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夜过后, 千灯城的大街小巷空落下来,四处都是黯淡残破的花灯、爆竹响炮的纸屑碎末。

路上行人也少得可怜。

想必是普通百姓经过这一场狂欢之后,都回家休息了。

苏旭走过空荡荡的街道, 寻找着仙缘台的入口。

对于低境界的修士而言,这事有些难度,故此他们通常都由师长带领。

不过她已经轻车熟路,没费多少工夫, 就感应到广场上方传来一股奇怪的灵力波动。

那广场上有一座高达十数丈的巨大灯轮,周围燃着数十座披挂彩灯的花树, 如今内芯皆已黯淡下来。

她轻飘飘地跃到灯轮之上。

前方蓦地一阵灵力波动,空气中荡漾开水似的波纹,一道透着光芒的裂缝赫然浮现出来。

苏旭走入裂缝之中。

前方豁然开朗, 露出一片商铺林立的长街, 来往修士络绎不绝。

远处更有一片巍峨耸峙的高阁, 四周云雾缭绕, 气象万千。

裂缝已悄然闭合, 将烟火落尽的凡城隔离在身后。

仙缘台这座浮空之城,其实与下方的千灯城面积相近, 然而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在地面上都无法真正看到它。

据说八派里的掌门或宗主, 都有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就是定期来维持仙缘台的阵法。

因此,八派弟子也有权力在其开放时进入,并八派试炼的最后一环打擂,也定在了问剑塔。

苏旭向着那座最恢弘的高塔投去遥遥一瞥。

路上也有许多修士暗中打量她。

鉴于她是独身一人进来的,没有带领,显见修为不差。

“大师姐!”

苏旭转过街角, 抬起头时,正望见一座酒楼三层的某间窗口处,挤着几个向她挥手的年轻人。

她向前走进了酒楼。

仙缘台里的所有人都是修士,哪怕酒馆伙计也有个练气境。

而且都十分乖觉且有眼力。

伙计向她行礼,引着她走向三楼的客房,刚到楼梯口,前面灵压骤然逼近。

一身白衣形貌昳丽的美少年,如同乳燕投林般向她奔来:“大师姐,你没事吧。”

伙计已经悄悄离开了。

白晓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低声道:“你那信简直吓死人了,姓韩的怎么干出这种事,将你骗到古魔的嘴边——”

苏旭摸摸少年的脑袋,“所以我也把他推进埋骨之渊了,算扯平了吧。”

后者扑哧一声笑出来,眼中顿时冒出几分快意,“当真?我可否期待他被摔死呢?”

他们都猜到他是魔族,故此哪怕跌入魔瘴海中,也不会因此受难。

不过,白晓知道姓韩的对大师姐颇有些好感,若是被她亲手推下去,而那家伙还未必清楚自己是魔族,那他必定要难过死了。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兴许会摔个半身不遂——”

苏旭不可置否道。

“毕竟魔族可没那么容易死。”

范昭抱着手靠在客房门口。

又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出来。

她声音略有些低沉,带着一丝磁性。

“师姐。”

她生得冰肌玉骨,发丝却泛着罕见的深金,脸容深邃冷艳,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目光锐利,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倨傲气质。

不过,苏旭却很清楚,自家三师妹并非是高冷冰山美人,她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两人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一年不见了,最近过得如何?”

苏旭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吃饱了吗?”

楚晗微微摇头,比了个四的手势。

她们勾肩搭背地走进重重结界封锁的客房。

穆晴和邱昀站在桌边,他们都知道大师姐和三师姐许久没见,故此都没急着上来说话。

“才吃了四个,”苏旭颇有些心疼,“平均仨月逮到一个?这年头魔修竟如此难抓了?”

楚晗面露无奈,“有人看到我了,我去追他们。”

“有人看到你——看到你吃人了?”

苏旭顿时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找到他们了?”

楚晗微微颔首。

这意思是都解决掉了。

“恐怕是凌家在搞鬼。”

她嗤笑一声,“果然早就盯上我们了,不过今次我算是弄明白怎么回事了,当年凌榕被杀死,凶手却没遭到重罚,故此他们恨着整个万仙宗,如今凌霄仙尊的弟子当中没有特别顶用的,我们那位好师尊指不定会当上下任宗主,若是将我们的身份揭发出去——”

范昭了然道:“他也会身败名裂被逐出宗门。”

穆晴点了点头,“就算他能留在宗门,但是我们要么被处死要么逃掉,他声名扫地,手边也没有可用的人——”

白晓接口道:“而且出了这种事,宗门在八派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谁真正露出忧色。

“我们每个人——”

白晓撇了撇嘴,“都全赖大师姐昔日的援手,如今才有命在,初期修行也都是你来教的,说句难听的,我们都是天灵根,一旦入门了,再由他来指点也不费什么事。”

“并非是我们否认他对我们全无恩情,好歹也师徒一场。”

范昭低声道,“然而他不知什么缘故,骗了师姐不说,又对那魔族百般信赖——”

“这原因我大概能猜到几分。”

苏旭一开口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她想了想,“只是也不够他洗白的,或者说,他完全可以将一切都告诉我。”

师弟师妹们沉默地凝视着她。

他们等她说出那猜测,又见她不主动开口,也都十分乖巧地没有追问。

“不过,我也烧了他的碧海阁,并一些颇具价值的珍宝,一码归一码,我不认为他还欠我什么了。”

苏旭淡淡道,“故此我其实不想连累他——不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要连累他一回,也没办法,毕竟早晚有这一天。”

她停顿了一下,环顾自己最亲近的同门们,“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得也有些压抑,我总是想着若是离了辕灵山,我未必能护你们周全,然你们早就不是最初的样子,我不该总是擅自作出抉择,现在我想来问问你们——”

苏旭的目光先落在范昭脸上。

仪容俊雅的青年轻抚着扇骨,悠然开口道:“师姐心里早有定夺,而且你焉能不知我如何做想?无论是什么事,我若能帮到你,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两人认识的时间最久,话说到这份上已极为明白。

苏旭抬手和他轻轻一撞拳,又看向了旁边的三师妹。

楚晗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却没有立刻开口,仿佛正在组织措辞。

“那日我说过,只要你救我出去,只要你别再把我关到笼子里,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而那天晚上我也说过,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

“那就是为你做事。”

两人无言相对。

白晓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你们俩怎么还是这样,三师姐最怕大师姐让她自己做决定,大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晗立刻点了点头。

我知道。

苏旭默默地扶额,“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以为总能有些不同——好吧,当我没说。”

白晓颇为振奋地道,“大师姐你终于决定了,先前老七老八给我写信,还一直鼓励我怂恿你去大荒呢,虽然我明白他们只是想经常见到你,反正我觉得呢,你想在哪就在哪,所有事都不必顾忌。”

苏旭揉揉他的发顶,歪头去看一旁的五师妹,“晴晴和昀儿千万别说你与他们一样,我知道你们当中就属你不喜欢打打杀杀。”

“然而我也不喜欢明明能赢却要装模作样被打败的感觉。”

穆晴姿态贤淑地坐在桌边,温温柔柔地道,“大师姐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事,但凡不嫌我碍手碍脚,只管喊上我好了——如今的局势,哪能得安生日子呢,若想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只能先成为前者啦。”

邱昀也安静乖顺坐着,闻言点了点头。

这看似文弱的少年思索了一下,扬起隽秀清气的脸庞,“大师姐莫要认为我们是因被你救过才对你唯命是从——怎么说呢,确实有一部分原因,然而也并非是看上去那样,你救我们性命,帮我们报仇,了却我们的心结,我们发自内心地想要回报你,或者说自从那些事了结之后,帮助大师姐就成了我们最大的心愿。”

他素日里也是一副内敛寡言的样子,极少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却字字说到每个人心坎上。

苏旭猜测他们恐怕已经讨论过这件事,闻言也放下心来,又想起方才穆晴的话,以五师妹的修养,其实很少抱怨什么事。

“你们已经在问剑塔打过了?”

年轻的半妖们闻言悉数点头。

范昭有些无奈,“胜负皆听从师尊的吩咐罢了。”

楚晗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想说自己杀过比那对手厉害更多的魔修,却还要假装败走,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白晓直接面露不屑,“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穆晴依然是最贴心的那个,小声为苏旭解释道:“我们已经来了数日,先前就进了问剑塔,师尊让我们五场以内输给和自己境界差不多的对手。”

苏旭沉吟一声,“我先前才知道,其实我们不必拘泥于境界,就像我虽然是金丹境,却能杀死灵虚境的修士——咳,那事晚些我告诉你们。”

师弟师妹们都是怪妖,这意味着他们的真正实力,比表现出的境界要强一些。

而且,她已明白这些境界都是人族的说法。

“所谓炼化元神,魂魄出窍——妖王也做不到。”

苏旭摊开手,“我们永远无法晋入真正的元婴境,然而这不代表人族和妖族间有优劣之分,事实上正好相反,妖族的肉身比人族要强,甚至不需要心**法就能增长灵力,而且灵力对于躯体的强化、并从自然世界中汲取灵力的方式,都是人族修士所不能有的。”

“相对的,修士却能用离魂出窍之法,保全元神,日后也能重塑躯壳。”

范昭点了点头,“人们谈起这些,往往都有些个人情绪,或是人族妖族间互相拉踩,强弱之说都太过极端,只能说各有千秋罢了。”

“不错,”苏旭颔首道,“我先前去了万翼天宫,离火王宴请一众有投效之心的妖族,在席上我见了许多大妖,许多人认为他们对人族有些瞧不起,事实上他们对其他的妖族也同样残酷。”

穆晴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大师姐会发愁如何与他们相处么?”

“倒也不是,只是我曾想过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后来方意识到有些事并无对错,只是环境和经历所致——”

她想了想,“反正不必太过执着。”

苏旭看着师弟师妹们似懂非懂,心想反正他们很快就明白了,问了声谢无涯如今现在何处。

白晓耸了耸肩,“宗主并没有来,不知去了哪里,师尊暂代宗主,去和另外几位掌门商议魔族之事了,在问剑塔顶层吧。”

苏旭这才想起自己的经历,给他们讲了一遍,“魔瘴海又升高了很多,而且整个白沙城都变成了里界,若非城主和我跑了,那地方还指不定要弄死多少修士——你们绝对想不到城主以前是什么人,嘿,这故事下回再讲。”

她又低声交代了一番话,就直接去找谢无涯了。

问剑塔在仙缘台的正中央。

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多宝塔楼,琉璃碧瓦,层层飞檐,仿佛无尽向苍空延伸。

问剑塔坐落在一片辽阔壮观的大广场上,因为有禁空结界,所有人不得御剑,故此地面上人头攒动,越是靠近塔楼入口,人流越是密集。

修士有的背负长剑,有的手刻剑纹,一眼望去就能看出这里的人十有**都是剑修。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衣袍都有些相近,显见是出自同一门派。

能来问剑塔打擂,无论如何也是经过了前面几环试炼,而那些试炼内容里许多都与战斗相关,所以此处剑修居多也在常理之中。

不过,大多数人都在广场停留徘徊。

只有零星几个修士在问剑塔入口处排队。

苏旭不想惹事,就走近过去排到最后,等了半天才轮到。

那守门的弟子似乎已经有些疲倦了,无精打采地看着手边的一堆名册,“门派,名字。”

苏旭依言报上。

那人一愣,迅速翻到万仙宗的名册,眼神已有些不一样了,“你竟只经历了两环试炼。”

所有八派试炼参与者,都没有固定的任务数量,是由负责的长老们进行考量,假如他们抽到了单个较难的任务,总任务次数就会减少。

那人低声嘟囔了几句,万仙宗这册子上大多数都是经过五六个任务的,少数四个,极少数三个,只过了两个任务就进入问剑塔的,唯有两个。

“另一个人不会来了。”

苏旭瞥了一眼。

那人眼神微变,意识到这所谓不来,并非是弃权,而是真真正正来不了了。

同伴死了,这苏仙君脸上却没有半分悲痛。

他心中暗惊,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刻有数字的玉牌,恭敬地递了过来,“仙君你的第一次比试在申时,三百七十八层。”

按照规矩,参与者在开打前并不知道自己对手是谁——这是防止提前下黑手,类似的事也并非没有出现过。

每一层同时只能有一场战斗,比赛是向上递进的,赢了就会分到更高的层级,谁在九百九十九层赢下比试,谁就夺魁了。

不过,并不需要真的打几百次,每赢一场差不多就能向上几十层,而且第一场也未必从一层开始——这取决于先前试炼的任务和表现,据说有专门的长老为此打分并做出分配。

苏旭其实不是很关心这个,因为她没兴趣在这里打上几十场。

后面有人发出了呼声,“第一场就在三百层?!”

“什么?怎么可能?!”

那人说话时并无遮掩,周围修士都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无数震惊的目光投了过来。

“她甚至不是个剑修——”

“是那个万仙宗的——”

“金丹境又如何,我师兄也是金丹境,还是从六十层开始的,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穿成那副样子——”

“她凭什么——”

“凭我先闯进有几百个魔修的玄火教地宫,又从遍地骷髅魔族的白沙城里杀了出来。”

与古魔肉搏,与妖王谈笑风生。

苏旭风轻云淡地扬起声音,“我不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反正我觉得我比较了不起。”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几十个修士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该震惊她的遭遇,还是该震惊她的自夸。

倒不是说她不配自夸,而是通常有着本事的人,似乎要么高冷要么低调,像这种直言自己了不起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苏旭说完这句话就趾高气扬地走进问剑塔了。

她在万仙宗几十年,还从未如此嚣张过,此时颇为神清气爽。

塔楼正中有一道旋梯,由一层向上看去,能望见阶梯扭曲出数百道螺旋,层层叠叠向上方延展,让人有些眼晕目眩。

她身影一动,如同一阵风般掠上旋梯,手中玉牌不断发出亮光。

在进入三百七十九层时,玉牌忽然震动起来。

两道人影迅速出现在她面前,其中一人伸手挡住她,“这位仙君止步,需得打赢之后方能向上。”

“啊,原来如此。”

苏旭拱了拱手,“恕我失礼。”

两人本以为她要回头,没想到话音一落,这红裙少女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刹那间就冲向了顶楼。

他们方要阻拦,却硬生生比她晚了一步,眼见着她跨入一千层的大殿之中。

苏旭进来之前,正感觉到几道极具威胁的灵压消失,意识到恐怕是八派的掌门宗主们散会了。

玉砌朱阑的殿堂空空荡荡,所有玉石座椅都空了,稍远处露台之上,谢无涯按着栏杆,正与另一个人说话。

那是个看似年轻的女子,身上灵压虚无缥缈,穿了一席面料华贵的道袍,衣袂扬起时,手腕上的剑纹光华流转。

女子背对着入口方向,一头松松束起的乌发随风轻扬,微微侧过头时,露出秀丽天成的脸廓。

苏旭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路过那人时停顿了一下,“两位仙尊可谈完了么?”

谢无涯似乎有些头疼,“小九,你尚未见过天机宗宗主。”

苏旭不由有点意外,因为传闻中此人废掉了私奔的弟子,大家都会下意识将她想成一个严肃古板的样子,不过那样的人说实话也未必能成为仙尊。

“碧游仙尊。”

她向那女子点了点头,“我杀了你的小徒弟。”

谢无涯眉峰微动,饶是他知道苏旭做了什么,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开场白。

碧游仙尊也向她颔首,“苏仙君——是否很快就要改称君上了呢。”

苏旭挑眉,目光在他们俩中间转了几转,“师尊要不与我说实话吧,若是中原仙界人人都知道我是个妖族——”

“仙君莫要误会。”

女子淡淡道,“她终究是我的弟子,若非她早已被魔气所污,我也不会允许你杀了她,不过尽管如此,我总要看看她死前经历了什么,方才知道,仙君神焰之强毫不逊于那万翼天宫之主。”

“允许?这话说得,”苏旭讽刺地笑了笑,“仿佛仙尊当真能阻止我一般。”

碧游仙尊也不生气,“来日何妨一试呢?”

说罢又向旁边的沧浪仙尊颔首,“谢兄方才所言极是,不过仍要当心,他们未必有你所想的那般理智。”

说完就消失在原地。

谢无涯眼神微动,旋即看向一旁的徒弟,“小九近来可好?”

苏旭抬眼看着他。

这语声语调都一如既往的熟悉,仿佛他们之间仍然像是过去的数十载,像是许多年前那样无话不说亲密无间——然而那些终归都是她的自以为是罢了。

“我很好,我见了离火王,方知大人物并非都像师尊你一样,说话时遮遮掩掩故弄玄虚。”

她忍不住夹枪带棒地道,“她对我有问必答,说得十分清楚,也不会打着‘为我好’的名号,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谢无涯轻轻叹了口气,“你怎能将我和她一处比较。”

“为什么不行呢?”

苏旭摇了摇头,“我以为你我既是师徒,又是朋友,有指点教化之谊,也该互相信任,至少别用那种低劣的承诺又毁诺的方式,强迫我做出什么选择——”

“我并非此意。”

谢无涯轻声打断了她,“人们并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来,里界封印多次松动,数次皆由离火王出手镇压,否则现世早已生灵涂炭,她是盖世英雄,我如何能与她相比?我只是个懦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