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香烧尽, 日影渐斜,窗外炊烟寥寥。
邬从霜缓缓抬起手,拂开了陆后临握着自己肩膀的手臂:“陆少爷, 我从未因为你是不是林府的少爷而看低你,无论你是谁, 在我眼中都是一样。更何况这世间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陆后临眼帘微微一垂,乌黑的发从颈后滑落下来,拂到胸前的衣襟上, 那衣襟还沾染着血迹。
他自嘲的笑笑:“是啊,最终身在林府之人是林元晏……这世界又哪来的如果,唯有结果尔……是我妄念了。”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吞噬, 客栈的房间内已变得一片漆黑。陆后临沉默的站在她面前, 病态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只有微敞的衣领内还能看到那刀伤的痕迹,就像印刻在他身上的烙印。
“我去点灯。”邬从霜转过身,移开了话题。
她向店小二要了火烛,烛火的光很快笼罩在了房间里, 微微亮,像是给黑暗照入了一丝光。
她将纸罩盖上, 又为陆后临倒了一杯水在桌上:“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我也回房去了。”
邬从霜所订的房间就在隔壁,她拿起另一盏烛灯, 推开门走出了房间。随着她的离开,整个屋内忽然静谧了下来,只剩下陆后临一人。
他缓缓走到了摆放着烛火的桌台前, 火焰映在他的眼眸内,显现出持重色的金光。
他久久凝望,直到蜡烛融下液滴,将灯下的接碗盛满。
“邬从霜,”抬起手,他握住了那一盏还在燃烧的烛火,缓缓收紧,任凭蜡油滴落在掌缝内,“在这世上,我已一无所有,而现在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包括你。”
“林元晏他什么都有,有林家,有林府,而我呢?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是不会把你让给他的。”
不会……
天微明,邬从霜就被隔壁房间的痛苦之声吵醒,她睁开了眼睛从床上起身,想到隔壁住着的是陆后临,意识到或许是他肩上的伤口复发疼痛,便立刻推门进了去。
陆后临正在屋内沐浴,他裸着上身坐在浴桶内,却因为无法擦到伤口而强忍着痛处。
邬从霜看到他没有穿衣的上身,连忙背过了身去:“你,你不知道伤口不能碰水吗?”
陆后临低沉的笑笑:“我实在是太难受了,身上都是血腥味,就想清洗一下。你昨日已为我上药,今日怎么见我沐浴却要转过身子?”
“上药那是上药,又没有脱得像现在这样干净!”邬从霜涨红着脸,“你快出来吧,伤口不能碰水!”
陆后临道:“我背上的血污还没有清洗干净。”
“你先出来,穿上衣服,你背上的我帮你擦……但你先把衣服穿上。”
“好。”
紧接着便是稀里哗啦的水声,陆后临已经从浴桶里出来,他扯下边上屏风上的白色内衫,缓缓系在身上:“好了。”
邬从霜转过身来,看他传得仍旧单薄,但因为身上有伤需要上药清理,便也没再说什么。
她从边上结果一块布巾,打湿后拧干,走到他边上让他坐下,然后慢慢拉开后背的衣领,擦拭他伤口之外的血污:“你伤得这样深,原本可以再忍几日,等结痂了再沐浴。”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
“你也没有蓬头垢面……”
两个人交谈着,几句话后,陆后临忽然低下了头:“多谢你。”
邬从霜一僵,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些:“是你救了我,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陆后临转过身来,眼睛看向了身后的邬从霜:“我原本就在调查广阳庄的事,只是碰巧遇到了你,看到你出事,我自然是要相救。但你愿意留下来医治我的伤口,说明你还拿我当朋友。”
邬从霜一下子沉默下来,陆后临每次提到广阳庄,都会让她想起罗阳,林元晏是否真的为了太子谋事而……
陆后临见她沉默,便问了其他问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一直躲在客栈也不是一回事。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京都城了,为什么会回来?”
“因为遇到一些事情。”脑海浮现出赵景澄的面孔,她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布巾,“你在调查广阳庄的事……有调查出什么东西吗?”
“是之前有一诉状纸递到了平江城的府衙里,说一个农户的儿子被三皇子的士兵打死了,这农户死里逃生才出来,为了给儿子讨个公道便求人写了状纸告到了府衙。这状纸上告的是三皇子的兵,殿下便命我前来调查,这才发现了广阳庄。没想到太子竟在广阳庄设下了炼器厂,还私吞了煤矿和铁矿。太子以三皇子的名义行事,又怕被人发现,便在这几年杀了不少发现广阳庄秘密的人,死的人不计其数,许多人都是被就地焚烧掩埋的,也有一些曝尸荒野。”
曝尸荒野……
邬从霜强压着胸口的不平:“难道他们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陆后临道:“毕竟是在太子地界,许多事情都能被压下来。我这一次去时,差点也出事了,途中还遇到另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我来不及救他,他便被砍杀了。”
邬从霜刷得抬头:“那少年长什么模样?”
“十六七岁的样子,穿得富贵,好像是去寻什么朋友的。”陆后临惋惜道,“他被人发现时,已经被砍伤了脚。我想现身去救他,却也被人发现,一直追杀出来,若不是后来我躲入河床下,怕是也九死一生。”
那一刻,寒意从脚底一下子蔓延到心口,邬从霜几乎是倒退了两步……是赵景澄。
赵景澄发现了广阳庄的事,所以才惨遭杀害。
“三殿下固然也建有自己的炼器厂,但绝不会以此行事,太子做事手段实则残忍了。”陆后临说道,“此事我还需要禀报三殿下,希望他能尽快解决,一来不能让殿下的名誉被太子毁了,二来还是要安抚民心。”
察觉对面的人没有反应,陆后临抬起头来,见邬从霜浑身僵硬:“你怎么了?”
邬从霜嘴唇微微颤抖:“我只是觉得很冷……”
冷到刺骨,冷到像是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冷到全身上下仿佛所有的地方都被冻住了。
她整个人蜷缩了起来,摇摇欲坠的蹲到了地上,陆后临弯下腰来扶住她:“从霜?你没事吧?”
邬从霜是惊颤,在亲耳听到赵景澄的死状,她甚至都来不及消化在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从霜?”陆后临的声音还在耳边,但仿佛像是隔着一道屏障,她听不清,只有脑海的意识不断翻滚涌动,有一个很可怕的真相浮现在她眼前——
广阳庄的背后代表着太子,太子是一切事端的真正幕后主使,那么林元晏呢?
林府标记的铁牌,惨死在她怀里的罗阳……难道罗阳之死真的是林元晏所为?难道广阳庄的一切林元晏都知情?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连她在平江城都知晓,为什么会不知道广阳庄的事?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个她原本以为已经看清的男人是有多么的狠厉毒辣。
“邬从霜。”陆后临的再一次呼喊,终于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抬起头,看到陆后临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她长久的注视着他:“我想要知道真相,我想要知道罗阳到底是不是被二少爷杀死的……还有广阳庄之事……二少爷到底知不知情……”
“也许真相并不会如你意。”陆后临深深望着她,“即便是这样,你也想知道吗?”
邬从霜的潜意识里是无法相信林元晏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的,她知道林元晏在为太子做事,也知道他有些手段,但杀害罗阳一事,林元晏真的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吗?
“我想知道。”
她一字一句,语气低沉却坚定。
陆后临心底一沉,邬从霜对林元晏情谊竟然深到如此……他曾以为邬从霜是并不喜欢林元晏的,或许只有一点点的主仆情谊,所以她才会想要逃离林府。
但直到在宁州城的北山,邬从霜亲口告诉他,如果三皇子登基会导致林元晏落败被杀,她宁愿太子成事……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邬从霜从来都没有不喜欢林元晏,她的心中有他,甚至比她以为的远远还要喜欢。
但是他已经无法再放手了……
这天地如此黑暗,他已身在修罗炼狱,如果连邬从霜都抓不住,他不知道自己将如何继续在这世间生存。
“好,我替你查。我会给你一个真相。但是在真相查清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再见林元晏了。”陆后临道,“毕竟我在为三殿下做事。”
邬从霜沉默半晌,随后缓缓点了头:“我答应你。”
见她应下,陆后临略微舒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神色好了一些,嘴角也扬起一个淡淡笑容:“早上这么一出,我都有些饿了,先吃饭吧,等吃饱了我们想想怎么把事情查明。”
他笑得温和,清澈的眼睛衬得他俊秀雅致……这一瞬间,仿佛二人回到了那初次美好的相遇之时,一切纠葛都尚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