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慢慢站起身来, “几位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墙头上倏地出现三道人影。
三个修士立在小巷的高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先前平稳的灵压猛然变得狂暴。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率先动手,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已经横空射来, 如同利刃撕破夜幕。
苏旭随手弹出一点火星,火星在空中迎风而涨,转瞬间燃烧、拉长, 化作一道裹在熊熊烈焰中的锁链。
那修士置身于半空中,见状脸色大变, 试图变幻剑诀时,手中的法剑已经被捆了个结实, 接着被搅烂成一地碎片。
散修悲呼一声, 气得双目赤红。
——她花费数十年炼造这法器, 不知砸了多少金银宝材, 如今毁于一旦,对于一个剑修而言, 如同没了大半条命。
另外两个修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连出手的勇气都没了。
火锁在空中游弋来去, 如同神龙摆尾般猛地一颤, 硬生生又分裂出两道焰光,向着另外两人追逐而去。
瞬息之间, 三人的法器悉数被毁掉, 而且个个都被火焰锁链缠了个结实,他们忍受着焚烧的疼痛, 神情痛苦不堪。
不过,也仅是痛苦罢了。
苏旭控制了力道, 根本不会杀死他们。
她不禁想起方才和沈姑娘战斗时, 那一刻对方的气息当真让她倍感不适, 因此心中杀意激荡,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三个修士望着满地废铁般的金属碎片,好歹是没扑上来拼命。
他们虽生气,却也理智残存,知道对方绝非自己能匹敌,目光一转,又望见少女裙角的桃花。
其中一人目光微变,“亏你还是万仙宗弟子,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那你去宗门告我啊。”
苏旭满不在乎地道,“也不知道是谁助纣为虐,竟来保护卖假货的,我就算把你们三个人的头剁下来,宗门也不会有人惩罚我,哦,张大善人是不是回来了?因此才打发你们来灭口?”
三人看她已经知悉整件事,也无话可说。
毕竟这些正道弟子最恨的行径之一,便是张大善人的所作所为,普通百姓被假的符箓药品坑害,未必都会怀疑张大善人卖了假货,有些人还会觉得仙人们都是一群无能之辈。
最先被碎了法剑的修士哼了一声。
她生得颇为俏丽,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脸上不屑之色甚重,“那缩头乌龟正在家里呢,你知道又如何?”
苏旭奇道:“你如此看不起他,还给他干活儿?”
这三人似乎都是散修,要么也是来自寻常门派。
方才交手纵然短暂,她也能使出他们的灵力算不上特别精纯——比起万仙宗弟子来说。
这便是大派弟子的优势。
他们的门派功法都是由创派祖师和历任宗主编纂修订,在万仙宗这样的门派,这些俱是最终飞升成仙的人物。
对方瞅了她一眼,“他给的钱多。”
另外两人的表情似乎也在赞同这句话。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你们怎么不索性宰了他,将他的家产据为己有呢?”
三个人的目光都变得极为奇怪,那女子讶然道:“你当真是万仙宗弟子?难道你会这么做?”
“你们明明知道他干了什么,却还在保护他,我本就不会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所以为何要和我比呢?”
苏旭好笑地道:“诸位已经不算好人了吧,怎么还一副不会做坏事的样子?”
三人互视一眼,均有些无奈。
女子率先撇嘴道:“我兴许不算好人,但也没滥杀无辜,先前有人来闹事,我们也只是将他们都丢出去罢了。”
另外一人接口道:“不说他和凌云城的秦家有些关系,随意对凡人对手,岂不是要被九州仙府通缉?”
苏旭点了点头,“你们可以滚了。”
他们身上的枷锁骤然松懈,火焰锁链溃散开来,点点星火宛如灰烬般融于夜色里。
三人猛然醒悟,方才那些话其实是试探。
他们心下庆幸这位是个正道弟子,看他们不算作恶多端的坏人,也就没有非要留下他们的性命。
这对她而言恐怕极为容易。
他们顾不得别的,转头就跑,迅速消失在茫茫夜空下。
“……”
张府正厅里坐着十数个人。
张大善人是发福的中年人模样,生得却是一团和气,眉眼端正,年轻时恐怕还颇为俊俏。
他不敢出来围观神仙打架,只能焦急地坐着。
旁边几位娇妻美妾神情各异,少爷小姐们也个个屏声静气,有的默默祈祷,有的暗骂父亲作孽别要连累自己——那些手段厉害的仙人一道天雷足以炸了整个张府。
然后,他们听到外面出来呼喝声,接着是恐怖的破门声和惨叫,然后是人被打飞坠地的沉闷声响。
月色凄凉,庭前落了一地清霜般的银辉,海棠树白花宛如落雪。
人影一闪,红裙少女已然立在堂前,衣袂飞扬。
“那恶鬼是沈姑娘,她已经不在此世了。”
张家诸人神情各异,有人疑惑,有人迷茫,还有的人莫名其妙,似乎在回想那究竟是谁。
唯有一个妇人先是了然、接着露出狂喜之色。
“她以为自己将仇人都宰了。”
苏旭微微眯起眼,盯住了那人,“不过,必然还少了一个。”
她眼眸灿金,隐隐有神光氤氲。
这一瞬间,正厅里坐着的十数人,皆升起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对方正紧紧盯着自己,心中的秘密全都无所遁形。
砰!
那个身形纤弱、美貌娇柔的妇人摔在了地上。
她只感觉一股巨力抓攫而来,将她整个人狠狠掼倒,她摔得七荤八素,震掉了满头珠翠,玉簪金翘摔得粉碎。
红裙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妇人颤抖了一下,接着娇声哭诉道:“沈翠儿生得花容月貌,又如此年轻,我和她生得有几分相似,老爷先前最宠我,可我还未曾生下一儿半女,年纪又大了,若是让她进门,我该怎么活!”
苏旭:“故此你让人害了她,又将这事捅给你丈夫。”
张大善人一愣,旋即怒不可遏地看向妇人,“你这贱人!”
“她的死和我没关系啊,我怎知道她是自己上吊了还是投河了!”
妇人继续哭道,“我只是雇人破了她的身子,她年轻貌美,何愁嫁不出去,最多只是不能进张家了,老爷只喜欢处子——”
话音未落,她忽然倒在了地上,胸口破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伤极为恐怖,仿佛被一个火球当胸穿过,旁边的皮肉都被烧得焦黑,
苏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作想,但我觉得她挺该死的。”
厅堂里诸人噤若寒蝉,半晌才纷纷点头,有胆子大的率先骂上了,各种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吐出来。
“张老爷,你有个好亲家,我卖他个面子,明天,你将你讹诈的钱十倍还回去——否则秦萧也保不了你项上人头。”
张大善人连忙点头。
他时常往来于凌云城,大大小小的仙家人物都认识一些。
那些正派弟子们通常不会有如此狠辣手段,他们当中那些本事大的,斩杀妖魔很痛快,对于凡人却反而有很多顾忌。
那些穷凶极恶的悍匪也罢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宅妇人,还并没有直接出手杀人,若是换成大多数正道仙门弟子,就算愤怒不已,也未必会如此干脆地将她杀掉。
这红裙少女的心性手段可见一斑,刚才那句话恐怕也不是开玩笑的。
金银财宝哪比得上性命重要呢。
苏旭大致也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依然决定在这里多停半日,至少等到姓张的将骗来的钱还回去。
她离开了张府。
红裙少女在凄清夜色里漫步,踩着破碎的月光,掠过小镇上高低错落的屋脊。
“大师姐。”
余光里人影一闪。
苏旭正站在客栈楼顶仰望月色。
她转过头,有人蹲在屋顶另一边翘起的飞檐上,笑眯眯地低头看过来。
那人有一头漆黑浓密的鬈发、高束脑后成马尾状,竟是个生得极为俊俏的青年。
他鼻梁高挺,星目含光,笑起来又露出一对略尖的虎牙,纵然穿了一身黑衣也不减蓬勃朝气,
“收到你的传讯就赶来了,我先前可是在大荒呢。”
话音落下,楼边树下浮现出另一道人影。
那人身姿笔挺地站着,也随意披了件黑袍,且大敞着怀,手中握着一把六尺长的宽刃大斩刀,刀刃扛在肩上,刀上缭绕着诡谲的灰雾。
“大师姐与那三个散修……那时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他有一头短而支棱乱翘的白发,脸上戴着雕纹繁复的金属护面,眼眸被完全遮盖,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
这人安安静静地立着,脚边竟落了一地焦黄枯萎的树叶。
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仿佛一夜间在秋风里凋零,再没有半点儿生机。
而此时正值盛夏,稍远处的树木花草都一派葳蕤蕃盛。
苏旭见怪不怪地道:“我在想,假如我离开万仙宗,又不去大荒,还能做些什么,可惜,我不可能像他们一样。”
说完她落在地上,扎马尾的青年也一并跳了下来。
后者无所谓地道:“管他什么规矩呢,被八派通缉追杀又如何,我们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上回你给我写信,还说你在山里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安慰自己,日后当上首座,烦心事更多,故此你都忍了下来。”
扛着刀的白发青年抿起薄唇,手腕一转,兵刃化作万千光点隐去。
“如今大师姐竟会有这种念头,可见谢无涯负你——”
“别,别这么说。”
苏旭连忙打断他,“我听着瘆得慌,我已想明白了,当年本是他要收我,我可从没求着他,而且我也烧了他的房子,如今谁也不欠谁,别说得像是他移情别恋看上韩二狗。”
等等,移情别恋?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一股恶寒。
“他就算真看上姓韩的,那最多也是——对不住他死去的老婆而已,无论如何,都和我没关系。”
苏旭不想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
她向着两人张开手臂,“来,七师弟先抱一个。”
当年,她在死人堆里将他们提溜出来。
不似其他师弟师妹,他们尚且年幼,从读书到修炼,几乎是她一手拉扯养大。
白发青年毫不犹豫地踏前两步,伸手将人抱住,只是两人身高差鲜明,这动作更像是将她拥入怀里。
不似情人间久别重逢的缠绵,他们的拥抱极为用力,却很是短暂干脆,几乎也是一触即分。
紧接着,另一个人也闪了过来。
他低头抱住稍矮的红裙少女,埋首在后者颈窝,声音含糊地说道:“大师姐不如去大荒闯荡,干一番事业,你比那些妖王又差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