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另一边, 陆晚留在了凌云城里,何昔动身去查玉桂仙君了。

比较起来,前者更适合做接下来的事。

王氏族人住在城东白桐巷。

那是一片巷陌交错的街区, 道路狭窄, 附近栽了一片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两侧围墙砖石灰白。

这四周并无灵压。

陆晚暗自纳闷。

按说六夫人应当有眼线在这里, 然而附近没有修士, 若是藏起了灵压——他不太相信六夫人驱使得了能瞒过自己的高手。

王氏族人众多,白桐巷左近挤满了平房小院, 一水儿的灰墙青瓦,梧桐树枝繁叶茂,树下三三两两坐着乘凉的妇人, 有的闲聊着就说起王大贵家的事儿。

“……听说如今还病着呢。”

“可不是嘛, 云儿那姑娘生得美, 性子又软和,我都想说给我那外甥……”

“她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没好?”

“嘘, 听说是那秦家少爷用仙法给她下咒了, 谁想到云儿说宁可死都不嫁给他……”

陆晚捏着幻字诀隐去了身形,在旁边听着她们七嘴八舌议论。

他对自己的幻术颇有信心,六夫人能驱使的手下里, 恐怕并没有谁能看穿他。

陆晚年幼时入了桃源峰,最先学到并非灵诀剑诀,而是幻字诀。

苏旭曾把他抱在膝上, 手把手地捏着他的五指教导他。

没多久,当那些年龄相近的内门弟子学会了灵诀, 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时, 他就可以捏起幻术隐去身形, 跑到他们后面,轻轻松松地将人推个跟头。

“……”

因为彼此间皆是亲戚,这些妇人什么都说,不多时,他就知道了王大贵家住何处,

他转身又穿过一条胡同,走进一座小院,院中树影斑驳,墙角探出几条枝杈,庭前坐了个正在刺绣的少女。

她穿了一条水碧色的长裙,乌发如云,五官清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呼吸稍有些紊乱。

陆晚站在门边瞅了一会儿,确实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丝阴毒的灵力气息。

不多时,绿裙少女打了个哈欠,似乎想活动一下,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

她甫一抬头,手中绣了一半的交颈鸳鸯扇面顿时掉落在地。

院门口伫立着一个高瘦俊俏的青年,那身影一阵波动,又化作一棵蕃盛花树。

那棵树挺拔笔直,树冠枝条细密、宛如袅袅垂落的轻丝,胭脂色的花朵垂挂盛开、又似是层层剪彩,空气中萦绕着轻浅沁人的香甜气息。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半晌,才有些磕磕巴巴地道:“这位、这位大仙有事吗?”

此言一出,陆晚就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幻术,甚至还一眼看出自己并非人族。

——寻常百姓有些会这样称呼妖族,在他们害怕且想表示尊敬的时候。

他索性撤去了幻术,只是依然隐藏着灵压,“姑娘闺名可是唤作云儿?”

王云儿茫然点头。

“你不必感到不自在。”

陆晚这些年混迹大荒和九州,什么人都见过,也知道如何与对方相处,况且这还是个天眼,和寻常百姓总有些不同的。

“你看到了我的真身吧,我和你院外的梧桐树并无区别——你把我当成男人女人都可以。”

王云儿想起自己方才所见的画面,神情更加放松了些。

旋又一愣,“您怎么知道?”

“你身上没有灵力,却能看穿幻术,我就猜测恐怕是天目,既然是天目,如同照妖镜般看穿妖族真身应当也并非难事。”

所谓的天眼,似乎真的十分稀少,比天灵根还要少许多。

——起码万仙宗能挑出几十个天灵根的弟子,其他几个大门派也一样,却没听过哪个宗门里谁有天眼的。

不过,想起六夫人等对这无辜的女孩虎视眈眈,看来天眼之所以少见,也是因为太容易招来祸患,拥有者要么因此遭难,要么因此被监禁利用,要么就藏得极深。

“我,我也只看了一眼。”

王云儿小声道:“我是可以将它关上的,你也并非我见到的第一个妖族了——只是您来我家做什么?”

陆晚早就想好了说辞,“我师姐先前路过此地,恰逢秦家少爷要来抢你做妾室,她和秦仙君有旧,随口提了一句,秦少爷就被他爹喊了回去。”

话未说完,王云儿倒头便拜:“谢谢大仙们恩德,云儿愿奉两位的长生牌位,日日祭拜——”

“不用不用,你要想感谢师姐倒是没问题,我什么也没做。”

陆晚将她扶起来,“只是牌位兴许不必,那会儿她只是随手做好事,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才能,来日指不定我们还需要托姑娘帮忙。”

王云儿连忙点头,说无论是什么她都应下了。

“我恰好从附近路过,却听闻姑娘似乎有病在身,又有人说你被秦少爷下了邪咒,干脆来看看你。”

王云儿苦笑道:“我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是前些日子开始昏昏沉沉,每天只有三五个时辰是清醒的,有时走路都能睡过去,我本来在绣坊上工,最近也不能去了,只在家里做活儿,抽成又减少了许多。”

陆晚心想那若是虫蛊之术,倒是还不算厉害,只让人昏睡且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事,“秦少爷可有用这个威胁过你嫁给他?”

王云儿皱眉颔首:“是,但他说不是他做的,只说我不知得罪了谁,被人下了咒,若是嫁给他,他能给我一个什么丹药而解咒。”

陆晚嗤笑道:“你信么?”

“我不太信。”

王云儿犹豫了一下,“除了族中亲戚,我也只认得一些绣坊的人,就算得罪了其中的哪位,她们也都是和我一样的凡人,如何给我下咒呢?还需要仙家丹药才能解毒。”

她停了停,又道:“说来说去,他只是觉得我不该自己出去做活儿赚钱。”

陆晚还在思忖那是什么虫蛊,闻言莫名道:“嗯?”

“他觉得我合该嫁给他,届时足不出户便有锦衣玉食,用不着出门抛头露脸,也就不会招惹麻烦了。”

王云儿抿嘴道。

陆晚知道秦少爷和六夫人合谋,得到王云儿后也会将人送给凌家,顿时心中感慨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明明都是他们的阴谋,竟然反赖到人家姑娘头上。

他被雷得不轻,对那些人厌恶无比,“罢了,我来看看你中了什么邪术。”

王云儿引他到桌边坐下,又忍不住问道:“——你是海棠树妖?”

“不是,只是很像罢了。”

陆晚摇摇头,“我是怪妖,你知道怪妖么?”

王云儿不解地看着他。

大部分妖族都是寻常飞禽走兽花木鱼虫修炼而成。

他们的真身,与山林中的野兽、江河中的游鱼、街边的花木并无区别,最多是大一些罢了。

然而,有少数的妖族,他们生而怀有异象,譬如多了只眼睛或脑袋,多长了一对翅膀或是一对肢体一条尾巴等等。

这样的妖族被称为怪妖。

还有一些怪妖在外表上并不奇怪,却有更为特殊的能力,譬如生来能喷水喷火,能辨人谎言。

大妖乃至妖王之中,怪妖为多数,因为他们确实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寻常妖族根本无法媲美。

但并非所有怪妖,都在战斗一道见长。

“原来如此,”王云儿了然道:“我先前也见过有几条尾巴的……狐狸?大概是狐狸吧,想必那就是阁下所说的怪妖了。”

陆晚神情一凝,重复道:“几条尾巴?”

若是只有两条的话,那应当不至于用这样的措辞。

假若是只三尾狐,这就已经是大妖的级别了。

“你还记得那究竟是几条尾巴吗?”

王云儿解释道,自己有时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从小时候便是如此。

不过她也可以自行调整,让眼中所见与常人等同,只是有时这所谓的“天眼”会自行开启,尤其是在妖族或是施了幻术的修士面前。

“我见过一些妖族,他们都分外敏感,我只消盯两眼,他们就会感受到,我怕被发现,故此后来再见到妖怪,都不多看。”

王云儿皱眉回忆道:“兴许是五条,也兴许是六条吧。”

“……五尾狐已是青丘大将级别,如何能跑到这个地方。”

这件事难道还有妖族在其中掺和?

事实证明,某人的追踪邪术并不怎么高效。

韩曜追寻着魔修留下的痕迹,穿过郊外的深林重回红叶镇,又进了韩家村。

这村庄不算富饶,却也称得上风景秀丽,丘陵葱绿,湖水碧蓝如镜,水面上雾气氤氲。

当中有一条宽敞的大路,两侧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屋舍,四周阡陌交通,隐隐传来牛羊声。

韩曜专心致志寻找魔修的踪迹,他们二人最后见面就是在这附近。

此处有许多灵力痕迹,他必须要分清哪些是魔修的去向,哪些是对方来时留下的痕迹。

他找着找着,忽然发现苏旭没影儿了。

此时正值清晨,数座院落中传来鸡鸣,叫声此起彼伏,湖上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澄澈清凌的水面。

韩曜立在路口出神。

一群孩子蹦蹦跳跳从附近经过,望见这穿戴显见并非村民的陌生人,不由停了下来。

他们只能见到一个略显瘦削的修长背影,对方身上有某种压迫力,那气息黑暗沉重,甚至让人透不过气。

“……”

孩子们远远盯着看他,心中恐惧丛生,却偏偏迈不开脚步,只能无望地立在原地,任由那恐怖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

忽然间,那压迫感猛地散去。

孩子们骤然被解放出来,甚至有人捂住了脖子,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

路口又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一身簇新红裙的姑娘,背影窈窕,乌发如瀑,步摇垂下璎珞,颗颗珠粒光辉明耀。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道倩影。

紧接着,那一身玄衣的年轻男子微微回身。

他的面容仍是英俊少年模样,眼眸却幽邃如黑渊,又绽出凛冽寒芒。

令人胆寒的威压浪潮般卷来,那些小孩顿时后退一步,甚至有几个人摔倒在地上。

他们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跑了。

愣是没有人将韩曜认出来,而他一年前才离开这村子。

“……你是去换衣服了?”

韩曜满意地看着那群孩子滚蛋,这才将目光落在旁边少女模样的师姐身上。

她换了一身烟霞般瑰丽的水红罗裙,系了一条薄纱如意丝绦,更显腰肢纤细,裙摆上绣着织金彩蝶,裙边依然逶迤及地,丝毫不染泥土尘埃。

“你先前的裙子也并未沾上脏污,为何就换掉了?”

韩曜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奇地问道。

若是换成那些出身世家的修士,被异性盯着看来看去,必然会觉得十分不适。

苏旭只是个说书先生的女儿,父亲虽然出身不凡,却从不约束她,她小时候连花楼都去过好多回,自然并不在意这些。

但是,每每和韩曜离得稍近,或是感知到他的灵压气息时,她都会觉得不适,所以他若是再做出什么异举,就堪称雪上加霜。

一来二去,她甚至有些习惯了,会下意识忽略对方所有不正常举动,否则早就按捺不住动手了。

“那衣服上有桃花纹样,明眼人容易猜出我是桃源峰弟子,先前去见秦萧故意穿成那样罢了。”

谁知折腾一日一夜都没有换衣服的机会。

“再说,一条裙子连穿了数日像什么样子。”

苏旭没好气地道:“你方才怎么了,见到仇人了?”

韩曜摇了摇头,“这地方也没人配当我的仇人,只是不喜欢他们那样盯着你。”

苏旭不需回头也知道那些小孩一直在看她,但她连大人的目光都不在意,更遑论孩子。

“……你在这儿站了半天,下面如何走?”

韩曜呆了一下,“其实我刚才没在分辨她的灵力痕迹。”

“?”

苏旭:“那你在做甚?”

“我,”少年叹了口气,“你一离开,我就满脑子都在想你去做什么,是不是又要甩下我跑了,其他的事都干不下去。”

苏旭愣了一下,接着心中怒意迸发:“你疯了吧,韩二狗,我可能不是什么人物,但还不至于怕了区区一个玄火教魔修!”

韩曜:“……”

他头疼地扶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未想过你是因为害怕魔修才会想离开,我只是觉得,你不愿同我待在一处,所以说不定一眨眼就跑了。”

那倒是真的。

苏旭白了他一眼,“我这人兴许有很多毛病,但至少一言九鼎,答应你就不会无故离开。”

韩曜见她根本不分辩,明显是默认了自己那句话,哪怕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心里也有些不爽。

“先前我以为你要走,越想越生气,幸好你回来了,不然……哎,算了,这边走。”

他身形一动,如利箭般射出去,转入野树丛生的疏林中,一阵风似地来回穿行。

苏旭轻松地跟了上去。

她先前也不止是去换衣服,还顺手给两位师弟传了信,将先前的事简单讲述,让他们去暗中看看王云儿,过几日再去杀了李二,只装成江湖仇杀。

李二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他若哪日有闲心去翻翻通缉令画影,立刻能想到他们二人是谁,到时候又会惹出事端。

她没有风属灵力,无法使用风灵诀纸鹤传书,只能写了字条托乌鸦带过去。

韩曜一路飘出树林向西奔去,直至一座破庙出现在前方。

那周围杂草乱生,落了许多枯枝,墙壁上攀附着藤蔓,整座庙已经斑驳褪色,里面的塑像都破损难辨。

苏旭想起慕容遥说过的,那魔修作孽害死村民的山洞,入口就在韩家村西边破庙底下的地道里。

难道现在这个魔修也去了同样的地方?

庙里破败不堪,甫一踏入只觉得四周阴风呼啸。

明明是清晨白日且外面阳光灿烂,附近竟莫名有种森冷寒意。

韩曜曾经来搬运尸体,对这里颇为熟悉,他径直走进庙里,扒开将角落中堆积的枯草。

地上露出了微微凸起于四周的砖石。

苏旭本来以为他要进地洞里,谁知他只是将那沉重的砖石挪开,蹲在入口看了一会儿,又起身看了看四周:“似乎不在下面。”

苏旭挑眉:“你确定?兴许她下去之后就正常行走,故此没留下灵力痕迹呢。”

韩曜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直觉她不在这儿。”

苏旭摊开手,“那就走吧。”

韩曜有些诧异:“我以为你定要我下去看看呢。”

苏旭奇道:“你才是领路的人,如何走自然是你说了算,再说你都追到这里,若是不在下面,你在附近也能发现别的痕迹吧,若是看不到再下去呗。”

少年点了点头,又有些惋惜地道:“你若是每次都这么好说话——”

苏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曜咽回了后面的话,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庙里。

破庙继续向南,周围再无村落,深山里荒无人烟,四周尽是幢幢树影,偶尔有野兽掠过,却及不上他们的速度。

魔修留下的痕迹都在贴近地面的高度,而且这些痕迹并不明显,至少韩曜似乎做不到一边御剑一边追人。

苏旭看在眼里,也稍微放心了些。

若是换成自己被这家伙追踪,只消全力赶路,以他这速度,恐怕也只能找到她停留过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本人。

因为是在正经追杀魔修,两人都隐藏了灵压。

——苏旭很痛快地教了方法,这实在不是什么秘密,任何一个小门派的修士都知道怎么做,难的是做到或做得完美而已。

当然,对于韩曜而言,学这些根本毫无难度,永远都是一听即会,悟性高得让人心惊肉跳。

苏旭倒是觉得奇怪,毕竟这家伙能伪装成孙仙君,甚至灵压都模仿得极像,却不知道该如何隐藏自身的灵压?

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韩曜又拿之前的说辞打发她。

“我确实不会,师尊没教过我,至于孙仙君,几句话可能解释不完,等眼下的事了结我必告诉你。”

少年停了停,视线下移长睫垂落,薄唇微抿:“与你说话太分心了。”

苏旭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这没脸没皮的混账魔族,神情竟有几分赧然。

“那你讲我听?我可以一字不说。”

虽然她也注意到,这家伙似乎也要集中精神,甚至在全神贯注的状态里,才能看到空中残余的灵力痕迹。

更别提假若附近有其他的修士经过,那痕迹可能会更为混乱。

——不过这种痕迹似乎并不能停留很多天,时间长也就散了。

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几个修士会经过。

“不行。”

韩曜依然拒绝:“只要我知道你在听着,我就会分心,我会去想怎样说话才能让你没那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