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今日要去见的人定然不是普通朋友。”林黛玉一本正经地推理道, “你没发现么,阿姐不仅穿了从未穿过的裙子,连发髻都换了。平日除了傍琴台, 阿姐并不用其他香, 可我方才竟然在她身上闻到了香风常随【注1】。”
“傍琴台是弹琴时所燃, 香风常随则是用来熏衣服的。先前守孝, 阿姐没心思用香,现下已经除孝,又回了京城。长姐要去见朋友,熏个香有什么奇怪?”林砚不以为然, “反正我们家又不缺钱, 阿姐将那什么华帏凤翥、花间露【注2】通通买回来都无妨。”
“笨蛋弟弟,不与你说了,简直是对牛弹琴!”
“略略略~黛玉才是笨蛋呢!”林砚对林黛玉做了个鬼脸, 向另一头跑了, “黛玉弹琴,牛都不想听。”
林黛玉气得直跺脚:“坏阿砚,下学再收拾你!”
“二姑娘,怎这般喜欢与小公子吵架?”绿翡笑道。
“哪里是我与他吵,明明是他总气我,弟弟都是讨厌鬼!哼~”林黛玉轻哼了一声, 蹦蹦跳跳向女学走去。
绕过墙角,见三春与史湘云从另一头有说有笑的走来, 林黛玉忙理了理裙摆,小步迎了上去:“迎春姐姐, 云妹妹今日也与我们一道上学吗?”
绿翡和红翠看到林黛玉人前人后判若两人, 不由捂嘴偷笑。在父亲和长姐面前, 林黛玉是贴心小棉袄,对上林砚就是林怼怼,在外人面前立即变身小淑女。
“宝玉去了家学,云姐姐不想一个人呆着,就只能与我们一道上学了。”贾惜春走到林黛玉身旁,与她并肩而行。
从贾母院中出来时,贾迎春和贾探春走在前,贾惜春与史湘云走在后。如今贾惜春跑到林黛玉一块,史湘云便形单影只起来了。
史湘云不喜薛宝钗处处周到,与她抢宝哥哥,而在她与薛宝钗之间,迎春和惜春都更亲近她。可自从林家上京后,迎春和惜春显然更亲近林黛玉,这让史湘云有一种被背弃的感觉,总喜欢怼林黛玉几句。
往日林黛玉都是头一个到学里,不想今日路上遇到,史湘云素来快人快语:“难得林姐姐今日出门也这般晚。”
“云星姐姐素来重师道,看中黛玉姐姐和砚哥儿的学业,黛玉姐姐和砚表哥自不敢懈怠。”贾惜春回了史湘云一句,便拉着黛玉道,“姐姐,许夫子下午请了假,学里要放假半日。放学后,我可不可以去找云星姐姐玩?”
“四妹妹好生偏心,我如今成了外人不成,竟一句也说不得你林姐姐?”史湘云嘟嘴道。
“那好端端,你为什要说我林姐姐呢?”贾惜春反问道。
贾探春为了讨好嫡母,素日亲近薛宝钗多于史湘云。然史湘云到底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她也不会冷落。至于林黛玉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更不能得罪。
见史湘云脸色不好,贾探春忙道:“好了,我们快走吧,再耽搁下去就要迟到了。”
众人于是加快了脚步,贾迎春走到林黛玉身侧:“林妹妹,我这几日打棋谱颇有所得,正想向云星姐姐求教,放学后与你们一道走。”
“姐姐出门会友,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若二姐姐不介意,下学与我一同走就是,姐姐不在,我和阿砚也可以陪你下棋呀!”林黛玉回头拉着惜春道,“出门前,忆夏说今日要做荷花酥,妹妹见了一定喜欢。”
“原想将我新画的扑蝶图给星姐姐看,没想到姐姐不在,幸好还有荷花酥。”贾惜春一脸天真烂漫。
三春自小养在贾母身边,贾母虽不重视,但因贾琏对家中弟弟妹妹多有关照,倒也无人敢欺辱。惜春是姐妹中最小的那个,兄姐对她颇为照顾,她年岁又小,便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
这府上的姑娘,日子最难过的不是没娘疼爱的惜春,而是探春。贾探春有姨娘,可赵姨娘一向脑子不太灵清,一心指望着儿子给她撑腰,要探春关照弟弟。探春又生了一颗上进心,一面要应付拖后腿的姨娘,一面讨好着外慈内厉的嫡母王夫人,日子并不好过。
迎春抿嘴笑道:“四妹妹,若是星姐姐知道你只惦记她院中点心,可是要难过的。”
“星姐姐才不会呢!”
史湘云取笑道:“四妹妹整日星姐姐长星姐姐短,这是恨不得真做了星姐姐的妹妹。”
贾惜春闻言就要怼回去,林黛玉先拉住了惜春:“四妹妹与我原就是姐妹,自然也是长姐的妹妹了。可惜外祖母舍不得,若不然,等我回家去,就带着四妹妹一道走了。”
史湘云讨了个没趣,便拉着贾探春走前面了。
再说那厢,徒元义在三公主府暗中相约林云星于西华潭相见,心中却无把握,林云星是否赴约。
世家贵女出入皆是前呼后拥,少年男女若一道赴宴或在长辈面前相见倒也无妨。可若是一男一女私下约见,已是极出格了。
徒元义亦知此举唐突,可他太想知道哪些梦境的真假,迫切地想要从林云星口中得到答案。且心中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纵是私下会面,只要那个人是林云星,便是理所当然。
想到西华潭之约,徒元义早早上床休息,不想转辗反侧,过了三更天才迷迷瞪瞪睡去。
“若非安贼谋乱,六师兄现下应该南下迎娶林师姐了!”盘膝坐在篝火前煮汤的红衣少女叹道。
叶兰义坐在她身后擦拭长剑,闻言道:“圣人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注3】。此乃国难,吾辈弟子义不容辞,星儿亦能理解。无为山庄已有弟子取道扬州北上,星儿在溪东筹措物资,很快会与我们汇合。”
“话虽如此,可若非安贼,六师兄和林师姐的婚期就不必延后,小师妹也不用小小年纪随我们赶赴战场。”另一青年低声抱怨道,“小师妹这么小,掌门竟也放心放她出来。”
小师妹挥了挥手中三尺青锋道:“七师兄,你不是想要打架呀?”
唤作七师兄的青年笑道:“我可不与小师妹打——”
“敌袭!”短促的示警声响起,无数羽箭便落在了他们身侧。
三人动作一致地向身后掩体翻去,挥剑相挡。然那羽箭密密麻麻宛如雨至,很快有同行之人倒下。叶兰义伸手去拉受伤的师弟,一支羽箭便射在了他的手腕上。他一把将师弟拉到身后,挥剑斩断箭杆,便陡然惊醒。
徒元义下意识摸了摸左臂,手臂完好无损,然那种中箭后的痛疼却分外真实。仿佛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梦,而是一段被激活的记忆。
从小到大,徒元义做过无数次梦,梦中不是自己一人练剑,就是那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子,这是第一次在梦中出现了旁人。莫非与他今日要去见的人有关吗?
在此之前,他曾经想过,若有前世,与梦中女子相似的林云星是否是他的同门师妹,不想今日梦里就出现了一位小师妹。梦里的小师妹与现今的林云星年龄相仿,可直觉告诉他两人并非同一人。
取出枕下的银镯,徒元义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有前世,答案总是要揭晓。
将银镯贴身收好,徒元义掀开幛幔,见到外面有光透进来,已是东方吐白,干脆起身练剑。将心中剑招重演了一遍,胸中郁气稍去,徒元义收拾一番,往西华潭赴约。
原想到湖边散散心,徒元义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小半个时辰。不想到了西华潭,远远就见一人立在湖边柳树下。她的身后系着一匹白马,显然是骑马而来。
那一身红衣飞扬似火,风吹柳枝,柳絮纷纷扬扬落下,亦扬起幕篱上的白色轻纱,露出少女殊丽容颜。她的肩上背着琴盒,腰间挂着长剑,与昨日梳着垂鬟分肖髻,着长褙子百迭裙的贵族少女判若两人。
徒元义下意识摸了摸左胸的位置,从运河一别后,每次相见,他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情绪。仿若久别重逢的欢喜,偏偏还夹杂了几分莫名的酸涩和近乡情怯。当他向柳树下走去时,脚步不由自主轻快了几分。
“在下徒元义,字信君!”徒元义抱拳道。
做出这个动作,说了这句话后,徒元义有一瞬间的愣忡。那满是江湖气的抱拳礼竟仿佛早已刻入骨髓,以至于下意识就做出来了。
林云星犹记得那年桐花之下,剑眉朗目的青年剑客,背负着长剑,眉目含笑,抱拳与她行礼:“在下九宫剑派叶兰义,字信君!”
前世今生终是一人,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瞬间涌上心头,林云星语带哽咽:“姑苏林云星!”
看着林云星甚是干练,满是江湖气的回礼,叶兰义脑海中有个声音与之重合:“溪东无为山庄林云星。”
“姑苏不是溪东吗?”徒元义展眉笑道。
“九宫弟子竟不敢以师门相称吗?”
“九宫便是我的师门吗?”徒元义迟疑道。
林云星神色一变:“你并未恢复记忆?”
“想起一些,并不多。”徒元义坦然道,“一直以来,我的梦中只有你与所学剑法。只因早年梦中之人模糊不清,又无你少时模样,故此不敢确定。”
听到此言,林云星心中愤懑悉数被抚平。原以为是前世缘前世了,终非无缘,未来尚有可期!
不管他最初因何没有前世记忆,至少他没有真的忘却前尘,对于林云星而言这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