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对这一切似乎无所察觉, 也可能是感到了什么却装着不知道。
但他起码能意识到,这几位更同情那些被宰杀的幼兽——他们是真的会因为这件事而杀死那些凶手。
何昔侧首望向茶楼门口,“真是奇怪, 若在屠宰场围栏里,则大多数人都不会心生怜悯。”
“也不好说,幼时我爹带我下馆子,有家小店门口拴着几只小羊羔, 说是会当着客人面现场宰杀,当时我听那叫声就感到十分难过, 也没再去过那条街。”
苏旭伸手托着下巴回忆道:“我平素不吃肉,这就是缘故,嗯, 虫子例外, 然它们算起来亦是生灵, 所以我大概也是双重标准, 对模样可爱惹人怜惜的动物是一种态度, 对面目可憎的又是一种,故此我对其他吃肉的人也并无恶感。”
陆晚:“…………因为你是一只鸟, 你吃虫子和他们吃肉是一样的。”
苏旭斜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鸟妖就都只喜欢吃虫子吧?”
吃人的都有不少呢。
虽然他们这么做并非是因为人肉更好吃, 而是他们想从修士身上获得力量。
当然,另有极少数妖族会屠戮无辜的百姓。
在他们眼里,人和虫子也没什么区别。
何昔叹道:“孟子所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虽说远离看不到就心安理得开吃有些虚伪,但这就是人性,本来也无可指摘。”
陆晚举手投降,侧首对顾盼道:“想必那大荒绘卷上写过我是树妖吧,我没有这天性,故此我可以鄙视他们两个生来吃肉的家伙。”
顾盼:“……”
他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跑到这里。
不过他亦是读过书的,此时听得津津有味,也生出些感触。
顾盼对他们三人好感倍增,心想这些厉害的妖族果然与众不同。
这些人浑然不似那些茹毛饮血、动辄屠村杀人的小妖,不但能出口成章,说出来的话也引人深思。
他忍不住想和他们多说几句时,茶楼门口一阵躁动,倏地涌入一大帮手持器械的男女。
那些人都是青壮年,个个身形有力,面含怒气,有拎着菜刀西瓜刀的,还有扛着笤帚锄头的,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年轻人,那人眼珠一转,在茶楼里巡视了一圈。
茶楼二层是半边悬空所建,从一楼门口就可以看到二楼的窗边。
那人很快看到了一身白裙的少女,“就是她!”
苏旭:“……”
她转向旁边的三个男人,“看到没,这就是我所说的热闹。”
两个师弟对她的话从不怀疑,顾盼有些惊讶,“君上说他们认错了人时,就猜到这家伙会带人来寻仇?”
“此处小地方,有一点热闹必然会传遍全城,待会儿琅嬛那些人就会过来,顾兄且跟着他们吧,只要他们在你身边,就算赫连辰亲自出剑,亦有一战之力。”
若有机会,从他身上偷师点无尘岛的绝学也不错。
她眨了眨眼,另外两人顿时心领神会。
苏旭在进城前就留了灵力印记,此时伸手一拂,直接将他们仨扔到了城外。
当然,在外人看来,这里只是消失了两个人罢了。
她按着桌面慢吞吞站起来,扬声道:“我若说诸位找错人,你们定然不信,或者至少要你来我往多扯几句,影响店家生意,不如出去说吧,免得再打坏东西,伤及无辜。”
那些来寻仇的人都挤在门口,本想一拥而入冲上二楼,闻言反倒是愣住了。
她慢慢悠悠地负手下楼,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周围那些人本来满腔怒火,眼见她越来越近,却情不自禁地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退出了茶楼。
柜台后面的伙计和掌柜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向白裙少女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茶楼立在街口,凉月城里人不多,唯有这附近算是热闹,如今围了二十多个手持家伙的男男女女,更有许多闻风而来看热闹的闲人,顿时堵得水泄不通。
同时,几道灵压迅速逼近。
琅嬛府弟子的身影逐一出现,立在长街两侧高高低低的楼阁屋檐上,各怀心思地看了过来。
苏旭出了茶楼立在台阶上,看着下面那些面露忌惮的人。
她还没说话,人群中忽然挤出一道稍矮的身影,竟是一个男孩手握着剔骨尖刀,不要命一般冲了过来。
“去死吧!你这奸污我妹妹的淫贼!”
苏旭:“………………”
那男孩看着不过**岁的模样,身形极为瘦弱,举起刀冲过来时,却是气势十足。
可惜没什么用。
人们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一声惨叫,直接被抛飞出去,摔进了数丈开外的水沟里。
寻仇的男男女女以及围观的路人们顿时哗然。
只是,大多数人都被这一手吓到了。
一时甚至没人敢上前,只有两个青年神情紧张地跑过去,将昏厥的男孩从水沟里捞出来。
苏旭没好气地道:“放心,没死,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没干过那种事。”
见识了这样的手段,人们甚至都不敢对她怒目而视,那些端着家伙的人面面相觑,脸上的愤慨逐渐变成了畏惧。
此时空中倏然传来一道愤怒的语声。
“不知阁下出身哪家仙府,欺凌凡人倒是一把好手。”
人们纷纷抬头,这才看到街道两侧楼阁屋脊上伫立的琅嬛弟子。
他们个个姿容不凡,几个少年身边悬浮着流光溢彩的法剑,围观者当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还有些年轻姑娘颇为羞涩地投去秋波。
当中有个身着锦裙的少女从屋顶一跃而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若不是你做的,他们为何会说是你?”
苏旭转向了那群人。
她的眸子泛起一丝炽热金焰,眼神锋利灼亮,如同一柄淬火的利刃直射而来。
他们几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中间不知谁踩到了谁,又有人摔倒了,三四个人滚作一团,顿时混乱不堪。
“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若是没有证据就胡乱认定凶手,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她冷冷道,“别说女人,我连男人都没强迫过。”
这话乍一听似乎奇奇怪怪,围观者却愣是觉得有些道理,以这姑娘的容貌身姿,何须使其他手段?
又有两个琅嬛弟子走过来,其中一人安抚了大家两句,才知道他们都是那受害姑娘的族中亲人。
“我堂妹自从被贼子玷污之后……就终日失魂落魄,上月已经投河自尽了。”
方才指认她那人咬牙切齿地道:“堂妹画过那贼子的画像,那不男不女的妖人正是生得这副样子!”
苏旭:“…………”
凡人的画作不同于仙法画影,无法原模原样展现出真人的样子,通常能有个六七分相似就不错,倘若作画之人本就神志不清,那更是不好说了。
苏旭沉默片刻:“你说我长得不男不女?”
他们又将自己认成什么人呢?
她心中冒出些猜测,一时却也不愿细想,反正这个天降黑锅她是不会背的。
围观群众当中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原是他们也觉得这白裙少女生得明艳动人,本不该与这词扯上关系。
那人噎了一下,“你,不,那贼子便是长了一张女人的脸,却是男人的身子——”
他也说不下去了。
这白裙少女算不上丰盈,然而身材匀称窈窕,依稀可见妙曼曲线。
苏旭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找错人了。”
若是他们态度好些,她兴许会多问两句,看看能否帮帮忙,然而此时她兴趣全无,只可怜那落水的姑娘不知道被什么妖魔害了。
她不想当着琅嬛弟子的面用法术移位,转身欲走时,又被人喝住。
那锦衣少女一手叉腰,另一手举起长剑,“就算不是你,你出手如此狠厉,却想一走了之?那孩子才几岁?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如何是好?”
苏旭已经将她认了出来。
这位就是赫连辰的小师妹陈蓉蓉,先前在夜雪阁花船上被自己打伤,如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虽说那会儿是莪山君在背锅。
“那孩子才几岁就敢用刀捅人,假若我不是凶手,又没有修为,难道就要生受这一刀?我胡乱给你栽个罪名然后送你一刀如何?”
陈蓉蓉一呆。
平日在宗门里,大家都让着她,这趟为了试炼而四处历练,她也被护得很好,唯有夜雪阁花船上,被莪山君伤得很重——但那毕竟是傲慢嗜血的大妖。
她只恨这些妖族残忍狠毒,半点儿没自我反省。
如今遇到一个修士,明明他们方才都自报家门,对方竟然丝毫不卖面子,话说得也尖锐无比,她脸上有些过不去。
师兄们又站在一边,没人上来劝阻。
陈蓉蓉心中焦急,然而还是强撑着道:“可你是修士!你明知道他伤不了你,而且他以为你是凶手,事出有因,让让他又何妨!”
她眼珠一转,忽然看到对方身上的穿戴,“你穿成这副模样,难道是在戴孝?你如此行事,那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
话未说完,惊鸿剑光当空乍现。
陈蓉蓉的话语被迫打断。
空中暴起千万点明耀的火星,宛如天上的炎阳碎裂,她的双目一阵刺痛。
热意燃烧的剑刃横空扫来,滚滚热浪掀起她的发丝,周围甚至枯焦的气息。
陈蓉蓉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也隐约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不由恐惧地尖叫起来。
下一秒,有人拦在她身前。
一声沉重至极的撞击猛然炸开,整个凉月城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陈蓉蓉后退了几步,终于被另外两个师兄搀扶住。
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面前的一幕——
银发青年挡在她面前,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他袖手而立,身边环绕着无数道流转的金芒。
一道道光辉如有灵性般雀跃飞舞,祥瑞之气中隐隐藏着锋芒剑意。
那金辉极为美丽,如同夜间深林里的流萤,却时不时有尖锐的破空声响起,昭示着其蕴藏危险的力量。
白裙少女手边握着另一把剑。
准确地说,那是一把握柄位于正中、两侧延伸出狭长双刃的法器。
陈蓉蓉撇了撇嘴,心想那还不知道是什么外门兵器,就听到两个师兄在身后一声惊呼:“是飞翼!”
“什么?仙剑飞翼?怎么可能!”
她失声道:“它不是已经被凌霄仙尊传给了慕容遥,如何会在这人手中!”
苏旭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淡定地望着赫连辰。
她反手转了一个剑花,两道剑刃上同时燃烧起灼灼烈焰,火流自内而外荡漾开来,又化作无数吐信嘶鸣的火蛇,在焰光闪耀的寒刃上翻腾缠绕。
——所有被称为仙剑的神物,都可以接受任何属性的灵力。
当然,若是它与人契合,它就只会融合其主人的灵力,哪怕其他人抢夺到手中,也和在街边铁匠铺里随手拿的一把凡剑毫无区别。
不过飞翼尚未和慕容遥契合,所以慕容遥能使用到什么程度,在别人手里也一样。
苏旭首次将它祭出来。
她顿时意识到自己并非什么天选之子,不过却比慕容遥稍强一些——因为双刃剑才是飞翼真正的形态,至少在凌霄仙尊手中,它似乎就是这样的。
慕容遥背上的飞翼只是一柄朴素古雅的宽刃古剑罢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她做不到将这剑融合到体内。
眼下,她还在与赫连辰对峙。
银发青年气质冷肃,发丝在阳光里折射出雪样的碎光。
他身形高大,一身绣着暗纹的银灰色锦袍,腰间玉带横扣,衬得肩宽腿长。
他的脸容生得俊美无匹,整个人却好似是冰霜塑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寒意。
赫连辰身边盘旋着一道道流转飞舞的金辉,每一道光芒中都透出犀利的剑意,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刺伤双目。
——那就是所谓的神剑千语了。
如今看上去并非是一柄剑,也是因为他已经融合大成,能以剑意化形。
据说唯有千语能化作这种形态。
苏旭漫不经心地转着飞翼。
她忽然想起了慕容遥,那位比她年长三岁的师侄,平日里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不过相比起来,慕容遥似乎只是严肃端方了些,并没有如此冷淡寡言、对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的样子。
当然,这位还在保护他的师妹,似乎也没完全脱离尘世。
苏旭心中有些好笑,“今趟有赫连仙君在,她算是保住了那条舌头,下回若没你护着,兴许连脑袋都要落地了。”
周围的琅嬛弟子纷纷悚然,才知道她方才那惊人的一剑,竟然是要割去小师妹的舌头!
对方的眸光落在她脸上。
银发青年本来只是略一打量,并没有失礼地长久盯着。
只是,听闻此言,他那双冷酷的金属色的眼眸里,倏然爆发出一阵精光。
他若有所思地侧过头,似乎在看后面的陈蓉蓉,“向苏仙君道歉。”
这是苏旭头一次听到他开口。
赫连辰的嗓音也透着冷意,声线却极为动听,宛若冬日冷月,好似冻水破冰,清清泠泠又如风动碎玉。
周遭有些小姑娘都听得面红耳赤,禁不住多看他几眼。
可惜,千语的光芒看似美丽,那蕴藏的剑意却太过锋锐,一瞬间就刺痛了她们的眼睛。
同时,陈蓉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苏仙君?
那人若当真带着仙剑飞翼,若不是贼,就只能是从慕容遥手中拿走的。
她想起先前曾听到的小道消息,说在凌云城里,慕容遥曾和另一位仙君出双入对关系甚笃,想来这一身白裙银饰的姑娘,就是那传闻中美貌无双的沧浪仙尊首徒苏旭?
若是这样,对方还比她长了一辈。
她微微咬下唇,“苏仙君,请恕晚辈言行无状。”
赫连辰极少要求她去做什么,然而一旦对方开口,她可从来不敢违背。
毕竟那是自己在宗门内的依仗。
哪怕对方受到祖父所托照顾自己——若是当真惹恼了他,他不再管她,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苏旭回过神来,心中警铃大作。
赫连辰本就比她年长,而且日常在外游荡斩妖除魔,八派试炼也不是第一回 参加,上次若非败给顾擎苍险些夺魁。
他的眼力比自己只高不低,经验也决计只多不少。
这人是否发现了什么?!
银发青年依然立在原处,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
“……”
其他的都没关系,但若是对方发现她就是那日的“莪山君”,事情可能就会变得麻烦。
毕竟八派内都在传是莪山君毁掉了屠山地宫,就算不是莪山君,也要是厉害的大妖。
——寻常弟子不知这其中关键。
若是对玄火教有些了解,就会想到,唯有特殊的妖族方能引出永劫之火,也唯有大妖和附身教徒的古魔打斗,才能将有层层结界加护的地宫毁成了废墟。
这些她并未给师门汇报,因为她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然而苏旭猜测宗门里那些首座恐怕心知肚明。
苏旭压下心思,向陈蓉蓉微微点头,“师侄不必客气。”
其实她本来也没那么生气,这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或者说直白一点,一个废物罢了。
而且对方言辞间辱及父亲也是无意,相比起来,还是那远在雍州的陆家,远在天机宗的高高在上的玉桂仙君,更加令人恶心。
“…………”
赫连辰不太确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变了几变。
那日的“莪山君”脾气极大,后来在湖上出手就是杀招,若是遇到这种事,恐怕不会如此轻描淡写放过。
事实上,苏旭是再次想到父亲的事,那股刚刚平息的火气再次涌了上来。
她知道倘若父亲还在世,必定不希望自己为这事奔波发怒,然而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去脑补那些画面。
不行。
苏旭不顾周围人的反应,闪身离开了凉月城。
骗色的妖魔也好,琅嬛弟子的任务也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插曲,和她再没有关系了。
她让乌鸦传了个信,嘱咐两位师弟自行定夺顾盼的事,当然能套出些无尘岛的不传法术和各种辛秘自然很好。
苏旭再也没有停留。
一路北上。
益州本就位于中原之西,越是向北地势越是拔高,满眼尽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山中遍布着落叶巨木,入秋时节依然郁郁葱葱,满目苍翠。
山中有些村落,附近总有层层叠叠的绿油油的梯田,远望如同一片片翠浪起伏的碧海。
她坐在山顶,一边俯瞰着万顷碧色,一边掏出了玉简。
这种用来传音的法器亦有许多分级,他们所用的这一种就有距离限制,若是超出其范围则无法互相传音。
不过,一旦没法联络,也能预估出对方距离自己很远。
她尝试了一下,竟意外地成功了。
慕容遥没有立刻说话。
玉简里传来一阵略有些纷乱的人声,并一些脚步和问候声,听上去他似乎处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并非在赶路的途中。
苏旭猜想对方所处环境可能不太方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玉简里的嘈杂声音逐渐消失了。
慕容遥低沉稳重的嗓音传来,“苏师叔,恕我失礼,方才人多眼杂。”
苏旭表示无所谓,“师侄现在何处呢?其他人都和你在一处吗?”
她先前看了地图,自己已经进入雍州边境,两人的玉简能彼此连通,说明不会太远。
——当然,最多还是能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我在雍州金湖城。”
慕容遥答道,“其他人都在客栈,我一人应了邀前往陆家。”
苏旭猛地站起身来,“金湖城?你说的那个陆家,可是出了天机宗玉桂仙君的陆家?”
慕容遥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听着有点激动,“不错。师叔可有遇到麻烦?”
苏旭知道他问的是有没有狐妖来追杀自己,“并没有,这一路极为顺利——陆家邀请你前去做什么?”
“他们想要一同前往那西北古城。”
慕容遥停了停,“我先前已见到玉桂仙君,她如今正在金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