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次日清晨, 云和客栈里的修士们散去了大半。

他们大多数都是在此休憩,等着与其他的同门汇合,一起前往第二环试炼所在的地点。

毕竟大家的第一波任务未必相同。

不过, 大家还在议论着昨夜的惊鸿一瞥。

——面目身份不详的鸟族大妖,还有那人手中不知死活的六尾狐。

狐族一脉,尾数直接与实力挂钩。

一般的小妖但凡能修成双尾狐,已经称得上有些实力, 化作人形也全无破绽。

三尾狐几乎已是大妖级别,只是在大妖当中算是较弱的, 四尾才称得上是颇具实力的大妖,至于五尾,那在青丘也是数得着的人物了。

人们已知的六尾狐妖更是屈指可数, 幽山君便是其中之一。

世上唯有青丘狐族之首魑灵王是九尾狐, 传闻其人有通天之能, 且无所不知, 甚至可见未现之事。

“哈, 不知他可曾预言到今日劫难,离火王都大军压境了, 听说她先前就击败了啸月王,这次定然不会放过老狐狸, 保不齐会和他干一架呢。”

“不过谁输谁赢也不好说呢。”

八派弟子们事不关己地议论着,大多数人并不在乎哪位妖王能获胜。

也有些人担心起来。

“听说幽山君和青丘王族关系莫逆,如今他竟然被一个鸟妖杀了,还是在我们中原地界上,只希望那些狐妖不要因此跑来伤及无辜。”

“要我说必然有什么阴谋,离火王手下可不都是鸟妖?”

“那人生了一对黑翼……难道是望山君?听说她生得像是乌鸦一般。”

“也兴许是桓山君呢,听说他脾气不好, 颇喜杀戮……”

有些对妖族知之略详的修士开口说道,同旁边的人猜测讨论起来,顺便收获了一大波同门兼其他门派道友震惊羡慕其见多识广的眼神。

“……”

苏旭回到慕容遥的房间时,这位师侄正抱着剑在窗口沉思,侧颜冷峻英挺,只是神情有些茫然。

她打了声招呼坐到一边,将寻灵石还了回去,“师侄可有话对我说?”

慕容遥接过罗盘,难得露出几分纠结之色,最后也只是抿紧薄唇:“师叔……究竟芳龄几何?”

苏旭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真比你小三岁。”

这人难道以为自己是什么千年老妖?

慕容遥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仿佛再次陷入了某种纠结。

他好像有很多问题,但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是一句关怀:“师叔需要疗伤么?”

“不用,若是其他的师侄们都没事了,我们或许可以启程了?”

苏旭也很诚实地回答了,“对了,若是你没有其他的问题,可否给我说说接下来的试炼内容呢。”

若是没意思,她就走人了。

她连杀父仇人都干掉了,如今一身轻松,也不在乎那些虚名,谁还能强行按头逼迫她参加比赛?

试炼虽然是八派弟子一同进行,然而大家都愿与抽到同样任务的同门组队,而且不同任务对合作人数上限要求也不同。

譬如第一环任务里,通常可以共同完成的上限也就是四五人左右。

随着难度增加,在第二环中,这数字就可能翻倍,但也取决于具体内容。

“雍州西北有邪崇作乱。”

慕容遥回答道,“我们要去调查此事,那地点与大荒接壤,周围有废墟环绕,并当中一座荒废古城,据说其间魔物出没,日死而黑夜复生,应当并非妖族。”

苏旭了然点头。

不过这任务的难度可大可小,所谓的调查,究竟要查到什么程度?

确认里面出没的是否为魔族,以及是怎样的魔族,他们为何会出现在现世,背后可有召唤之人,亦或是那古城里有没有高等魔族——若是想将这些都弄清楚,那就势必要孤军深入。

若是只要确认第一点,在外围探查即可。

苏旭想了想,觉得她还是有那么几分兴趣。

先前她在暴怒中杀了幽山君,并没有使在屠山地宫中的那一招——那火焰太过骇人,连她也是头一回,因身边皆是十恶不赦的魔修,这才肆无忌惮地用出来。

若是在倚红阁那样的地方,别说整栋楼会灰飞烟灭,里面的人更是会死得渣都不剩。

苏旭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自己曾经如何抱着父亲残缺的尸体落泪,还有耳畔回荡的无数痛苦的哭喊,眼中所见的地狱般的景象。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如同幽山君那样的畜生不顾他人死活。

对她而言,在打斗时控制灵力,不至于狂轰滥炸毁掉周边摆放的事物乃至伤及无辜,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多年前,苏旭在谢无涯指教下挨打时,曾被专门提点过。

于一般修士而言,灵力再如何磅礴深厚,总会有穷尽之时。

若是你与对手过招,对手躲开你的招式,你却打碎了周围的桌椅案几,那是你实力不济——因为你浪费了灵力。

苏旭深谙体修的路数,若是近身相搏,出手力度永远要控制在随时可变招的程度,这样就不会招式用老而落空。

虽然说来容易,但真正做到时,又是数年之后,期间还被痛揍了无数次。

谢无涯教导她称不上严厉,他很少说重话,还经常夸她学得快,然而出手从来不留情面,常常将她打得半死不活。

若她没有继承自母亲的妖族体质,必定是撑不下来的。

当然,若是生死相搏,或是任何可能会失去理智的状态,那就不好说了。

——但当年那狐狸可是风度翩翩地杵在空中,绝不是这种情况。

昨夜一战,她能感觉到两人实力相差不会太多,幽山君的年纪也不小了,恐怕是有个千八百岁的,他不可能无法控制灵力——他之所以毁掉了茶楼,确实是因为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生死。

每每想到这里,苏旭就不后悔自己杀了他。

事实上,这还算是她首次杀死一个并非蓄意谋害他人的妖族。

不过想想昨夜的对话,那狐狸似乎也干过不少烂事,最初他还以为自己是为了一窝鸟妖寻仇呢,谁知道他做了什么!

苏旭很快就释然了。

她唯一需要应对的,就是青丘狐族可能会源源不绝涌来的报复。

狐妖们都非常记仇。

但这一点,她下手前就想到了。

“慕容师侄,”她沉吟一声,“你们直接前往雍州吧,我爹的忌日要到了,我要去益州扫墓,不方便与你们同行,你只告诉我下一次在何处见面就好。”

慕容遥默然看着她。

他自然知道对方话中含义,万一青丘狐妖们前来寻仇,苏旭和他们在一处会连累他们,所以她想一个人北上。

“师叔不必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如今青丘正忙于应对离火王及其麾下鸟妖——”

他没有询问昨夜的人是不是自己,也没有质问她为何身为妖族却混入万仙宗。

苏旭因此对他好感大增,“话虽如此,但若真是形势危急迫在眉睫,像是幽山君这样的高手,怎会跑到中原来逛窑子,我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大难临头,那夜雪阁花船上皆是狐妖,阁主甚至强于幽山君——”

她停了停,总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线索,却又抓不到头绪。

“却也一副安安稳稳的样子,再者,若是幽山君当真和魑灵王关系莫逆,就算是青丘都被烧成平地,他们怕是也愿意为他兴师动众。”

苏旭淡淡道:“我可能不算什么好人,但我定然不会连累别人。”

慕容遥顿时不再劝阻,只说出了雍州西北部的一座小城,半月后所有人将在那里集聚。

苏旭一算路程,这段路若是她直接飞过去,只消三四天就可抵达,看来另外那几个斩龙峰弟子中途需要休息,大家分开走正好。

自从领悟了天人交感之后,她隐藏灵力气息的功夫几乎臻至化境,甚至不会再留下痕迹——至少韩曜似乎是看不到了。

她想到韩曜,又忍不住忆起他说的那些话,以及幽山君的幻术,心中顿时一阵恶寒。

“我师弟,就让他和你们一起走吧,不,他和你们在一处也不太好,要不直接打发他回宗门吧,他那种人参加什么八派试炼。”

苏旭心想自己若一边受到狐妖追杀,一边还要有他在身边碍眼,实在是太痛苦了。

慕容遥自然理解成韩曜身份有问题,她害怕腹背受敌,又怕他害了他们这一行人。

——谁说妖族都是冷血残忍之辈?

他心中生出几分暖意,摇头道:“我无权让他回去,师叔不必担心,他既然——想来现在也不会做什么。”

他既然混入了万仙宗,恐怕不是为了杀几个内门弟子?

他既然至今都没做什么恶事,想来也不会你一走就原形毕露?

毕竟他们俩还刚经历了屠山地宫,在外人看来,韩曜必然是有机会害她的。

苏旭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她站起身来,“那师侄切记一路小心。”

慕容遥颔首,同样起身送她。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举动。

慕容遥微微抬起头,英挺冷峻的脸容坚毅决绝,“师叔此行艰难,请带上这个。”

他伸出手,将那柄古朴雅致、光泽黯淡的长剑递了过来。

苏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将飞翼给我?你尚未与它契合,你竟敢让我使用它,假如它选了我呢?”

青年也冷静地回望。

他的眼眸色浅而泛着流银,像是沐浴日光的河流,水面之下仿佛有什么在汩汩流动。

“那师叔就是有缘人,理应得到此剑。”

“得蒙宗主器重,被他赐予此剑,自此数十载,我日夜盼望能与之契合,方不负师祖苦心,至此已成执念。”

他想了想,又十分认真地说:“其实我早已明白,剑修之道在心而不在剑——若是师叔契合了飞翼,就了却我一桩心事。”

话说到这份上,苏旭已知道,自己恐怕是无法拒绝了。

她接过飞翼,顿时感到这仙剑沉甸甸的重量。

——飞翼与灵犀这两柄神剑皆以北海玄铁打造,重达百斤,寻常修士单凭肉身力量必定难以挥洒自如。

苏旭幼时还未察觉,自从十三岁那年丧父拜入万仙宗修行,她体内诞出灵力,肉身也逐渐变得越发强横。

仿佛是埋藏在体内的妖血因此而彻底觉醒。

她单手持着神剑,平平稳稳地横端在空中。

黯淡的剑刃上泛起一丝火焰流光,炽热的气息随之一现而逝,很快又湮灭不见。

苏旭试了试输入灵力,发现这所谓仙剑并不排斥妖族气息,至少她是可以像慕容遥一样正常使用。

她询问对方是否还有法剑,毕竟接下来还要靠御剑赶路,否则以寻常金丹境修士的灵力,用御空之术会很容易疲倦。

慕容遥立刻点头,说自己得到飞翼之前,也曾炼制了本命法器,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契合。

法器这东西,并不需要完美契合,只要它尚无主人,任何人都能拿来当跑路工具。

“好,看来我还要再谢师侄一次。”

她索性收下,“雍州再会。”

慕容遥递来传音用的玉简,垂首向她行礼。

他们自此别过。

苏旭隐去身形掠出窗外,化作一团火光直冲天际。

慕容遥自然会告诉大家,她要去祭拜父亲,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她还特意拜托他,不要说出自己去了哪里,以防韩二狗跑去找她,毕竟这并不只是托词,她确实是要去一趟益州。

只能希望谢无涯不要连他在何处收自己为徒都告诉他心爱的小徒弟。

益州在荆州以北,雍州又在益州以北,并不需要绕太多远路。

只是父亲被安葬在凉月城郊外的陵园,凉月城在益州东部,慕容遥一行人应当是直接从益州中西部穿过,所以她也不怕自己在城内外逗留会遇到他们。

赶路期间,她想也没想就将飞翼丢进了乾坤袋里。

——什么?仙剑通灵值得被尊敬?

慕容遥尊敬了这把剑几十年,日日夜夜不是背着就是抱着,从来不敢揣起来,也不见他被承认。

再说,苏旭本来也没处心积虑想被飞翼认可,她甚至并不怎么需要武器。

若是她当真陷入困境,只消让体内灵力爆燃,使出屠山地宫里那一招,连附身于教徒的古魔都要败退,区区一些狐妖算什么。

两日后,她进入了凉月城境内。

益州本在荆州以北,理应相较凉爽些。

然而甫一落地,她就听见几个推着车的农夫,正扯着衣服抱怨这日热得过分。

苏旭与他们擦肩而过,找地方换了身素服。

凉月城西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山,山脚蜿蜒着一条玉带般的长河,水畔绿柳轻垂,影影绰绰的树荫之下,依稀可见一道斑驳松动的木板桥。

长长的木板桥横过水面,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尽头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立。

他们遥遥回首。

陆晚率先跳起来,“祝贺师姐得偿所愿,手刃仇人,嘿,恐怕先前王云儿所见的六尾狐就是幽山君了。”

“反正他是不能再去任何地方逛窑子了。”

苏旭给他打了个招呼,“老七先前查到了什么,竟非要当面告诉我,说吧,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银发青年微微叹息,“大师姐要我去查玉桂仙君的事,我特意去了一趟雍州陆家,即她的老家。”

苏旭先前得知玉桂仙君和父亲早年相识并私奔,后来她又甩下父亲卷走盘缠一个人跑回家。

在这整件事中,她对那女人的印象恶劣,来源于两点,一是带走所有钱财,二是当着阖族的面将父亲称作废物——她那些话恐怕还流传出去,否则秦家人又怎会得知。

想到这位仙君如今也算功成名就,指不定还被多少人当成改邪归正的楷模。

苏旭简直要吐了。

当然,虽然几率不大,但若是父亲做过什么对不起那人的事就另说。

“他们家对玉桂仙君的事讳莫如深,我催眠了几人甚至都得不到答案——按他们的年岁和身份应当知道那时的事,然而他们确实不知道,仿佛是被某种手法洗去了记忆,他们只知晓族中出了一位天才如今拜在碧游仙尊门下,陆家在雍州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

苏旭皱眉:“她难道还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昔沉默了一下,“后来,我找到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总算问出些有用的。”

玉桂仙君闺名月婵,是前任家主的嫡幼女,因为生而天灵根,自小千娇万宠长大,族中对她有求必应,只有一样,她的婚事不能自行做主。

十六岁那年,她在城中邂逅了一位苏家少爷,她的父母听说那人是五灵根,顿时让她绝了念想。

谁料不久之后,她竟逃出了家中,连带着那位苏少爷也一同消失了。

“那老仆说,像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哪怕相隔千里,都有秘法寻得族中子弟,所以小小姐虽然跑了,前任家主却依然知道她在何处。”

何昔停了停又道:“他说,小小姐为了避免别人怀疑,离家时身无分文,苏家少爷倒是带了些银钱,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绰绰有余,然而小小姐自小锦衣玉食惯了,必定受不得苦日子,于是家主并未直接将她带回来,只说让她在外面吃些苦,就知道家族的好处。”

世家子弟自然也有机会得到乾坤袋。

但他们在修为足够可以出去历练之前,根本用不到那东西,可想而知当年玉桂仙君要么没有,要么有也不敢带上,或是无处搜集银子,总之最后也就两手空空地跑了。

“老仆又说,没想到,苏家少爷虽然修行方面没什么天赋,吹拉弹唱倒是样样都行,在天桥茶馆说书就能轻松养活一家人,虽然过不上金尊玉贵的日子,但吃苦也谈不上,小小姐也就忍了下来。”

不过,玉桂仙君能忍下来,她的父母却忍不得。

陆家派了一伙流氓前去惹事,那些人扮作普通百姓,实则个个都有练气后期的修为。

他们与玉桂仙君在街头偶遇,假作要去调戏甚至猥亵她。

她惊慌不已地躲到了苏云遥的身后。

苏旭听到这里大怒不已,“我爹是年少时服了灵丹才晋入练气境一重的,自那之后修为再没有进境,家族让他服药也是为了延寿!”

那女人就算无心修炼,好歹是个天灵根,修为绝不可能比他还低!

何昔一时没有说话。

苏旭见他的反应,已经冷笑起来,“我爹定然被痛揍了一顿。”

“我当真不想将后面的事讲出来。”

何昔叹了口气,“大师姐听了切莫发怒,这毕竟是苏前辈的安息之地。”

他和陆晚与大师姐的关系最为亲密,对后者的脾性也尤为了解。

她从不是什么好性的人,一半时候在装,一半时候只是对许多事不在乎,一旦被触怒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旭其实也差不多能猜到那都是些什么屁话,但她还是不想放过这些细节,“你说吧。”

苏家少爷被打得很惨,几乎去了半条命,若非他好歹是练气境修士,必定是缓不过来的。

然而,在他缠绵病榻、重伤未愈之时,那位陆家小姐却毅然决然地走了。

她还带走了所有的钱财。

——因为买了城中的房子,他们也并没有太多闲钱,剩下的全都被她当成路费了。

“他们那会儿在扬州,距离雍州太远了,所以她还将家中的下人都发卖出去,以换得更多银子。”

何昔低声道:“老仆说,本以为苏家少爷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当玉桂仙君回到陆家听说了这件事,她方想起来,苏少爷之母王夫人出自丹修世家,想必是给了他一些灵丹妙药,她还十分生气,因为对方竟然将这件事瞒着她。”

苏旭面沉似水,“她是否又回去找我爹了呢。”

“彼时苏家的几位少爷小姐争夺家主之位,却发现王夫人曾留下的一味神药,唤作金萝神元丹的,莫名消失不见。”

于是,玉桂仙君又回了扬州,她是被父母御剑送过去的,并带了一众陆家修士,去见已然伤愈的苏云遥时,却是孤身前往。

前任家主夫妻就在墙外,听着他们的女儿质问苏云遥为何藏匿了丹药,后者回答说那是因为她并未受伤,那药若是轻易拿出来,容易引得他人窥伺。

后来,她又向苏云遥说起苏家的斗争,只说他的兄姐们迟早知道神药在他手中,届时定然会招来祸患。

苏云遥似乎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将金萝神元丹拿了出来。

他说自己无用,浪费了她的大好青春,这东西权当补偿,日后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玉桂仙君回家后,才有了当着阖族面起誓、说与苏云遥那五灵根废物恩断义绝的一幕。

苏旭皱起眉,“那个丹药是做什么的?”

她对灵丹妙药了解也不少,竟从未听过这名字。

“具体如何,陆家人似乎都不清楚,恐怕只有玉桂仙君和其父母知道,不过按老仆的说法,她的修为青云直上,与那丹药有莫大关系。”

陆晚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并未掺和这事,先前都在白桐巷王家住着,此时忍不住举起手来问道;“她自己是天灵根,除非是生得太寒碜可能会被离恨宫拒之门外,否则天灵根无论拜入哪家仙府,最次也会成为长老的亲传弟子——她何必要嫁给天机宗的长老?拜师傅不行么。”

苏旭讽刺地弯起嘴角,“你对你的徒弟是否会有诸多要求?并尽量对所有弟子一碗水端平——丈夫和妻子就不同了。听上去这女人颇有手段,恐怕她那丈夫死掉前也对她有求必应,什么灵丹妙药天材地宝都拱手献上吧。”

在双修合籍的道侣之间,也有许多相处方式。

若那长老一心想要个天灵根的子女,就更不用提了——是的,确实会有这样的人。

陆晚顿时沉默了。

他们先前在红叶镇客栈里读了秦前辈的游记,听过了小荷和映月谷掌门的故事,再联想自己的经历,自然明白,在正派修士当中,既不缺禽兽畜生,也不缺脑残之人。

苏旭总觉得这事没完:“你是否还有话没说呢?”

“老仆还说,数年后,前任家主曾经与女儿谈过此事,苏云遥生得极为俊俏,她怕女儿依然挂心于此人,玉桂仙君却说,那废物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枉为男人,她要当人上之人,再不会和这种无用之人纠缠。”

“……世上怎会有这种贱人?”

苏旭强行压住体内翻腾的灵力。

她几乎要将牙根都咬碎了,脸上金色妖纹时隐时现,眸中神光崩裂,“我爹的死是否和他们有关?”

父亲的死虽然看似是意外,她甚至还将直接凶手幽山君杀了。

然而许多蓄意谋害都可佳作事故,譬如说狐妖为什么会出现在凉月城?

“那似乎确实是意外,老仆说家主曾想过谋害苏前辈,在玉桂仙君拜入碧游仙尊门下时,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失败了,派去的人死了个干净,后来碧游仙尊也不追究玉桂仙君的往事,陆家又失去了苏云遥的行踪,这才放下了。”

“……恐怕是碰到我娘了。”

苏旭摇了摇头,“她要是一直和我爹在一起该多好呢。”

话虽然这么说,她也知道自己并无权力要求那人做什么。

夫妻间也不过是和则合不和则分,无论那人是因为什么缘故回到大荒——若是没做出什么卷走钱财的事,谁也没资格指责。

“我上山去拜父亲,你们在这里等我吧。”

两个师弟默然点头,目送她走上山道。

这坟山依水而立,山上松柏常绿,郁郁青青,一条石阶路自山脚一直延伸至山顶,每隔几十级台阶就延出一道平整的环山道路,如同楼阁般分成数层,修得极为规整。

当年那场事故死去数十人不止,当中亦有稍具薄产的,大家共同凑了钱修缮了这坟山。

早年山上林木稀疏,四处都光秃秃的,如今松树青柏参天茂盛,亭亭如盖,四处皆是盈盈绿荫。

已经数十载过去了。

苏旭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依然会感到难受。

她常常觉得自己不适合修仙,什么断情绝爱根本都不可能,她偶尔想过改变,只是这折磨太令人痛苦。

但她终究变不了。

数十年前,她跪在父亲的碑前,心中了无生趣时,就曾经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抓到那凶手,定然会令他死得十分痛苦。

那时她也知道“凶手”并不是故意杀人。

后来她又想,就算凶手死了,父亲也不能重生,这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自己哪有那样的本事呢,也就此作罢。

不过——

玉桂仙君。

陆月婵。

苏旭几乎嚼碎了这个名字,恨不得将那贱人撕皮挖骨生吞活剥。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的对话,又情不自禁去脑补那些事发生的情景。

她想到自小亦是娇生惯养的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想到从小被伺候惯了的父亲缠绵卧榻时被抛弃,又想到贱人重新找上门去向他索要灵丹。

他该是多么伤心啊。

他是那样温柔善良的人,眉眼间却总有化不开的忧思和愁绪,现在想来,兴许不止是因为母亲的离去。

父亲的墓碑在山顶。

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在走到半道时,苏旭终于忍不住哭了。

一身白裙素衣的少女坐倒在冰凉石阶上,将脸埋入膝间,抱着腿低声呜咽起来。

此时本是晴空万里,天际却忽然蒙上一层晦暗阴翳。

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山野,不多时,细雨竟从云上垂落,朦朦胧胧地漫天飘洒。

她并未用灵力,任由雨水打湿了发丝和单薄的衣裙。

水珠在触及肌肤时竟慢慢蒸腾。

苏旭恍若未觉。

直至她感到有人靠近,一道黑影覆盖下来。

苏旭本来不想搭理,然而她感到对方似乎在为自己挡雨。

出于礼貌,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谢。

来人举着手中一柄绘制精巧的油纸伞,低头望着她,声音温柔又平静:“你为何要哭呢。”

水滴落于伞面又滑落,在边缘汇聚,拉长出一道道透明的细丝,噼里啪啦地落在青石地面上。

苏旭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人。

那女子颇为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云鬓高挽,梳着妇人髻。

她戴着清一色毫无花巧的银饰,亦是一身白如山雪的长裙,身量显见不矮。

这人应当是生得极为好看的。

然而在苏旭看来,她却没有惊艳的感觉,只有对方周身透露着一股亲切温和的气息。

“你也在落泪。”

苏旭哽咽地道,“你又为什么要哭?”

那人沉默片刻,“我刚祭拜了我的夫君,哭一场还需要理由么?倒是你,竟在路上就哭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