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漫长而恍惚的梦境。
她置身于白雪纷飞的北地, 山坡上寒风怒吼,如烟似雾的飘雪中,依稀浮现出一片碧色森然的绿影。
在满山风雪中, 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桑树,树边立着一个人。
他身姿修长,头戴银冠,如瀑黑发松散半挽, 身上披着轻薄的丝质黑袍,更衬得肤色白似山雪。
那人伸手拉低了一条沉甸甸的枝桠。
繁茂叶片间的桑葚殷红发紫, 隐隐擦过微翘的艳丽薄唇,掩盖了那一丝邪异诡秘的微笑。
他侧过头,似乎说了什么。
苏旭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 尚未踩实却骤然落空, 四周的世界开始崩坏塌陷。
茫茫雪原四分五裂, 她继续跌落, 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
苏旭猛地清醒过来。
她头痛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 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那幽昏的地牢之中。
落雪纷纷扬扬飘来,空旷长街上游荡着几个骷髅, 它们漫无目的地四处转着圈,脚步非常迟缓。
街道两侧是各色宅院, 如今只剩下残缺的乱石墙壁和几处空落落的门框。
她抬起头,天空一片青灰,阴云密布。
——自己确实莫名跑到地面上来了。
苏旭头疼得厉害,不过隐隐能感到这痛苦在好转,虽然极为缓慢,伴随着一些凌乱的与战斗有关的记忆。
——譬如在地牢深处,她和那个蛇尾男人打了一架, 打着打着她就发现对方不过如此,就在她想使出杀招的时候,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离。
再次睁眼已在这里了。
她无奈地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远处那些骷髅茫然漫步,一边琢磨着方才发生的事。
她为何会昏过去,又为何会做梦?
梦里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想还好,稍微一思考,她的脑中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
苏旭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抱住了脑袋,一时冷汗涔涔,牙缝里挤出了痛苦的呻|吟。
好痛。
仿佛无数根细密的针刺钻入脑海,然后分散开来不断翻转搅动。
脑袋仿佛已经裂开了,眼前甚至开始冒出雪花状的白光,亦或是真实的雪落在眼帘上。
她几乎分辨不清了。
苏旭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跪倒在地上,朦胧中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叱咤,剑刃交错伴随着熟悉的骨骼碎裂声。
有人来了。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思绪被转移,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眼中模糊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
远处有几个手握长剑的年轻人,三男两女,皆身着琅嬛府道袍,此时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处,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骷髅骨架。
一个少年转头瞥见了她,不由讶道:“苏仙君?”
他们在凉月城见过一次,以苏旭的容貌,对常人而言必定见之不忘。
苏旭无精打采地抬了抬手,“诸位琅嬛道友一切可好?”
“你说呢!”
当中的粉衫姑娘哼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师兄拉住,后者向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师兄如今不知所踪,蓉蓉你莫要惹恼了她——”
陈蓉蓉撇了撇嘴,倒也真不敢说话了。
另一个脸生的姑娘倒是上前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前辈是否也因试炼而来呢?”
苏旭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感觉消耗了很多力气——并非灵力,她的灵力还十分充盈,仿佛随时能将这里烧得灰飞烟灭。
这感觉更像被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所折磨,。
她提不起劲去思考任何事。
“不知苏仙君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大师兄。”
另一个少年也彬彬有礼地开口问道,倒是没有摆出天下人都该认识他大师兄的样子,还解释了一句,“你们曾在凉月城见过一面——我们甫一进入白沙城就失散了。”
苏旭知道他说的是赫连辰,闻言摇头,旋又想起他们的任务好像该是追杀那位无尘岛的逃犯。
“你们也是为了试炼?”
几人相视苦笑。
最先开口的少年叹了口气,“我们第二环任务本是缉拿一位八派通缉的要犯——谁知他进入了大荒,还有两个妖怪当帮手,我们禀报了师门,于是换了一项任务,就跑来这里了。”
八派试炼中,参与者互相争抢乃至大打出手者不在少数。
然而如今的情况,他们都是被分配来调查白沙城里的邪崇,且并无淘汰要求,所以他们倒是宁愿与苏旭交好,起码多一个战力。
苏旭先前就收到了消息,何昔去杀无尘岛的林长老,陆晚带着顾盼溜回大荒了,琅嬛府弟子在后面干瞪眼。
——赫连辰倒是敢追进去,然而他好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未必能护住所有的同门。
如今这位神剑剑主不知被弄到哪去了,琅嬛弟子们没了他宛若失了主心骨,也没个能拿主意的。
在他们说话时,陈蓉蓉不断左顾右盼,同时催促大家赶快离开此地,因为那些骷髅在一盏茶时间内就会重新拼凑起来。
她对苏旭心有惧意,不愿同后者一处,然而其他人倒是乐意拉上一个金丹境的大佬——这位先前可是能和他们大师兄对峙的主儿,起码比他们要强多了。
苏旭摆了摆手,“诸位请自便吧,我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帮不了你们。”
“听见了吧,人家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陈蓉蓉小声嘟囔着,“明明灵压那么强,还说什么受伤。”
苏旭充耳不闻,只是态度坚定地拒绝同他们一起。
琅嬛弟子们面面相觑,几个少年叹了口气,方要离去,另外那个姑娘却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前辈。”
她容貌平凡至多称得上清秀,与陈蓉蓉站在一处登时被比了下去,然而修为却比后者高了不少,从灵压上看也是筑基后期了。
“那前辈一定要小心,莫要去碰那些箱笼,若是听到婴儿的哭声或是谁的呼救,也千万别去靠近。”
那姑娘的袖子被陈蓉蓉扯了一把,她却恍若未觉,继续说道:“我们有位同门已经被箱子咬掉了脑袋,另有位同门被那孕妇状的恶鬼吞进了肚子里——”
苏旭有些诧异,本以为对方会搬出一堆理由让她一起走,没想到竟是友情提示。
她自然不会说我才不去干那些蠢事,“多谢阁下提醒。”
姑娘得了这句话微笑起来,也不再挣扎,被陈蓉蓉拽着离开了。
他们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似乎在前往出城的方向。
苏旭又坐了差不多一刻钟。
她安安静静守在原处一动不动,远处的骷髅们重新活络起来,却也没发现她的存在。
它们重新散漫迟缓地四处游荡起来。
甚至有一个从她面前经过,双方相距不过丈许。
白沙城笼罩在昏暗天幕下,刺骨寒风穿过倾塌的废墟,卷着雪花飘飘洒洒飞向城中央,在阴云之下,依稀有一片残缺却依然巍峨雄浑的楼阁矗立在高地。
苏旭眯着眼瞅了一会儿,“师侄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那就是城主所在的府邸。”
身后传来一道悦耳清肃的男声。
她回过头。
慕容遥扛着黯淡大剑缓步穿过风雪,看上去有些疲倦,那双眼眸却依然明亮有神,“师叔是如何出来的?”
苏旭歪了歪头,“说实话我不晓得——不过我猜你和我差不多?”
慕容遥正走到她身边,闻言似乎微笑了一下,或只是唇角牵动时的错觉。
不过,他的神情确实温和了些许。
青年放下肩上的飞翼,俯身坐到了她旁边。
两人并肩坐在一处,一起遥望这座白雪连绵的荒城,雪花不断打落在膝头肩上。
“白沙城城主——姓氏不详,据说她先前嫁过人,只是她憎恨丈夫,故此从不提那人的姓氏,也不说自己的名号,人们只唤她作城主,据说只有她身边最亲近的男宠,才有资格知道她的闺名。”
慕容遥淡淡地说道。
苏旭偏过头凝望他英俊无瑕的侧颜,“你是否也找到了竹简?!后面还有什么吗?”
后者微微颔首,旋又摇头,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里面记载了另一个故事。”
苏旭打开那卷竹简,上面字迹依然是斑驳模糊的,有些部分业已残缺,只能继续连蒙带猜地向下看。
五百年前,有一个蛇妖被修士追杀,身受重伤流落到幽州,为一个人族所救。
她为报恩嫁给了那人,夫妻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谁知恩爱多年之后,那男人被云游的仙人所看中,带回门派也当了修士,不久后他回家探望,竟看到结发妻子露出蛇身,而且正在吃人——那被吃之人竟是他的母亲!
男人悲恸欲绝,当下跑回门派将此事禀告了他的师父,不多时门中集结了一大批人手前去诛妖。
蛇妖在被杀死的一刻跳入深涧之中,尸体并未寻得。
苏旭:“?”
她将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里面仿佛缺失了一些细节,而且有些没头没尾,倘若她没看到自己寻得的那一部竹简,兴许还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这是城主的故事。”
她喃喃道。
“你如何知道?”
苏旭将自己找到的那卷竹简塞给他,“这上面说了城主是蛇妖,而且她的男宠们都是蛇妖,同她一样,在魔族袭来时保护城中的居民,他们本有能力逃跑,却悉数战死——她应当是其中最厉害的,孤身出城迎战了魔族大军,被那几个领头的高等魔族杀死了。”
慕容遥一边看一边将另一本薄薄的竹简给她,“这才是我找到的,先前那卷是赫连辰给我的。”
苏旭讶道:“你们见面了?他还给你书?”
慕容遥点了点头,补充道:“是我问的,他不愿给我讲故事,就直接将这东西给我了。”
苏旭想了想那场景,有些好笑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俩是差不多的性格,能不开口就不会多说一个字,没想到师侄你亦有好奇之心。”
“我不是。”
慕容遥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多说多错,又想在师弟师妹们面前摆出一副让他们信服的样子。”
“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苏旭眨了眨眼睛,“是否你师父张长老让你这么做的呢,因为他觉得你以后可能会继任首座?”
慕容遥深深点头,一副你果然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苏旭心想我当然明白,因为我以前也抱有这种虚假又无意义的幻想。
当然对于慕容遥而言,也未必是假的,好歹他还是被宗主看重且委以仙剑的——凌霄仙尊有一大堆徒弟,如今活下来的个个都成了长老,当中有天赋好的有天赋一般的,然而却没有被他看重的,让他将剑传给了徒孙。
她笑了一声,“其实不必在意这些,大多数人想要的首座呢,也未必是威严冷峻高高在上的。”
慕容遥露出洗耳恭听之态。
“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桃源峰里有许多人想要我成为下任首座,缘故就是我经常会帮他们答疑解惑,或是指点一下修行进境方面的问题。”
苏旭摊开手,“他们也敬佩谢无涯,但那是因为他曾在离火王手下生还,人们觉得他像宗主一样,有力量护住宗门上下——我敢说若是我也有这经历,大家必定更喜欢我,前提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妖怪。”
慕容遥听到最后忍不住微微蹙眉,“是不是妖怪又有什么打紧呢?白沙城城主也是妖怪,却为了保护这里的百姓们死掉了。”
“所以说你还是挺与众不同的。”
苏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毕竟通常人都会抓着她吃了她的婆母一事不放,证明妖族生性歹毒邪恶。”
“那事不知原委,况且记载本来就不完整,她为了守护这城献身却是真的。”
慕容遥低声道。
苏旭叹了口气,“是啊,其实我也不信她以前会是那样一个人,倘若她真是被丈夫辜负了,却依然对人族有善意,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做到——我小时候便有那种‘谁负了我就杀他全家’的糟糕念头。”
慕容遥似乎有些无语,“但你并未那样做过,若只是想想过瘾——那本是人之常情。”
苏旭失笑,“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听你说出这种话。”
毕竟这小伙子还是挺正直的一个人。
她的头痛终于彻底好转,如今灵台清明起来,只消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梦境,就并无大碍。
苏旭站起身来,“你如何与你的师弟师妹们失散了?”
“我遇到了一个双手缠着镣铐、下身被泡得烂浮肿胀的怪物。”
他停了停,“兴许是这里的囚犯,样子有些骇人,它被关在那一层地牢的最深处,在与它交手之后,我就莫名出现在了地面上,进到了城里。”
“啊,看来与我交手那人就是典狱官了。”
苏旭停顿了一下,“大概也是男宠之一,毕竟是个蛇妖——要不要一起去城主府邸看看?还是你担心他们?”
慕容遥欣然同意,“我们先前已约好,若是一旦走散,就尽量向外走,不要再单独深入。”
两人一同赶往白沙城中央。
慕容遥的灵力也不少,不用太过节省,直接展开身法随着前方的人在雪中狂奔,在残缺的屋脊和屋顶破洞间跳跃穿梭,避免了与地面上的骷髅们相遇。
城主府并非是一座楼,而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玉石殿宇森罗恢弘,毁弃的楼台置于雪中,竟显出几分模糊飘渺的仙气。
正殿前堆积着几块碎石,石缝里甚至夹着几只枯瘦骨手,仿佛昭示着临死前不甘于命运的挣扎。
苏旭越过这块石堆,心中那不祥的感受越发鲜明。
“等等。”
慕容遥忽然拦住了她,“这里不太对劲。”
后者愣了一下,“你也感觉到了?”
慕容遥一怔,“我说不清,只是总觉得不对,师叔小心些。”
前方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宽大正殿,中间有一处上方坍塌而造成的废墟,梁柱椽枋混乱地堆在一处,上方拱顶已经没了大半,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仿佛是被砸落的重物直接毁掉。
苏旭抬起头,通过那大洞望到了上层,在数十丈高的平台上,有个俊美的少年倚在玉石栏杆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那人双手按着虚扶栏杆,下身的蛇尾一圈一圈缠绕在玉石之间,他的尾巴极长,从栏杆一直蜿蜒到旁边的立柱上。
少年微笑时唇边流出黑色涎水,并露出一对狰狞的獠牙。
“这个交给师侄你如何?”
苏旭放出了神识,“我感到了一道极强的灵压,让我去会会她。”
慕容遥似乎还想说什么,耳畔却骤然传来一声轻笑,先前那位于高处的蛇妖少年,竟闪身出现在他面前,如同树干般粗壮的蛇尾当头砸下。
他轻松地躲过去,只是身边的红裙少女已然不见踪影。
“……”
苏旭其实并不想这样离场。
她又一次被那莫名的力量拉走,周遭景物一阵天旋地转变幻之后,定格在一处落雪纷纷的观景天台上。
天台上并无墙幕,大风吹面而来,雪浪如海涛逆卷翻飞。
她的视线越过低矮的玉石围栏,望见万千残破的楼阁亭台轮廓模糊,笼罩在白沙似的风雪里,朦朦胧胧,渺远凄凉。
冰晶般的地面流离剔透,一块块砖石平整无缝,裙摆拂过,赤足踩上时传来彻骨寒意。
那股寒意尚未侵入经脉冻结灵力,就自行被她身躯散发的热意融化了。
前方的围栏上有一个人。
她迎风而坐,一头浓密青丝却安静垂落在腰间,披着一件轻薄的雪色纱衣,水袖外露出一双纤白素手,骨肉匀称。
苏旭迟了一瞬才注意到这人的存在,她一时不能分辨对方是忽然出现,亦或是早就等候而只是没让她发觉。
“……城主?”
她不太确定地道。
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半阙明丽的侧颜,并投来似嗔含怨的一瞥。
那一刻,苏旭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女子那双水眸秋波荡漾,鼻梁秀挺,唇瓣樱红,仿佛雪雕玉塑的假人,在这妖魔乱舞的地狱里,美好得全然不真切。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散碎的额发间,竟生出一对雪白的犄角。
圈圈横嵴缠绕,又在上方分叉,宛如绽开的繁盛花树。
“苏仙君。”
她嫣然一笑,明明容貌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开口时却带点纯真娇憨的味道,“你明明也是妖族,为何他们要这样喊你呢。”
苏旭才知道对方听到了先前的对话,或者说,整个白沙城无论天上地下,兴许发生的事都瞒不过对方。
从某种角度上说,她们之间的交手已然开始了。
精神境界的比拼亦是一种方式,通常以言辞为武器,若能挫得对方锐气,便是微微胜了一筹。
苏旭不清楚对方是否在玩这套路,但她知道自己最好别被牵着鼻子走,“城主明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有传闻你宰杀婆母当食物,可见世事难料,妖怪也可以当仙君。”
“这又是什么歪理。”
女子轻笑起来,声如银铃,又如风过碎玉,动听得让人心痒。
她眼神一转,收敛了唇边的笑意,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叹一声。
“若没有先夫救我,我兴许当真就会死在那日,故此,哪怕他母亲并不知我真身,只以为我是被匪徒打伤的逃家小姐,劝我嫁给他,我也就应了——然而,嫁入他们家之后,老虔婆对我动辄打骂,只将我当成奴婢使唤,所有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吃饭也不得上桌,冬日要在冰水中洗衣,我本是南境水域里长起来的,那时修为低微,且重伤未愈,如何受得住北地风雪切磨,哪怕偷偷抓只田鼠吃,都会被毒打一顿。”
苏旭沉默以对。
女子见她的反应,不由问道:“你是否想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该杀她呢。”
“我并不想这么说,”苏旭淡淡道:“其实我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不早点弄死她——然后我想到你本是报恩去的,所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城主一呆,旋又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笑容,“是了,你也不是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
苏旭纠结道:“容我多问一句,你那丈夫是否对那老婆子言听计从呢?”
女子淡淡道,“学堂路途遥远,他每日早早就走了,晚上回来也埋头温书,最初我不想用这些去打扰他——那时我只以为人族里的平凡女子大多如此,故此都忍了。”
“他是怎么死的?你杀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他后来去当了修士,兴许一直活着,兴许哪一日被别的大妖宰了。”
她再次露出那种天真情态,抿唇一笑,“反正在我心里他已经死啦。”
“阁下果然豁达。”
苏旭忍不住道,“若是我被人那样坑害了,我定然不会只在心里当他死了。”
城主笑而不语,“你又想如何呢?”
苏旭暗忖虽说他救了你,但你为了报恩嫁给他——你们也算扯平了,你又当牛做马伺候他们母子多年。
然而那男人亲眼见到母亲被吃了,想报复也并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算起来,倒是一笔糊涂烂账。”
城主欣然颔首:“看来你已想明白啦。”
苏旭一时也想不清究竟谁欠了谁,不过她觉得对方的心态倒是不错,这一点应当比自己强多了,不由好奇道:“那竹简是你自己写的么?”
城主摇了摇头,“如何能是我写的呢,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不过是我初来白沙城,与史官夜话时讲的故事罢了。”
她低眉敛目一笑,明眸中秋波荡漾,以袖掩口道:“那夜极为有趣,都险些忘了正事。”
苏旭:“究竟哪个才是正事?”
城主嗔怪地横了她一眼,“你说呢。”
苏旭首次生出几分拿她没办法的感觉,“城主果真是个妙人,不若我们也直接握手言和,去做点正事吧。”
话音未落,身边骤然袭来一阵凉意,冰冷的吐息已在耳畔晕染开来。
“我本来也不愿与仙君交手。”
一双冰冷结实的手臂从身后环绕而来,温柔地拥住了她。
那人将下巴压在她的发顶,似乎还亲昵地蹭了一下,“仙君身上的气息真是香甜——”
苏旭觉得不太对劲。
她侧过头,接着默默后退了一步。
前面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额前诞出的犄角雪白妖娆,枝杈横生,脸容又异常精致,恍若冬雪里诞生的精灵仙怪。
轻薄的雪纱外袍向外敞开,露出一截赤|裸精壮的胸膛,衣袂也不是长长的水袖,再掩不住腕上套着的一双雕镂精致的宽大金环。
青年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两只手,一副全然放弃抵抗的样子。
“我就在这里,任仙君施为。”
“……”
虽然十分心动,苏旭也还忘记自己姓谁名谁身在何处。
她也记得这白沙城中数不尽的骸骨和反复去世又复活的骷髅,故此虽然心动不已,还是正色问道:“我们可否再多聊一会儿?城主男人的模样也很好看呢。”
城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是否鸟妖都像你这样多情又无情?嘴上说着甜话儿,眼中却没有半分情意。”
“萍水相逢何来的情意?城主对我也没有救命之恩。”
苏旭叹了口气,“白沙城都在城主的掌控之下,方才看我在地牢和大街上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见到我又装出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城主才真是无情之人呢。”
“哈哈哈仙君真有意思。”
城主听得止不住发笑,“你是怪我没有早些将你拉过来?容我辩解一句,我倒是想早些将你带来,毕竟你的气息——”
他露出几分神魂授予的样子,仿佛被深深吸引了,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
苏旭忽然想到了数月前遇到的沈翠儿,那可怜的姑娘也是一边说话一边突然暴起,心下不由提防。
不过,城主却并没有发疯。
青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长长的睫帘上碎雪簌然落下,滑过白皙细腻的脸颊。
他的眸子是一种浅淡的澄黄色,宛如秋水映着晚霞,波光粼粼,又好似蕴藏着千言万语只待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