一见势不妙,悄悄往旁边躲。
等到裴元惜一行人进了巷子之后,他们还没跑多远便被人抓住。
巷子极深,两面背屋居多,看来并没有什么人从这里出入。裴元惜跑起来,那两个汉子一前一后地护住她。
尽头是死胡洞,角落里有两个男子在围着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身体中间露出一只女子的鞋子。招儿尖叫一声,惊动那两个男子。
这下裴元惜终于看清他们围着的是什么,不是洪宝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