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湖城。
如今正值夏末秋初, 尚未褪去热意。
午时刚过,天色渐渐变得阴沉,黑云层层压来。
一场惊人的大雪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城中居民纷纷开窗开门, 许多人跑到院中,大街上的人也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天空。
大雪纷扬漫天飘落,好似柳絮, 又恍若飞花,在风中卷成白色波涛。
雪如帘幕般遮蔽了这座繁华古城, 街上的行人,路边的车马树木,远处的亭台楼阁, 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万仙宗的弟子千里迢迢御剑赶来, 如今都住在客栈里修养。
斩龙峰弟子们的灵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好在金湖城这里有陆家震慑, 少有妖魔作乱, 城内还算安全,大家也都放心地休息, 睡觉的睡觉,逛街的逛街。
反正只要不赶路不打架, 损耗的灵力都能慢慢回复。
在顶楼的雅间里,韩曜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花出神。
一点晶莹的飞雪落在指尖,却没有立刻融化。
他稍稍用了一丝灵力,一颗坚固的花瓣似的六角雪晶,已经宛如工艺品般凝结起来。
“……”
他也算生长在南边,冬日鲜少有如此大雪。
然而, 如今刚刚入秋,怎么看也有些不对劲。
不过想起他们这一行人前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调查邪崇,据说有些厉害的妖魔能左右天象,若是联系起来,兴许这场雪也是故意为之,或是与他们的目标有关。
其实他不太在意那所谓的邪崇到底是什么。
母亲的下落尚未查明,然而线索全都断掉,何况这一直不是一件特别迫切的事,对他而言,那个女人没有任何让人怀念之处。
韩曜记得她抄起剪子划烂自己的脸,若非他稍微动了一下,兴许眼球也会被戳爆。
他从小就比常人耳聪目明,隔着墙也能听到说话声。
有一日舅舅去铺子里送货,管事家里有喜事,赏了点银子,他买酒吃喝醉了。
晚上,他昏昏沉沉地向舅母说话。
“……那日芸娘好不容易清醒了,与我讲了约么一刻钟的话,还提了小时候的事,我还高兴得紧,她变了好多,我本都要怀疑她不是我妹子了……”
“看她能说话了,我也就顺便问了一句二狗子的父亲,谁知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她就火了,只说这个东西还不如死了,直接提起二狗子的腿,将他往墙上摔……”
舅母惊呼一声,似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接着嗤了一声,“有些人便是看着时好时坏,内里已全然疯了的,她指不定是被什么野男人骗了,如今已是魔怔了,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家那边也有过。”
“我本以为那小子活不成了,可怜见的,想给他埋了,谁知他还活着,我瞅着他生得齐整,似乎也不是个傻的,哪怕日后卖与人牙子,大户人家不是都惯爱收些清秀漂亮的小子?届时也有吃有穿,说不定还能给配个媳妇儿,总也好过让芸娘打死了。”
他停了停,又含糊道:“也能换些钱给大牛二牛读书。”
舅母听了连连同意,刚想说些什么,舅舅却又打断了她,“然而无论卖到哪去,都有了奴籍,以后再不是自由身,他终究还是我们老韩家的人,罢了,如今他才七岁,却比大牛二牛都有力气,留在家里干活儿吧,等到再大些就打发出去。”
“呿,他是你妹子生的,谁知道那野男人是哪来的,算什么韩家人!”
舅母也不愿意了,“唯有你儿子才算韩家的种,他只是个杂——”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接着是一阵箱柜翻倒声,似乎是舅母被打得摔在一边。
她吐出一串污言秽语,似乎抄起了什么东西就要扑上去。
“他姓韩,又是我妹子生的,如何不算!”
舅舅忽然拔高了声音,“他又分不到我一分钱,你这贱人急什么!”
后面也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接下来就是他们一边骂一边打架。
韩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他忘不了他们说的话,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毕竟那似乎发生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
他不记得了。
他也不想去询问舅舅。
这夫妻俩都不是好脾气。
舅舅平日少言寡语,在铺子里的管事伙计面前,装得低三下四,等到回家喝醉了就打人出气,两个表哥早得了母亲的吩咐,端着饭躲得远远的,他就成了出气筒。
舅母尖酸刻薄,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整日里逼着自己干活儿,一有不顺心也打骂他发泄。
其实他能跑,也能反抗。
身高不及成人腰间时的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也能轻松打破人的脑袋。
不过,那些经历很难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很快,而且被打其实也不怎么疼,或许也只是被揍得多就习惯了。
他不渴求来自亲人的爱与关怀,面对舅舅舅母的苛待,他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不去思索他们为何这样做,也不去羡慕表哥们的待遇。
只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他。
在执事堂那会儿,大家晋入了练气境后,体质已与凡人不同,虽然依旧昼起夜息,但一晚不睡也没什么大碍,故此同住一座院落的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夜聊。
那院子统共住了十个人,他们在漫天星光下席地而坐,谈起小时候的事。
他们都说了些自己幼时的经历或者趣事轶闻。
最后轮到他,他据实说了,只是没有太详细,也没提起自己曾经用一颗石头砸死人的事。
他还没讲完就有人皱眉,说你既然力气不小,怎么从不反抗?
亦有人问他如何不跑。
韩曜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了,总之就是他觉得无所谓,跑了又如何呢?
那位师兄当即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听说过的一位师姐的经历。
那人家住在冀州境内的村庄里,生得十分美貌,半夜听到父母偷偷商议,要将自己卖去当丫鬟,用卖身钱给哥哥说媳妇,当即收拾两件衣服连夜跑了,身上只有铜板,坚持了十数日,终于来到了辕灵山,那时她已饿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细如蚊蝇。
几个守门弟子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终于为她测了灵根,竟测出了水系天灵根!
“她如今拜在玉女峰首座林师伯的门下,名字也改了,就是那位沈暮雨师姐——”
周围人连连惊呼,“上上届的试炼亚首!”
“哇,沈师姐那般风姿仪态,没想到竟是个村姑!”
“这是什么话,人道是英雄不论出处,村姑怎么了!”
那位师兄讲完这故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狗啊,你看看人家沈师姐,有这勇气方能出人头地。”
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韩曜无动于衷地听着。
那位沈师姐不想被卖掉而逃走,理所应当,但他对舅舅舅母的所作所为根本没什么感觉,两人并没有可比之处。
师兄哑然,接着又道:“若是你被打死了呢!”
打死就死了吧,反正活着也就这样,没什么意思。
他兴许是这么回答的。
院中诸人纷纷扫视过来,有些人毫不掩饰目中的不屑,还有些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活该。
后来,他和秦海在众人面前干了一架,后者放了些狠话,院中那些同门听说他得罪了王长老的外甥,再没人和他说话,许多人还陆续搬走了。
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
因为那些人的亲近与疏远,对他毫无意义。
他们依然不能理解他,就像他遇到的所有人一样。
不过,韩曜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渴求着别人的理解和认同。
他需要么?
秋日满树枫叶艳红似火,在镇子里荼蘼一片,瑰丽的红叶打着旋儿飘落而下。
隔着学堂的一堵石墙,里面传来夫子苍老的语声,还有书卷不断敲打桌面的响动。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一群学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起来,稚嫩的语声回荡在满地落叶的庭院里。
他并不认同夫子讲授的一些所谓的大道理。
譬如生养之恩大于天,无论如何父母长辈如何苛待,身为人子都不得忤逆,都要对他们言听计从孝顺至死。
譬如女子当以事夫主,清静自守,又有所谓夫可再娶,妇无二适等等言论。
学堂里那些蠢货个个深以为然,觉得所谓男子是天女子是地的说法再正确不过。
他听完第一反应就是凭什么。
凭什么要管别人如何呢?
人家孝不孝顺父母、贞静或是活泼、愿意嫁几个丈夫和你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他又听到了那些执事堂弟子的话,他们对那位沈师姐交口称赞,显然没有说她是不孝女——按夫子的说法,她径自逃家违背父母是为大不孝,算是道德败坏之人了。
当然韩曜倒是赞成沈暮雨的做法,因为她顺心而为,这才该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人为何如此矛盾呢?
不过他似乎也是矛盾的,因为他也在心中想过,自己若是将舅舅或者舅母杀了,和先前失手打死一个孩子就不同了,人们很容易想到他身上,那样似乎也会麻烦。
这说明他在某一瞬间也曾真正被他们激怒。
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随着他年龄渐长,那夫妻俩似乎也察觉到异常,渐渐不再打骂他,只是对他十分冷淡罢了。
他意识到他们害怕自己。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就像秦海嫉妒也恐惧着他,却还是按捺不住来找他的麻烦。
韩曜不太确定的是,似乎从入山修行之后,他的情绪就渐渐变多了,也会因为诸如秦海之流的找茬而烦躁愤怒——至少会报复回去,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打任骂了。
后来,他遇到苏旭。
她大部分时候会控制情绪,少数时候表露出那种嫌恶厌弃,有时是针对自己,有时是针对其他的人和事。
但她既不像夫子和学堂里的傻瓜们,满口仁义礼智却只知压迫他人而让自己收益。
她也不像执事堂那些人,惯会以己度人,但凡碰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会觉得那是有问题的。
在许多事情上,她总能发表一些让他听着很顺耳的意见看法。
也不是说她就多么完美无缺。
然而她总是特殊的。
从第一眼相见身上那奇特的气息,再到后来每次谈话后让人禁不住愉悦起来的心情。
——虽然她未必愉悦就对了。
韩曜倚在窗边,下巴压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
客栈外是一条僻静的街道,墙头树上渐渐堆了一层薄薄的落雪,四处染上了霜白色,偶尔有一阵风拂过,碎雪就簌然散落。
她如今身在何处呢?
那日听到慕容遥说,她去祭拜父亲要绕道,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韩曜下意识想去追她,然而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他意识到对方必定不愿意带上自己。
凌云城那夜,他并没出去看热闹。
他一直想着那日前前后后发生的对话,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她心情不快。
——当然应该还有别的与自己无关的缘故,但他一定说了惹她生气的话。
他甚至问了慕容遥。
后者沉默着摇头,也许是不愿说,也许是不知道。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
韩曜回身应了一声,见到一个斩龙峰的姑娘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盒。
“韩师叔。”
她很正经地俯身行了个礼。
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赶路,韩曜一直心情不佳,没有心思与他们说闲话,态度也有些冷淡。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郁闷,故此只以为这人不愿与自己相交。
不过,斩龙峰的几人也懒得琢磨他,他们最近都在悄悄猜测大师兄是怎么了。
——飞翼没了,慕容遥要么契合了神剑,只是剑纹在被衣服遮掩之处,要么就是终于妥协,将那剑扔到乾坤袋里了。
如此一来,每每与韩曜谈话,他们也都摆出一副礼貌十足的样子。
“这是来自陆家的礼物。”
少女颇为恭敬地道:“可迅速滋长灵力的回天丹。”
她又说这次来的一行六人,人人有份,如今慕容遥去陆家作客,陆家也派人来送了礼。
韩曜的灵力也早就恢复了,他其实不怎么需要这东西,不过卖了也许可以换点钱,这样下回就不用找苏旭要了。
“他们竟忘记给大师姐准备一份么?”
斩龙峰弟子摇头道:“师叔说笑了,他们如何知道苏师叔还要来,也只我们几人清楚罢了。”
也对。
韩曜随口谢了她,将东西收下。
“陶师侄,能否多问一句,我从未来过雍州,陆家是什么情况?”
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人的姓氏。
后者也不意外,很利落地说了雍州的形式,“如今八派各自坐落在八个州域,雍州是唯一没有一流仙府坐镇之地,因此世家的影响力极大,西边是陆家,东边是赫连家,陆家出了玉桂仙君,拜在天机宗宗主碧游仙尊的门下,此人天赋极高,年不及百岁而晋入灵虚境,赫连辰则是琅嬛府掌教霞月仙尊的徒孙,还继承了神剑千语——”
韩曜听到最后这句介绍,下意识地接口道:“这人听着与慕容遥差不多?”
陶姑娘点了点头,“也并不奇怪,师祖与霞月仙尊都有许多弟子,然而假若无法在他们当中找到合适的神剑继承者,那就该从徒孙当中寻找了。”
不过,赫连辰已经能与千语契合了。
他才是元婴境,就能完美契合仙剑,绝对称得上是有缘人——然而再如何也比不过眼前这位。
陶姑娘心情复杂地想着。
这位年轻的师叔才筑基不久啊!
她其实对苏旭印象不错,后者生得美貌艳丽,却并非是高冷傲慢的性格,将他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话时也平易近人的。
而且听桃源峰的师妹说,但凡有人向苏师叔请教修行方面的问题,
“”
陶姑娘停顿了一下,“上届魁首顾擎苍已不能再参与试炼,赫连辰极有希望问剑塔夺魁,至于玉桂仙君,她的修行晋升速度堪比谢首座。”
她眼中不□□露出几分羡慕之意。
然后又说起世家,他们的名声随着这些修士的声名鹊起而水涨船高,但能成为一流世家,也是因为族内有更多高手,否则就会像凌云城的秦家一样,只有家主独挑大梁,势力有限。
韩曜听得兴趣缺缺,还是谢过了她。
“对了,”后者临走前有些为难地道,“师叔最好尽快服下,因我们兴许要提前启程——据说那古城中的邪崇完全苏醒了,今日这场雪便是征兆,届时说不定要动手呢。”
韩曜只能嘴上答应下来,还打开了盒子。
无论那是妖是魔,既然是冰雪之力,反正与玄火教毫无关系。
他也就没有一点儿兴趣了。
对方松了口气,立刻行礼离开了。
韩曜随手装起了丹药,继续趴在窗边看雪。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忽然有所察觉。
几道不同寻常的灵压迅速逼近。
不多时,韩曜眼前黑影一闪,他向后一避,竟有个蒙面的修士直接从窗中跃入客房里。
那人立在房中,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竟还清醒着。”
韩曜:“……”
他难道不该清醒吗?
还是说要现在装晕配合一下?
幸好,那人旋即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说话?莫非是灵力运行不畅了?”
客栈里多了几道陌生的气息,四个斩龙峰弟子的灵压却相继消失,或是变得微弱起来。
纵然韩曜的江湖经验不多,联想眼前这嚣张的蒙面人,也能猜到这是中了算计。
他干脆闭口不言,也没再有动作。
“既如此,还请韩兄和我们走一趟。”
那人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尖细的三角眼,眼蕴精光,显见修为不凡。
他似乎还想说话,却忽然停住了,仿佛在侧耳倾听。
“……”
韩曜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恐怕是他们同伙间的传音。
“嘿嘿,”那人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听说苏仙君,你那美若天仙的大师姐,不日就会赶来此处?难道你在等她救你?哼,我们倒是也迫不及待呢。”
韩曜顿时明白了。
九成是那些斩龙峰弟子又惊又怒中说出来的,很可能他们得知慕容遥被困在什么地方□□无术,然后说出类似等到苏师叔回来你们就死定了这种话。
他想了想,当即装出一副愤怒疑惑、且灵力紊乱,只能勉强开口的样子,“你、你是陆家的人?那丹药有问题?!”
说罢还喘了两口气。
其实他觉得自己演得很假,然而不知为何,对方好像真的信了。
“陆家的人?”
那人冷笑一声,直接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仿佛笃定他没力气还手一样,像是拖死人般将他拉了起来。
“老子姓凌,你这肮脏的妖族狗东西给我记住了。”
说完抬手一指点在他后颈要穴,灌入了灵力。
韩曜:“?”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眼前一黑,惨叫出声。
——恕他实在不知道该按着以上哪种路线表演。
从逻辑上说,似乎第一种比较靠谱,于是他任由全身灵力散开,垂下脑袋假作昏厥。
耳畔响起嗖嗖风声。
那人提着他赶路,很快又有衣袂摩擦声响起,似乎他和同伙聚首了。
“那照妖镜里可灌入了足够的灵力?”
“放心,保管让这小畜生原形毕露。”
韩曜:“???”
他一边装晕,一边感到十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