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出去?”
韩曜平静地道:“那你为何进来?只为了杀死刚才那人么?”
那玉女峰弟子微微抿唇, 清丽玉颜上浮现出一抹犹疑。
她旋又抬头注视着眼前的魔族。
少年周身缠绕着黑雾,雾中伸出张牙舞爪的触须,俊美容颜半遮半掩在雾中, 依稀可见一双幽邃黑眸,仿佛藏着骇人的力量。
有一瞬间,她心中甚至升起一种从内而外被看透的感觉。
——是雾魔。
她暗想道,据说这些东西极为擅长精神『操』控。
若是换成别人, 她必然说些假话糊弄过去,然而她很久以前就在古籍中翻阅过,这些魔族吞噬魂魄、攫取记忆、还能分辨谎言。
如今她绝无可能击败对方, 甚至连逃跑都毫无希望。
“她是我师妹。”
修士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我们并非是有意进入里界, 只是在查访一处极有可能出没魔族的山洞时, 被莫名卷入此地,我们一起战斗了几个时辰, 她忽然向我出手——因为她早察觉到我在做一件背叛我们师尊之事, 想提前将我杀死在此处。”
韩曜也能大致感受到这两人的修为,都是金丹境前期。
而且此人并非长老的装束,若是寻常弟子有这样的修为——那极有可能是玉女峰首座林峤的徒弟。
他心中快速闪过这些念头, 表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怎么不揭发你?”
其实他也确实不怎么在意这些宗门内的争斗, 不过他也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 但是这逻辑却有些奇怪。
“她嘴上说是因为师尊宠爱我, 不愿令他伤心, 将我杀死在里界, 回去只说我被魔族宰了就是。”
修士停了停,苍白脸容上『露』出嘲讽之『色』,“实则她觉得师尊未必会重罚我, 所以干脆将我杀了——她一直倾慕师尊,嫉妒我更得师尊青眼罢了。”
韩曜听得越发兴趣缺缺,也没心情发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因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滚吧。”
修士一愣,完全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
不过,这毕竟是个魔族,而且雾魔们『性』格多变、行事莫测,也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阁下!”
她咬着牙用剑将自己撑了起来,周身灵力隐隐扩散,将不断袭来的瘴气『逼』退。
“我当真有要事——若是你能送我回到现世——”
这魔族没有当场将她宰掉,还能与她对话,显见并非是那些全然癫狂的怪物。
“我——”
然而她一时也想不出自己应当怎样报答对方。
或者说,怎样的报答才能令一个魔族心动?魔族们都想要什么?吞噬修士与妖族?可是对方并未吃掉自己——
黑雾中的魔族依然无动于衷。
徒留她一人心焦如焚。
韩曜其实想要离开,但他直觉这人有些不对劲,故此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想回去做什么?”
修士顿时一喜。
只要对方没有立刻走人,那就还有希望。
“我恨我的师尊,然我的本事不足以报复他,故此我花费数年,查到他过去做了一件事,那件事得罪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妖族,嗯,或许不止一个,故此我要将那事报于正主,由她们出手。”
韩曜听完这答案再次丧失了兴趣,“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等等!”
修士大惊,连忙道:“我、我是万仙宗弟子,阁下见多识广,必然听过八派之名吧,我拜在玉女峰首座门下——”
她隐隐看出这个魔族好奇心不重,或者说并非对每件事都有兴趣。
那她只能挑着最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希望能勾起对方的一点八卦之心——在里界晃『荡』这么些年应该也挺无聊的,否则他怎么还会和自己说话?
“我师父是个魔修!”
修士扬声道,注意到魔族的身影微微一顿,涌动的黑雾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是真的,他是万圣教教徒,他的藏书阁中有一片禁地,我在里面找到许多关于魔族的记载,甚至还有祭献仪式如何布置等等,他潜心谋划许多年,只为了寻找最完美的祭品,将血骨召唤至现世——凌家的事就有他在其中掺和!”
韩曜:“什么凌家的事?”
修士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并非八派弟子,而是在里界游『荡』多年的魔族,不知道也理所当然。
“荆州——总之是一个修真世家,他们在仙缘台召唤了血骨,险些成功。”
她犹豫着没将苏旭的事说出来。
毕竟相比之下那似乎只是一个『插』曲,这魔族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人,什么一个妖族混入八派的消息,对他而言必定无关紧要。
而且最终将古魔打回里界的是离火王,那老凤凰不知杀过多少魔族,说出来万一惹得对方不快,岂不是要糟?
……
与此同时,里界的另一个地方。
仙缘台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正带着两个妖族,跟着一个魔族,在火山中穿行。
“等等,所以韩芸娘并没有当真疯掉?”
“闇魔教的人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雾魔不屑地道:“在常人眼中,她早就疯了。”
“但你是去年才将她吞噬的,那时她心中仍有失望之情?”
“那差不多是她唯一在意的事了——她失败了,生出了一个连寻常雾魔都不如的孩子。”
苏旭忍不住好奇道:“她被送去封印噬魅的地方,究竟经历了什么?”
高等魔族能令人族受孕、且并非通过传统交合方式,这早已被记载过,只是大多数魔族不会那么做——这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至于古魔,这种东西的行为更是无从猜测。
“我不知道。”
颜风荷很干脆地答道:“她自己都不记得,她坚信圣神有所回应,我觉得她只是疯了。”
天空高远黑暗,阴云密布,四处皆是嶙峋山石,石块崖壁皆一片焦黑,仿佛被大火焚烧而过,上面又蔓延着一道道裂纹,裂隙中隐隐透出熔浆的火光。
空气中热浪澎湃,每一口呼吸都艰难无比,咽喉中充斥着呛人的硝烟气息。
苏旭自小就不畏惧火焰,在这种环境下毫无阻碍。
另外两个同伴却早就化成了原形。
黑狗无精打采地走着,身上缭绕的烈焰不断熄灭又燃烧。
他本是以火为食的妖怪,在这种情况下,灵力都在大幅消耗,更别提去吞噬周围的火焰。
犬妖耷拉着一双尖尖的大耳朵,『毛』绒绒的尾巴低低垂落着,有一搭无一搭地来回晃『荡』两下,嘴边喷出一两点火星子。
苏旭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厌山君?你还好么?话说你不是——极为喜欢吞噬火灵力,据说火灵根修士都被你吃过不少了。”
黑狗哼唧了一声,尾巴再次甩了甩,勉强对这慰问表示一下感谢,“这不是灵力。”
“不错,这是灵力和劫火力量混合而生的火焰。”
前方的雾魔也停了下来。
她已经化成了一大团黑雾,雾中连人形都没有。
周边层叠山石上,一道道裂纹里焰光膨胀,裂缝里爆裂出无数点火星,火星在空中燃成一簇簇烈火,前仆后继地向她飞去。
黑雾焦躁地涌动着,数十条触须伸展而出,每一道雾流与之触碰,都会和火焰一同消失。
空中蒸腾起一大片慢慢消逝的黑烟。
——这些火焰在试图吞噬她身上的灵力。
作为一个吃过无数修士的雾魔,颜风荷自然有的是灵力,这一点雾魔与其他魔族不太一样。
寻常修士变成魔族之后,身上的灵力也会消逝,或者说转化成魔族的力量,就像骷髅们不能使用法术,但是身体被打散却可以轻易重新拼合。
“焰魔的火焰也并非灵力,而是与劫火同源的某种力量,就是这个。”
她伸出一条触须在周围指了一圈。
事实上,苏旭也一直在被周围的火焰攻击,然而它们靠近她到一定范围之内,就会自行熄灭掉,甚至看上去像是融入了她的体内。
颜风荷冷静地道:“你说你曾经融合了劫火。”
苏旭点头又摇头:“是降临到信徒身上的劫火,并非它的本体。”
“力量是一样的,”雾魔淡定道:“你知道如何离开里界么?”
苏旭想了想,“杀掉某个领域之主?”
“原则上可行,然而在其领域内,你很难将之杀死,甚至找寻都不容易,然而此处却是个例外。”
魔族抬起头微微扬起下巴,看向着前方连绵晦暗的火山群,视线落在正中最高的山峰上。
“这位‘领主’不闪不避,就在那熔山深处,只消将它杀死,此处就会崩塌,你们也可以回去。”
苏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君上最好三思。”
苏旭低头看向怀里的狐狸。
银笙已经有点奄奄一息,无精打采地垂着七条蓬松的尾巴。
他的两只爪子扒在她的肩上,闭着眼睛不断喘气,并第无数次用冰雪覆盖身体,以免变成烤狐狸。
苏旭先前还在庆幸将他带了过来,因为这一路上,他们除了遇到了不少焰魔和『乱』七八糟的魔族之外,还有一些八派修士。
银笙都不需要和他们接触,就轻松地看到了他们的“记忆”,这让她知道了近期的一些大事。
仙缘台之后,中原九州境内冒出了许多“邪崇”,从村镇到城市里,渐渐开始有人失踪,或是气象异常,有些魔族甚至出现在人们眼中。
里界的范围正在扩大。
各处所能寻得的埋骨之渊中,魔瘴海一再升高,甚至隐隐要溢出地面了。
八派也好,其他门派也罢,修士们纷纷被委以任务,他们本意是调查情况,然而却莫名其妙被卷入了里界。
因为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故此大多数人都来不及反应准备。
情况显见越来越糟。
苏旭叹了口气,“不知大荒境况如何。”
怀里的银狐将眼眸微微睁开一条缝,蔫蔫地道:“大荒与九州不同,地脉气运与诸位妖王紧密相连,倘若魔族力量侵入,他们会即刻有所感知,而且中原魔修太多,若有机会,魔门在各处的分坛地宫,都会在一夕之间成为里界和现世之间的通道。”
九州的修士和百姓必然是最先倒霉的,然而妖族们都毫无幸灾乐祸的感觉。
“所以说,君上此来就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前面的雾魔凉凉地说道。
若是她吃了先前那些修士,倒是也能一样得到记忆。
只是苏旭和她自己都不太愿意这么做。
前者不想对无冤无仇的人出手,最多任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而且他们也不是毫无可能逃出生天。
后者是因为吃的人越多,记忆会越发混『乱』。
她在血洗映月宫时,吃掉了一部分修士,后来又多次回应闇魔教徒的召唤,吃掉了一些自愿献身的魔修,早就不缺灵力了。
“等等,不是被魔修抓去的祭品么?”
“这是闇魔教另一与众不同之处——他们不仅想变成雾魔,那些道行不够的,认为他们被雾魔吞噬,也是一种奉献。”
“为了什么?”
“他们认为雾魔是噬魅的一部分,雾魔越强越多,他们的圣神越能早日——苏醒?复原?冲破封印?我不知道,总之他们坚信这样做有所益处。”
苏旭听得眉头大皱,因为她早已知道古魔和魔族不是一回事。
尽管古魔们会将弱小的人和妖族同化,然而被转变的魔族,和他们并无直接的联系。
难道噬魅与其他的古魔不一样?
古魔似乎不能驱使低等魔族,或者说因为古魔特殊的存在意味着即使他们拥有这能力,也不会有这样的意愿——相对而言,那些高等魔族领主们,倒是可以而且愿意这么做。
苏旭心中暗叹,果然所有与魔族相关的事都会变得复杂难懂。
他们继续行进了约么一刻钟,最前方的雾魔停了下来。
两侧高高的崖壁直入云霄,扭曲山石层叠交错,像是藤蔓般缠结延伸,构成一条廊桥般的通道。
石桥横跨过一片宽广的赤红『色』熔浆,岩浆中不断爆出一道道火柱,火焰擦过石块,无情地将其侵蚀残缺。
倘若仔细观瞧,还有无数漂浮的火团,数以千计的焰魔浮动在火海上,似乎都在“看”向高处的妖族。
“我不能再向前了。”
涌动黑雾中探出一具姣好的胴体,她抱起手臂,脸『色』冷静地道:“你的同伴们最好也留下。”
苏旭默默放下了怀里的狐妖,又『摸』了『摸』耷拉着脑袋的犬妖,他们的皮『毛』都烫得惊人,仿佛随时都会自行燃烧起来。
这两人再不能轻松地用灵力飞行,若是掉到熔浆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阁下——”
她看向黑雾中的女子,“你内心深处是否依然——”
“莫要想多。”
雾魔瞥了她一眼,“离火王杀了我的仇人,我早想过要报答她。”
七尾狐无力地晃了晃尾巴,“将人往火坑里推也是报答?”
苏旭先笑起来,“阁主说我是天命之人,如今怎么先自灭威风?”
说罢再次看向了一边的魔族,玩笑般说道:“阁下先前『摸』了我一回,就将我的记忆都看了去,下次我定要讨回来的。”
这家伙显然是知道临行前离火王说过的话了。
雾魔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若你还有命在,我去你的宫殿里住几天又何妨呢?”
“一言为定哦。”
苏旭的灵力没怎么消耗,轻松掠上颤颤巍巍的石桥。
焰魔们一瞬间躁动起来,无数火焰急旋跃『射』,火柱接二连三窜出熔浆,重重撞在焦黑的山石上。
火海中的熔浆翻腾滚动,甚至伸出了无数火流凝成的巨手,从四面八方抓向在『乱』石中闪动的红『色』身影。
半妖的身形一顿,在空中猛地一晃,身后双翼翩然舒张,轻松地穿过破碎石块和熔浆火海的『乱』流,飞向前方的高山。
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近——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中,热浪宛如海啸般汹涌而来,瞬息间吹过她的全身。
苏旭身上的灵力散『乱』了一刹那,衣裙瞬间被烧燃成灰烬,发丝和羽翼间甚至传来焦灼气息。
那种似曾相识的、让人想要放弃希望的黑暗窒息感再次涌来。
有一瞬间,她心中涌起深深的疲惫感。
——你为何而战?
朦胧中,她听到无数错『乱』杂音,像是群魔的尖厉嚎叫,又仿佛夜鬼的低声私语。
一道又一道火柱喷涌而起,火焰仿佛浮现出无数丑恶痛苦的面庞,它们怒吼着向她『逼』近。
为了自己?
为了那些信你至深的友人?
为了大荒九州卑弱无力的万众苍生?
苏旭只有一瞬间的犹疑,然后她想到了临行前某人曾说过的话——
万物起灭皆如火焰,生命的目的是燃烧自我。
“因为——”
更多的火柱从山顶巅峰、石壁缝隙间喷薄而出,像是无数条愤怒火龙,在空中咆哮着向她奔腾涌来。
晦暗天幕仿佛一瞬间都被照亮、点燃。
无穷无尽的火光铺天盖地,充斥了整个世界。
在这样滔天火海中,任何生灵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惧,并升起绝望无助之情。
在地面上,三个人仰起头,眼见着半妖渺小的身影被卷入大火之中。
她的身躯似乎正在融化分解、被吞噬殆尽。
“——你说这里的领主是谁?”
祸斗忽然回过神来。
“此处并无领主。”
雾魔轻声道:“你所见的一切火焰,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东西,它被封印在此处。”
她本以为这犬妖会暴怒指责,没想到后者却安静下来,“原来如此,王上早说过,劫火不是她的对手。”
一道被抑制的灵压猛然爆发!
无形的气浪轰然卷出,空中似乎都泛起了波动的涟漪,一层层将火山和烈焰变得模糊。
天空中横亘的狂燃火海,也被由内而外撞得溃散开来,一簇簇火焰像是烟花般四散溅『射』,坠入熔浆之中,又飞溅起万点火星。
下一秒,苍穹之上猛地绽放出炽烈光辉,璀璨的金光向八方迸『射』,一瞬间穿透了密布阴云,照亮了山间崖缝,
一声清亮的啼鸣响彻九霄。
两个妖族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却只见一片盛大光辉宛如雷电怒放、又好似万丈骄阳穿破云雾。
他们下意识撇过头去,紧紧闭着双目,甚至抬起爪子挡在了眼前。
整个里界仿佛都为之撼动。
……
韩曜伫立在荒原上。
前方的地面绽裂出鸿沟,焦黑的土地坍塌陷落,骷髅们茫然地摔进夹缝,坠入无尽虚空。
他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那似乎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灵压,仿佛从何处感受过,但仔细回忆,其中却蕴含着极为恐怖的力量。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恐惧、兴奋,还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他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迸发、绽裂。
那是一种对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欲望,似乎是源自于对力量的饥渴,又像是对光芒的向往。
与此同时,里界之中,成百上千正在挣扎战斗的修士,都感受到了这令人战栗的灵压。
高等魔族们神情各异地仰起头,望着遥远的天空中升腾的光辉。
万道霞光赫赫,宛如旭日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