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鸟妖, 这问题让人很有代入感,故此她也确实有些生气。
不过毕竟是魔修,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 苏旭趁这机会装作被惹怒拂袖而去。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客房时,那魔修的秘术也消散了,大家重新活了起来。
所有人都像是无事发生,斩龙峰弟子们重新坐下, 探讨接下来的试炼内容,玉女峰弟子们带着那老者离开。
慕容遥出来的时候, 她正抱着手立在走廊里,眼中怒意未消。
他微微歪头,“师叔请跟我来。”
同时, 韩曜靠在门口望着他们并肩离去。
他一时觉得苏旭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 一时又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几分, 只是说又说不清楚。
“……”
苏旭却逐渐开始欣赏慕容遥这个人了。
如今八派中, 剑修算是大多数, 也因为中原仙道内忧外患更需要战力,剑修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是大部分人成为剑修的缘由。
他们未必是适合学剑、也未必是真心追求剑修之道。
像是慕容遥这种人则不然。
他们执着纯粹, 通过无数生死之战的磨砺而体悟剑之意道,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最初, 苏旭并不认为他们做的不对,只是与她而言太无趣了。
现在她意识到,起码慕容遥这个人有许多可取之处。
譬如当他发现她去意已决,就不再阻止,也不会非要瞎掺和,也并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帮了她一手。
假如没有他相助, 苏旭也并非不能解决这事,假意和宗门派来的人大吵一架即可。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烦躁,如今自己还受到宗门辖制,不知何时才能摆脱。
她走入位置僻静的客房中,回身抱拳道:“承师侄此情,来日若有所需,我绝不推辞。”
慕容遥立在门口并不再继续向前,闻言也微微颔首,“好。”
苏旭有点诧异。
本来以为他不会在乎——也罢,反正自己这话说出来并非客套,也是真心实意,若是来日真能帮到他,自然更好。
慕容遥也没急着离去,只是微一沉吟,“师叔可擅长追踪遁形之术?”
如果不和某人相比,苏旭在法术发面也是一等一的天才,但凡她感兴趣,从来没有学不会的。
火系灵诀都被她学了个干净,其余的,诸如移形换位等高难法术,她也能完美掌握,甚至省去了旁人必定要经历的受伤练习期。
关于追踪法术,她也确实会那么几个,然而都不太适合如今的情景。
“实不相瞒,我是打算用神识先探其位置,我总觉得或许他还在城内。”
苏旭低声道。
这其实并非上策,因为狐妖修为应当高于她,所以极其容易被对方发现。
然而,她先前领悟了天人之境,能让自身的灵力融于自然,神识扫过也只宛如一阵清风拂面,此举虽有几分冒险,但也未必一定会惊动狐妖。
再说,她并非是要暗杀狐妖,被发现也无碍。
以那狐妖的性格,一旦真的察觉她,应该也不会当场逃跑,说不定反而会等着她上门。
慕容遥也不点评这做法,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递过来,“师叔可以带上此物。”
那是一方小小的青铜罗盘,上面镌刻着繁复雕纹,分割出四个方位,每一扇区都内嵌咒文。
正中央摆着一快奇特的磁石,半边打磨得光滑圆润,半边露出尖锐的一角。
随着罗盘持有者的变化,那尖角在罗盘上微微旋动,却始终指着一个方向。
苏旭诧然道:“寻灵石?这是多大范围的?”
她从书上读过这东西的相关记载。
这种磁石质地特殊,可以遥感灵力,罗盘上也封印有秘法,会引导磁石只转向一边,即一定范围内,灵力最强者所在之处。
“方圆五十里,”慕容遥也不意外她能认出来,“这还是师祖年轻时的旧物,他说他已经多年用不到了。”
竟然是凌霄仙尊的东西。
苏旭忍不住笑起来,“确实,若是在他手中,无论去了哪里,磁石应该都会指向他自己。”
她再次道了声谢,“等到此事了结,我再还给你。”
慕容遥这才彻底离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并随手设下结界。
苏旭换了衣裙,隐去身形跳出窗口,直奔向前见到狐妖的醉梦楼。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曾经与这狐妖有过一面之缘。
她初次来凌云城,就去醉梦楼吃了一顿,在楼下大堂里与一个妖族擦肩而过,还从伙计处打听到对方每逢十五就会来一趟。
——就是这个家伙!
不过,为何当时没有认出来,方才却能想到是一个人呢?
难道是因为角度和距离,更符合记忆中那一瞬间的画面?
而且仔细思忖,这狐妖的容貌,与夜雪阁阁主也有几分相似。
她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漫步,猜测着其中会有什么阴谋。
一路上,许多修士匆匆忙忙从身侧掠过,甚至有些离恨宫弟子从空中飞过,不知是要寻仇还是要撤退,人人面色紧张,灵压里透出不安的气息。
她又转过一条街,周围顿时再没有修士的身影,只是气氛骤然热闹了许多。
手中的罗盘发出一声轻响。
苏旭站住脚步,抬头向着磁石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面两座花楼,一名为倚红阁,一名为晴花坊,迎宾楼门染着彩漆,门口人来人往,丝竹管弦悠扬飘荡,隐隐有欢声笑语传出。
这两座花楼门口灯烛辉煌,明亮无比,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许多妆容精致、身着彩衣的年轻男女在门口迎来送往。
苏旭:“…………”
这些狐妖是多么青睐窑子啊。
她暗自摇头,盯着手中的罗盘,半晌才判断出狐妖应当在倚红阁。
只是现在却感受不到任何灵压。
恐怕是对方已经收敛了力量,专注寻欢作乐。
苏旭转身走进了倚红阁的大门,迎面是一条百步长的游廊,两侧或坐或立着许多美貌的少年少女,有的笑着扑入客人们的怀中,有的则是端庄矜持以折扇掩口,微笑着与人轻声交谈,时不时还会吟两句诗。
从这花楼里的姑娘小子再到客人们,大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偶尔有一两个灵压不强的散修,也都出手阔绰,引得一番讨好夸赞。
每层楼闹哄哄一片,漂亮的少年少女手捧酒壶,如同花蝴蝶般来回穿梭,调笑声四起。
这种时候,罗盘的弊端就显现出来。
苏旭很确定罗盘所指之人在这栋楼里,然而具体哪一层却无从判断,皆因这磁石只能指东南西北,上下高度却要自己找寻。
她小时候也去过几次花楼,父亲曾经指点楼里的姑娘弹琴唱曲儿,故此对里面的规矩门道也并不陌生。
那狐妖并非寻常嫖客,未必愿忍受下面喧嚣嘈杂的环境,而且恐怕会点头牌名角儿侍奉。
苏旭一边想一边乱晃。
“对不住了,孙老爷,晚秋和霜叶今夜都有约了。”
浓妆艳抹的鸨母立在前面,她已是徐娘半老,然而风韵犹存。
她一边说一边给前面的中年胖子抛个媚眼,“不如让枫儿和桐儿陪着您……”
鸨母身后走出两个娇俏纤弱的少年少女,一左一右地缠住了那孙老爷,三言两语将他哄得眉开眼笑。
一时间又有个小侍女来找她,报出了几个头牌的名字,说房里有客人在喊。
鸨母眉头大皱,“她们今晚都去陪那贵客了!”
她叹了口气,终究是扭着腰过去,准备亲自打发那些人,又吩咐小侍女再带人送些好酒去顶楼。
“……”
苏旭转身登楼而去。
踏上顶楼的一瞬间,她发觉了异样。
一般来说,花楼顶层应当是一些奢华雅间,而这里竟然是一整间宽敞巨大的暖室,四壁都是剔透水晶墙壁,穹顶上悬挂着珍珠垂帘,门楣锦绣金玉富贵,粉脂香气四溢。
二三十个美貌的姑娘或坐或立,围绕着斜倚在玉榻上的男人,莺声燕语不断,遍地春情。
又有一群侍女婷婷袅袅地走了上来,手里捧着美酒佳肴,四处衣香鬓影,气氛旖旎。
——此处是结界幻境!
施术者极为高明,将整个顶楼都改成了这副样子!
苏旭震惊地想着,也不知道这群姑娘是否意识到不对劲,或者她们悉数被催眠了呢?
一阵悦耳纯净的琴声流泻而出,宛如山涧里的涓涓细流,又好似秋日细雨拂过梧桐。
奏琴的少女端坐在暖室正中,她姿容清雅,眉目如画,穿了一条雪似的碧纱长裙,偏偏胸前风光半露。
她开口轻声吟唱,嗓音清凌,歌喉婉转悠扬,“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
苏旭:“……”
这狐妖一边左拥右抱,一边竟听些伤春感怀的诗曲。
一曲唱毕,卧榻上的男人慢慢坐起来。
他只轻轻抚掌,神情看不出喜怒,“君上既然已至,为何不露面呢?”
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奏琴的少女也站了起来,有些惶恐地退到一边。
狐妖有些无趣地挥了挥手,围在一边的姑娘们悉数退走,“君上何时学起别人躲躲藏藏?”
那人微微抬起头,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双明眸仿佛蕴藏着星光,虹膜竟是罕见的霜蓝色。
他直直向苏旭所在之处看来。
厅堂中间光芒闪烁。
一席织金羽纱曳地长裙的少女显形而出。
她身侧流云广袖长长垂落,袖口竟生出簇簇漆黑长羽,边缘泛起耀眼的金色光辉。
暖室里的姑娘们顿时花容失色,少数有嫉妒羡慕她美貌的,眼中也渐渐多了畏惧。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
她脸上蔓延着融金般的诡谲妖纹,眸中金芒闪耀,“幽山君,别来无恙。”
他没认出自己是刚才街上那人?
苏旭懒得去询问或者试探了,无论对方将自己当成了谁,她都不在乎。
“你的灵压似乎有些不同,是受伤了么?”
狐妖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别后数十载,来喝一杯?”
幽山君说罢就挥了挥手。
旁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姑娘慢慢站起来,强作镇定地捧着酒盏上前。
周围的人惊惧不已。
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在侍奉仙人,没想到前来找茬的美貌少女是个妖怪。
——而且两人还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那男人岂不也是妖怪?!
苏旭接过酒盏,也不急着喝,只是冷冷地打量对方。
假如他就是当年的凶手,若不算上回在醉梦楼相逢,他们也确实数十年不见了。
“君上六十年前可否去过益州。”
狐妖沉吟一声,悠然问道:“君上竟是来寻仇的?”
果然!
他还记得他做过些什么事么!
苏旭暗自咬牙,不过还是要问清楚,以免两人这种含糊其辞产生误会。
暖室里熏香缭绕,红烛摇曳,盛装的歌舞乐妓跪伏满地,华衣映出一片斑斓彩影。
半妖走至另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花梨长榻前,优雅旋身倚坐而上,向前方微微举杯,“君上,请。”
男人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遥遥一敬,动作说不出的风流写意,“请。”
一饮而尽。
苏旭把玩着空空荡荡的琉璃酒盏,莹润光泽衬得手指越发玉白无瑕。
一旁的歌姬战战兢兢地凑上来倒酒,胭粉都压不住苍白的脸色。
若是在其他时候,苏旭兴许还有心情安慰或是调笑两句,但此刻她却无瑕分神。
“君上认为我是来寻什么仇呢?”
幽山君倒是有些诧异,“难道不是为了那窝鸟妖?我还以为当中有君上的子嗣——只是观君上年岁,应当情潮未至,如今看来竟是我想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旭听得直皱眉,知道对方误会了,干脆将话挑明,“你是否曾在益州凉月城内与人交手?”
狐妖随手举起空空的杯盏,由旁边的华服少女斟满后,面露回忆之色。
“可否说的再具体些呢,若是那处的红楼楚馆并无让人留恋之处,我就不会记得那座□□字了。”
啪!
苏旭脸上神情不变,手中的琉璃酒盏却被捏得破碎。
碎片散落在厚重的刺绣地毯上。
“你的对手是个使剑的人族修士,似乎也穿了身白衣,看身形应当是男人。”
她垂眸道,“你们最初在哪里过招我不知道,不过打着打着去了城东的集市上,你在空中,那人亦然,你们相距有一条南北向长街,街角有座茶楼,你使了个冰灵诀——”
幽山君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出言打断道:“这是人族的说法。”
法术灵诀再到剑修等等一系列称呼,都是人族修士所用,妖族里自然没有这么多门道。
“唔。”
狐妖轻轻点着酒杯,指尖扣出一声声短促的脆响,让人听着无端发憷。
“你是谁来着?”
苏旭默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对方身前。
她向着悠然饮酒的狐妖嫣然一笑,眼中一片冷意。
“君上对我如此不敬,焉知唯有强者才能目中无人,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两人近在咫尺,只隔着一条云纹花梨案几,上面摆满美酒佳肴。
“对我而言,你还没强到那种地步。”
话音未落,案几在一声巨响后崩裂成齑粉,杯盘随之破裂,酒液四溅。
倚红阁顶楼登时响起无数尖叫。
缩在角落的歌姬舞娘们纷纷跳起来,满脸恐惧地向外逃去,却发现自己竟寻不到出口。
幽山君依然一派镇定,早在对方发难的瞬间,他就随手丢开酒盏。
狐妖手中冷光一闪,一柄凛冬霜雪般白色长剑落入掌中,剑刃上缠绕着冷冽冰雾。
空中寒气四溢。
前方的半妖身影滞空,旋开的裙摆如朝霞晕染,以惊人的势头一脚袭来。
少女赤|裸的玉足筋骨暴起,五趾悉数化为钢钩般的利爪,末端甚至泛起锐利的冷光。
若是让她一脚落实,恐怕半个脑袋都要被削掉。
幽山君淡然擎起长剑,精确地横空拦在眼前。
“君上竟也使用人族的法器么?”
苏旭冷笑一声,毫无花巧地踢在剑刃上。
冰火逆属性的灵力相撞,空中竟爆发出白雾般的蒸汽,寒意迅速消弭,呛人的炙热气息升腾而起。
以两人立身之处为中心,周边猛然掀起一圈澎湃的气浪,无形的冲击扩散而出,直接将整个幻境撞得轰然崩溃。
剑刃碎裂开来。
宽敞广阔的暖室骤然缩小,化成了一片狼藉的雅间。
无辜的花楼姑娘们这才寻得出口,一个个争先恐后竞相逃离。
苏旭轻飘飘地落地。
狐妖也没有继续出手,“你身为妖族,拜在人族修士的门下,难道不是比我更奇怪么?”
他方才不知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现在倒是看出她的修士身份了。
苏旭听着那些姑娘们离开顶楼,这才幽幽道:“君上若是不愿认真回答我,我唯有杀了你。”
幽山君轻轻一哂,“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实不相瞒,就算你是将茶楼毁掉之人——”
苏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为之,只是——”
“原是为的这个?那里面可有什么人?你的情郎?亦或是好友?”
狐妖忽然笑出声来。
男人眼神轻慢,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我自然无意毁掉那茶楼,然而,我既出手,就并无任何顾忌,招式打法皆随心所欲,殃及池鱼也不是第一回 了。”
苏旭眼神微变,稳固的灵压骤然飙升,透露出几分狂暴凶残的杀意。
狐妖修为不逊于她,自然注意到这变化,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语带轻蔑地道:“不过都是些凡人,命短如蝼蚁,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苏旭睁大眼睛,一时只觉得无尽的怒意在胸中翻腾,“你!”
抬起头时,狐妖正巧也笑盈盈地看了过来,她就这样撞入一双清冽如冬夜的霜蓝眼眸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重重迷雾翻涌而来,遮盖了整个世界。
“……”
待到雾气散去,她发现自己已身在异处。
这是一间大而空阔的殿堂,四处泛着阴森邪异的气息,一张铺满华丽锦缎的大床置于正中,轻纱帷幔无风飘扬。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坐起来,竟听见一阵窸窣金属摩擦声。
少女**莹白而不着寸缕,流长的黑发如绸缎般铺散开来。
她震惊又迷惑,下意识动了起来,却发现四肢皆被锁链束缚,漆黑的锁扣环绕着手腕足踝,上面雕刻着奇异的金色咒文。
苏旭试图挣扎,一阵剧痛又从背后传来。
她扭过头,看到了一对被锁链洞穿、且残缺不堪的翅翼,漆黑的羽毛悉数剥落,森白的骨骼被生生折断,丑陋而无力地折在两侧。
不对,这不可能。
体内灵力如一潭死水,竟然毫无波动。
忽然间,空气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水波。
一阵邪恶黑暗的、令人作呕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一道高大鬼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床畔,他逆光而立,沉默不语地俯视而来。
那人微微俯身,脸容英俊眼眸幽邃如黑夜,瞳孔中仿佛燃烧着狂热的火焰,神情阴鸷。
他坦露着宽阔精壮的胸膛,手臂线条蓬勃完美,仿佛蕴藏着毁灭性的力量。
在那强健的腰腹之下,竟然是一大团扭曲翻滚的黑雾。
一道道布满利刺的雾流触须蔓延而出,每道都有丈许长短,张牙舞爪摇曳翕动,仿佛巡视猎物的捕食者。
他继续凑近过来,眼神疯狂而缱绻,低沉有力的嗓音宛如梦魇。
“——师姐。”
苏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多年不见,你终于变态了。”
——这就是你的本事了么,幽山君?!
以根本不可能发生之事形成幻境,来摧毁我的精神?
在她的笑声中,虚假的疼痛渐渐消散,那人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眼中的世界褪去色彩,一切都开始风化破碎,凋零成尘。
她叹了口气,“你哪怕你重现我抱着我爹尸体时的情景,都比这来得靠谱。”
没有人回答她。
周遭的景物不断变化,一阵缭乱的色彩涌来,紧接着混沌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熟悉的房间和面孔。
她再次看到了父亲。
那个一派清隽温雅的男人,神情柔和地坐在床边,眼中透出一丝担忧。
他伸手来摸女儿的发顶,“小九睡不着,是否身体不舒服呢?你娘曾说半妖会有些不同,更别提她是……”
苏旭怀念地看着他。
对方手掌的触感透过发丝传来,那力度轻柔而温和,却充满了安全感。
她变成一只小小软软的幼鸟,喙爪稚嫩,羽翼未丰,只是毛绒绒黑漆漆的一团,唯有双翼边缘泛着染着点点碎金。
年幼的半妖眷恋地蹭着父亲的手心,仿佛巢穴中的雏鸟依偎在父母身边汲取温度。
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在梦中往复。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用稚嫩的嗓音问道:“娘也是乌鸦吗?”
男人微微摇头,“你娘是妖,而爹是人,故此你不会和你娘一模一样——而且小九也不是一般的小乌鸦,你看,你的翅膀有金色,多漂亮啊。”
鸟团子从床上蹦了起来,打量着自己单薄的双翼,“真的呀!”
飞羽外侧晕染着细碎斑驳的金色光点,宛如夜色里的星火,亟待燃烧。
她抬起头,用那双亮闪闪的金色眼睛看着父亲,“可是我有三条腿,娘是否因此而讨厌我,将我扔掉了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将自己的脚爪藏在毛绒绒的身体里。
“怎么会呢,你还有许多哥哥姐姐,你娘说,他们有的单足,有的九头,还有的入水为鱼,御风为鸟。”
后者微笑着将她捧在手心里,“爹给小九讲个故事吧。”
幼鸟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团,眯起眼睛倚在父亲的手中。
“从前,有一只勇敢的小乌鸦,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离开了父母的羽翼,她越飞越远,越飞越高,飞到了九重云霄之上,俯瞰着中原九州沃土、大荒五境天地,她长大了,变成了美丽的凤凰。”
“……”
梦境骤然破碎,如同裂开的镜面,天地倾覆。
苏旭重新回到了现实中。
狐妖惊惧不已,风度不再,打量她的眼神中,终于透出几分不安乃至恐惧,“你的记忆,那人是你的父亲?”
红裙少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周身的妖纹璀璨无匹,眸中燃烧着辉煌的金芒,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落,砸在地上,竟然烧蚀出一个漆黑的孔洞。
“你们眼中凡人性命如同蝼蚁,哈。”
她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道,“你定然觉得自己很厉害吧,如同神明般操纵凡人生死,还表现得如此不屑一顾,因为那些脆弱的凡人并无能力向你寻仇?”
“我并不知阁下身份,言辞多有冒犯,先前以幻术试探,也只是迫不得已。”
幽山君沉声道,眼中首次射出警示之色,“然而阁下最好莫要妄动,若是当真算起来,你我身份也并无什么不同。”
“你杀了那个给我讲故事的人。”
苏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
离恨宫弟子折损数人,还在荆州地界上,立时惊动了门中长老。
虽然是大妖所为,但既然不是妖王,离恨宫身为八派之一,总也有一拼之力。
然而,一听说死去的门中弟子,竟然招惹了幽山君,他们顿时面面相觑,神情犹疑。
聚集在客栈里的八派弟子们早就都听说了,有些年轻的满脸好奇,“本以为他们会去报仇的,怎么竟没有动静,难道是那狐妖跑了?”
“嘘,你不知道,幽山君身份不凡,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青丘狐族都……”
忽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阵狂暴至极的灵压。
骇人的威势铺天盖地涌来,重若千钧,直将人压得难以喘息。
体内循环的灵力仿佛也因为恐惧而停滞。
整个凌云城似乎都为之震动起来,街边的普通百姓都纷纷抬头。
在鳞次栉比的华楼高阁间,一道璀璨的火焰光柱冲天而起,如同利剑般插入云霄,仿佛击碎了层层凝重的阴云。
凌云城里的八派修士纷纷被惊动了。
那些离恨宫长老们率先动身。
他们本来不想掺和,然而假如真有大妖斗法,极容易伤及无辜。
如今人多眼多,他们若是表现得太过怯场,丢的是门派的脸面,等回了宗门,宫主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长老们咬了咬牙,还是表现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嘱咐身边的亲传弟子们,其他都是次要,务必要护住无辜百姓。
除了他们的徒弟外,也有许多其他门派修士紧随其后。
一大群人轰轰烈烈地御剑赶到现场。
意外的是,并没有肆虐的大火和狼藉的废墟,也没有遍地尸骸伤患,甚至听不到人们的惨叫呻|吟。
本来喧闹的街口变得十分寂静,周边停了十数辆马车,无论是客人还是花楼的姑娘小子,此时都目瞪口呆地仰着头,费力地向上看去。
倚红阁雕梁画栋,楼顶碧瓦飞檐,一道身影停驻其上。
天穹中阴云破碎,露出一轮凄清的冷月。
那人散着一头海藻般浓长的黑发,流畅的脊背白皙赤|裸,墨黑的翅翼半张半合,羽毛沐浴着冰霜般的月华,边缘泛起镶金般的辉耀光芒。
她手中提着血淋淋的白狐,皮肉被烧得焦黑溃烂,六条尾巴无力地垂落而下。
众人仰望的角度,鸟妖的背影恰巧遮蔽了半阙明月,又仿佛浑然天成地嵌入了月轮之中。
朦胧中,她的身躯竟与月色交相辉映。
那一轮夜月折射出熠熠神光,由黯淡苍凉变得明耀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