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仍有几分燥热, 廊下荫处,白衣红袴的巫女正在认真地摘花瓣。赤着脚,白嫩的脚丫轻轻晃动, 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她打算以鲜花为原料,做供奉给神明的糕点。
几只尾羽翠绿的鸟衔着花枝, 把鲜花团簇在她身边, 鸣声啾啾。
她郑重朝它们道谢,弯着眼笑道:“等下我找个花瓶出来, 插进花瓶里如何?供奉给神明的东西要亲手做才好。”
翠鸟欢快的跳起脚丫。
月读的降临悄无声息。
巫女正低着头清洗花瓣, 散落的几缕发丝吹拂脸颊, 微痒,她抬手把头发勾到耳后的功夫便看见了神明。
夜见月立刻展露笑颜,下意识抱着木盆跳下走廊。
月读一身华衣, 清冷俊美的五官,超凡脱俗,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抬手, 一圈光环接住夜见月。
沉声道:“冒冒失失。”
夜见月被放在木屐上,把木盆放下, 不好意思又撒娇似地朝神明一笑, “您来了,我正打算给您做糕点呢。”
巫女脚步轻快的像林间的小鹿, 一双清澈纯美的眼眸都是甜甜笑意。就是连神明也不能够说出扫兴的话。
清冷矜贵的月读尊神若无其事地按了按胃部。
就算是神明大人,面对自己巫女所做的甜点也真的……有点难以承受啊!
味道还是其次。
月读跟上去, 准备时刻出手, 确保小巫女安然无恙,顺便替小巫女护住那可怜的厨房。
月读静立一旁,夜见月忙来忙去,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抱着胸,偶尔才说只言片语,神情素淡。但是要是出云的神明看见准得吓一大跳。
——什么时候能看见月读殿下这样放松而自在的模样?!
夜见月紧张而期待的端着一碟鲜花糕,放在月读面前。
月读素白的手指捻起一块,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不动声色地加快咀嚼的速度。
“怎么样?”
月读沉稳颔首,“不错。”
夜见月惊喜:“真的么?”说着她抬手就准备自己尝尝,扑了个空。
月读迅速收起碟子。
他毕竟是神明,小巫女□□凡身还是不要挑战味觉的极限了。
月读矜持地表示,“很好,这一碟我都收下了。”
夜见月没吃到自己手艺也不失望,“您喜欢就真的太好了!”弯月一样的眼眸,“下一次我还供奉给您。”
月读藏在长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背脊僵硬。
然而,心口一致五味杂陈的月读仍是坚定的点了点头,“好。”
谁叫他捡到的这个小巫女最娇气了。
他要是拒绝了她的供奉,还不知道她得多不高兴呢。
而且,小巫女很努力了不是吗?一直有很努力的供奉他。
月读想着,便把清冽眸光柔和下来,抬手拍了拍夜见月的头。
毛茸茸的脑袋在掌心轻蹭,月读多rua了几下,沉稳地夸赞了他的小巫女,又提醒道:“无需太辛苦。”
夜见月原本对自己厨房杀手的身份尚有一份自知之明,但是,照这个发展一来二往,她真的还以为自己很有进步。
她的手艺越来越好,真是太好了。
她乐滋滋地想着。
“不辛苦!完全不辛苦!”
月读在夜见月又殷勤的捧来井水冰好的水果后,垂眸静静看她,鎏金眼底便漾着浅浅笑意,“你可有什么东西想要?”
小孩该夸要夸,该送礼物就要送礼物。
月读一点不觉得这是溺爱。
“吾将回出云一趟。”
小巫女当是对出云好奇的吧。
月读常年在人世,并不常驻神社里,但是出云终是太远了一些。为了防止小巫女挂念,他特意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不多时就会回来。”
夜见月其实对其他神明毫无印象,她并不算是个合格的神道巫女,不过反正只要月读承认她就好了。
她挠着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随便您。”
月读对他从小看大的小巫女滤镜很厚,他半点不觉得回答敷衍,而是迅速在心里开始盘算起究竟送什么好。
在前往出云的路上他一直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思考太过认真不小心无视掉好几位特意上前搭讪的神明。
这些神明面容扭曲一下,但是迫于天照的尊命,咬咬牙腆着脸又跟上去。
*
又过了一日,说好了返程时会前来拜访的芦屋道满并未如约。
大约是忘了吧。
来则来,去则去。夜见月一直顺其自然,但是她仍有一点失望,她新认识的这位朋友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和他聊天多愉快啊。
她没有失望太久,衷心祝福友人吃鱼吃得满意。
到傍晚时,她在庭院清扫落叶,翠鸟跟着停在她的扫帚上,随她移动。
黄昏林喧,众鸟归林。
夜见月的另一个异能能让她听懂动物精怪的声音。
比起往日,今日的鸟群颇有些惊惶失措。
夜见月沉吟片刻,放开异能力,林间长风卷起,树影波动,她听见了来自更远处的声音。
“糟了!糟了!”
“太吓人了!”
“又是那个渔村吗?”
“是它!它要举行沉海的仪式!”
“他们抓他干什么?!”
“听说是恶毒的术士!”
“他的名字是什么?”
“——芦屋道满!”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夜见月听见了友人的名字,扫帚啪地倒在地上。翠鸟扇动翅膀,啾啾地叫。
抿紧唇,竭力冷静下来,她很快做出决定。
虽然相识不久,彼此并不十分熟悉,她也不能笃定道满的品行,但是她必须走一趟,至少要弄清楚前因后果。
友人的性命。
她不能坐视不理。
留下一张便笺给其他可能会来拜访她的友人,夜见月快速收拾了行囊,吹了个口哨,清脆悠扬一声传出去很远。
深处山谷里,沉睡的大树醒来,庞大的身形,要比周围的树木高小半个树冠。它是一棵百年大树,从泥土中抽离根茎,抖动泥土,还在一旁水潭里洗了洗,随即大跨步朝神社走来。
不多时,它停在神社外,鸟群围绕在它的树冠边。
夜见月请求帮助:“我想去海边的渔村,树,搭我一程可好?”
树妖将一根藤曼递给夜见月,就像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邀请她同行。
“多谢!”夜间月轻轻拍了拍藤曼,藤蔓灵活的卷着她的腰肢把她放在最可靠的树枝上。
金色黄昏下,大树搭载着她拖着长长的影子,朝远方出发。
夜见月在离小渔村有一段距离的位置跳下了大树。
“我悄悄去查看情况,若有需要我会请求大家的帮助。”她如此说道。
*
这座小渔村历史短暂,据说在多年前它曾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整座村子都在滔天巨浪中摧毁殆尽。过了很久才又有人在此重新建起了村落。
夜见月曾听巫女婆婆无意间提起过。
那场风暴是因为渔村的人惹怒了神明。
愚昧无知的人贪婪成性将一个纯洁的孩子沉入了海中,献给海神以求庇护。殊不知此举是亵渎了神的恩惠。
沉海的仪式?
这个新建立的村落好不容易安生了这多年,为何又要重新开始仪式?
渔村不大,鱼鳞分布。
此时太阳已没入海中,夜色四合。
夜见月小心隐藏身形,在一只鸟儿的带领下,慢慢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
村里最好的房子属于村长,此时屋里挤满了人。
争执不断。
“……村长,我们该怎么办?”
“自从他到我们村子里来后,您看看,我们的收成累日递减……已经多少日没有丰收了?!”
“……村里的孩子也总是在哭泣!夜里连狗都叫得更凶一些!”
“海水透红……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搞得鬼!”
“井田你说话啊!是不是你看见了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话,说什么拿点吃的来?然后屋里就有了吃的!”
“很多人都看见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他一定是在和妖怪说话!”
“芦屋道满这个名字我在城里听过,他是一位邪恶的术士!他到我们这来一定不怀好意!……说不准是看重我们这偏僻要施展邪术!”
“……村子里已经有人消失了!”
……
村长试图组织秩序,“各位、各位!不能擅下决断呀各位!我们派人去请阴阳师来吧!”
渔民闹个不停。
“不成!这太慢了!”
“干脆举行仪式,请求海神大人!”
“仪式?从哪找到祭品?!”
“……沉海的仪式,祭品……”
村长听见村民们情绪愈发激昂,竟然提到了沉海的仪式,惊得差点被口水呛死。
“……咳咳!”村长拔高了声音,声音尖利,“会招来天谴的!你们忘了……?”
然而陷于莫名狂热的惊恐之中的村民完全听不进去老村长的劝阻。
夜见月听得毛骨悚然。
这间屋子里烛火通明,却像是潜藏着一只巨大无比的恶兽,将所有人罩在其中,凝聚成一股庞大的恶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吓到了吗?”
温热的吐息掠过她的耳边,夜见月惊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芦屋道满。
作为被村人怀疑仇恨的对象,他显得过于轻松自在,松松垮垮的锦衣,手上还拿着华丽的镶着金片的蝙蝠扇。
屋里的人已经在商量祭品的事,芦屋道满侧耳听了一会,有点失望似的撇撇嘴,“真是无趣。”
他嗤笑一声,“啧,海神?”
摇摇头,直起身子,他比夜见月高许多,垂眸看她呆在原地,唇边挂着笑,“果然是吓到了吗?”
夜见月摇摇头。
“你怎么……”
道满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眯眯的,“我的确是一位术士哦,名声也的确很不好。”他抬手拨开蝙蝠扇,朝夜见月勾唇一笑,指尖浮现一道符印。
另一只手大大咧咧摸了摸她的脑袋。
“此处谈话不便。”
话音一落,夜见月眼前一花,再一站定,她闻见了来自大海的味道。
涛声阵阵。海风清凉。
暮色蔼蔼,一轮明月照在青色大海上。
此时,她正站在一处礁岩上,海浪打在石边,浓郁的水汽。
四周空无一人。
芦屋道满呢?
夜见月原本是满腹疑惑和警惕,现在却不由有点担心。
她四处张望。
却只见一波又一波的潮水不休。
“道满?芦屋道满?!”
过了好一会儿,在她决定四处查看时,忽然听见一破水声。
芦屋道满猛地从海水里窜出来,灵敏得就像一条银鱼,黑发湿漉漉披在肩上,衣裳紧紧贴着结实有力的胸膛,他大笑着举起手中抓住的一条大鱼。
大大咧咧呼喊她的名字。
“夜见月!夜见月!瞧!这么大的鱼!”
这条大鱼将有两尺长,鳞片烁烁。
夜见月舒了一口气,“你怎么去摸鱼了?”
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光,道满灿烂大笑着,“怎么样?这条鱼肥吧?我烤鱼给你吃啊!”
“欸?”
道满朝她眨眨眼,琥珀色眼眸亮如星子,“你来此一定是因为担心我对不对?就冲这个我也要谢谢你!”
他猜到了。
便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夜见月,你为了我离开了神社!”
夜间月觉得他这话有点怪怪的。
道满的思路总有点跳脱。她直插关键的问道。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