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盯着青丝和碧玉仔细看了一会儿道:“她们比街上的人好看。”
林黛玉和林砚姐弟从小养在后院, 每日睁眼见到的就是风姿卓越的长姐,粉妆玉琢的甄英莲,温柔似水的司琴, 艳若桃李的司剑,不说伺候的丫鬟,便是院中粗实仆妇至少也是平头正脸。
见惯了家里美丽的姐姐们, 青丝碧玉在外面千里无一的姿色于他们而言竟是寻常。如今林云星点破, 林黛玉和林砚才算动了脑筋, 留意到青丝、碧玉与街上所见常人区别。只他们少出门, 对外面百姓只有个笼统概念,尚说不出个所以然。
林云星笃定了两人阅历不足,纵然隐约意识到问题,也解释不清,才故意给他们一线希望,实则打定了主意要给小姐弟一个深刻教训。
没听到林云星的赞许,林砚偷偷抬眸看了一眼长姐。
林云星没有理会他,转向林黛玉道:“玉儿呢?也只看出她们好看?”
林黛玉想了想道:“她们长得白,我们在街上看到讨生活的妇人大多肤色比游玩的姑娘黑些。”
“倒是比你弟弟仔细些!人家出来讨生活免不得风吹日晒,自然比不得养在家里的皮肉精细。”
林砚略有些不服气, 目光落到青丝身上。青丝已经捡起自己的绣鞋穿好, 见林砚看过来, 小心地检查裙摆可曾将脚盖住。
林砚灵光一闪道:“她们的脚走不动路!”
林云星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就这样?”
林黛玉和林砚对视一眼, 皆是茫然。
林云星对守在角落的粗使婆子道:“宋嬷嬷,你走上前来,将你的手给二姑娘和小公子瞧瞧。”
宋嬷嬷得令, 将双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 上前摊开了双手。
林黛玉和林砚看看宋嬷嬷的手, 又去看了青丝和碧玉的手:“长姐,宋嬷嬷年纪大,即便她的手更粗糙也不奇怪。”
林云星瞥了一眼司琴和司剑,二婢笑着上前向林黛玉和林砚摊开了双手,林黛玉还伸手捏了捏。
“咦~青丝碧玉的手比司琴司剑姐姐都要软。”
司琴笑道:“宋嬷嬷是院中粗使婆子,平日要洒扫庭院洗衣服,手最粗糙。奴婢与司剑伺候大姑娘并不做粗活,手不似她那般,但奴婢练琴写字故手指处有茧;司剑善剑,虎口茧子最厚。”
林砚若有所思:“青丝碧玉的茧子位置与司琴姐姐一样,莫非是学过琴棋书画。”
“同样学琴棋书画,奴婢是丫鬟,不会时时保养双手。然这些瘦马——”司琴隐去了后面的话,转而道,“总之她们并非一般婢女,更在意肢体保养。小少爷留意她们的脚,此为三寸金莲,乃自幼缠足,脚骨已呈畸形,故无法久行。”
“长姐,我明白了,若他们是乡下佃户的女儿,素日要做活,是不会缠足,也没有机会学琴棋书画。”林砚凑到林云星面前道。
林黛玉瞪了弟弟一眼,小声道:“马后炮,司琴姐姐说了,你才知道。”
林云星并不买账,转而道:“她们的手藏在袖中,她们的双足隐在裙下,破绽又在何处?难道只因她们肤白美貌?这世间并非没有天生丽质,劳作中都晒不黑的姑娘。”
林黛玉和林砚傻眼了。
院中顿时静默了下来,林黛玉和林砚看着青丝、碧玉苦思冥想。过了片刻,方见林九从外面带进一面色黝黑的妇人:“主子,您要找的人来了。”
那妇人手上提着一个竹筐,举止拘束。她看了一眼院中的人,只林云星坐着,便小心翼翼上前道:“姑、姑娘,是你要买鸭蛋吗?”
原来她那小竹筐中是大半框鸭蛋,今日市上生意不好,都要下市了,鸭蛋也没卖出去几个。林九与她说要买她框中所有鸭蛋,但须得送到府上,妇人便送来了。
妇人一开口便有浓重的乡音,林黛玉和林砚自小听着官话长大,扬州话能听懂些,但对妇人口音极重的乡音却是一头雾水。
“是我要买鸭蛋!”林云星开口却是扬州话,“你的鸭蛋我全要了,但要请大婶您答我几个问题。”
“大姑娘,您只管说。”听到鸭蛋全被买了,妇人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不少。
“名字,家住何处,令尊所患何症?”这次林云星说的是官话,与问青丝碧玉的一模一样。
妇人一脸茫然。
林云星于是又用扬州话说了一遍。
妇人这才听懂了些许,笑道:“我叫张大媳妇,住在林庄,令尊是啥咧。”
司琴立即将妇人的话用官话与林黛玉和林宝儿复述了一遍。
“忆冬,结了鸭蛋的钱,再给这位婶子二十大钱,送她出府。”
“诺!”忆冬带着妇人去了厨房,将鸭蛋放下,结了钱给她。
“小妹,多给了二十大钱咧?”妇人将铜钱数了一遍道。
“烦劳您跑一趟,主子赏了,您接着便是,我送您出府。”
妇人听闻多的二十是赏钱,心中欢喜,脚下也松快了些。她卖了一日鸭蛋,若扣去成本,未必能赚二十个大钱。
待忆冬引了妇人出去,林云星才看向弟弟妹妹道:“这回可明白了?”
“一般乡下人不会说官话。”林黛玉不假思索道。
“普通乡下人一辈子可能最远只到过所属州县城池,有些甚至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莫说官话,怕是连扬州城的方言都听不懂。方才那位婶子能听懂扬州话,应是时常进城卖货。”
林云星继续解释道:“乡下人多不识字,说话过于文雅,如令尊令慈这等敬语未必能听懂。提到父亲所患肺疾,也不会说肺疾这般文雅。既已咯血,他们会习惯说肺痨,且治此症主药绝不会是什么百年人参。”
林砚点了点头:“青丝、碧玉听得懂官话,扬州话没有乡音,所以不是乡下人。”
“再有便是名字,乡下人不识字,给孩子取名字多为大郎、二郎、大妹、二妹、要么就是红兰绿,樟土根。青丝碧玉不是乡下人的用词,若是大户人家,碧玉也就罢了。青丝这样的名字就是丫鬟都不会用。”
青丝多指头发,女子之发甚私密,以青丝为名多了几分暧昧,少了庄正。
林黛玉和林砚不由听得入神。
“纵不曾与她们交谈说话,亦是破绽不少。且看两人下巴,微微泛红,这是穿惯了绫罗绸缎,头一次着粗布衣让领子磨出来的。然后是头发,换了粗布衣,头发却保养的极好,还用了刨花水。走到她们丈内便闻到桃花甜香,玉儿,这气味可熟悉?”
林黛玉羞愧道:“这是今春芳妆新出的桃花香刨花水,李同知府上的妍姐姐送过长姐两瓶,其中一瓶被我不慎打翻,正是这个香味。既家中有人病中缺钱,又怎么会有心思梳头,还用两百钱一瓶的刨花水。”
“那就再说说,你们为何能用一百两买来价值千金的瘦马吧!”
林砚不假思索道:“我是阿爹的孩子,有人想要讨好我!”
林云星眉头一挑道:“你是扬州知府的公子,平素不乏人讨好,他们之前如何讨好你?”
“给我送好吃的好玩的。”林砚委屈道,“她们学了琴棋书画,难道不是送来陪我读书下棋么?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林砚委屈道。
“你一个小不点,便是送你个天香国色的美人,你又知道什么?这是送来给你做小娘的。”
林砚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旋即抖了抖,扑倒在林云星怀里:“哇~长姐,我错了,快把她们送走。林左林右把她们丢出去,我不要后娘!”
林砚可不傻,他的小书童奉墨就是被后娘卖掉的,奉墨说了,十个后娘九个坏!
林黛玉没有像弟弟一样大哭,但脸色也变了变,嗫喏道:“长~姐~”
“哭完了吗?该你哭的时候还没到。”林云星一拍桌子道。
林砚闻言立即站直了身体,不敢放肆了。
“出门前,我给了你们一人一百钱,现在与我说说,你们如何来的一百两买人。”
林砚求救地看向了林黛玉,林黛玉正要开口,对上长姐的眼睛,便不敢求情了。
“怎么,不敢说?”
“我、我让他们到府上收钱。”林砚小声辩解道,“我自己存的钱。”
“好、好的很!”林云星怒道,“你的钱不是爹娘和我给的?且大约明日扬州城的百姓就会知道,扬州知府的儿子七岁就能在孝期买瘦马回家了。再过两日,指不定多少扬州瘦马送上门让你挑。”
“长姐,我错了,你饶了宝儿这一回吧!”林砚可怜巴巴道。
“手生出来!”
林砚老老实实摊开双手,林云星一巴掌打了下去:“阿爹一个月俸禄不过三贯五百钱,小小年纪一文不挣,就敢花一百两,还是挂账!林家纵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你这般败家。”
林砚下意识地一缩手,旋即又老老实实摊开双手让林云星打。林黛玉和林砚淘气时,林云星时常以打一顿做要挟,可真动手却是头一回。一连打了十下,林砚双掌通红,却咬着嘴唇,半点不敢哭出声。
林云星打完没消气,反而怒火越炽:“你们两个给我滚回房去思过。”
林砚悄悄看了长姐一眼,到底不敢说话,抽抽噎噎回了自己院子。林黛玉作为“从犯”不敢求情,也不敢上前宽慰弟弟,老老实实回房了。
林云星扫了一眼青丝碧玉道:“司琴,将人带下去,查一查哪家指使的。”
“诺!”司琴招了几个粗实婆子将青丝碧玉架去偏院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