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陆尚书定是觉得自己也跟着疯了, 如今情势,天子圣尊发疯,男人毫无理智可言, 就罢了,可现在, 他偏偏因天子一句话:“求你们……朕, 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什么一国之君。”他心软了。陆尚书手揉着鼻梁骨, 四肢百骸窜过阵阵惊惧惶惑,背冒着冷汗,正想什么, 想得出神。“殿下爷, 您不能进去!陛下有吩咐, 这里禁门重地,里面娘娘疫毒严重, 殿下爷尤其不能走进。”

陆尚书闻声忙走过去看,却是皇帝儿子李汝直。“殿下!”

陆尚书赶紧不失礼数庄严给李汝直拱袖行礼。这孩子, 陆尚书对他尤其深刻。

李汝直一双眼睛冷冰冰盯着他:“你让他们放我进去, 算我——”

语气终于卸下了那么骄傲与戾气:“算我求你。”

陆尚书表情为难至极, 两人声音自然便因此而惊动里面皇帝。

蔻珠病情现在确时非常惊险危重, 时而清醒, 时而晕阙, 她似乎也听见了,皇帝眸中大喜, 赶紧在她耳畔俯首柔声唤她:“蔻珠,告诉我,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舒服好一些?才刚喂了你的那些药,是不是有了些效果起色?是了, 你不能多说话了,我,我该死!真该死!”

男人声音在颤抖,恨不得自扇耳光,脸上的憔悴自责不可言喻。

蔻珠有些同情心软看着他,透过模糊朦胧视线。“你,你让他……快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男人赶紧伏在她唇畔,生怕漏听一个字。

他的心脏被烈火灼烧,说不出疼痛。

只恨不得,看着蔻珠如今模样,能代替她来受痛。

“你让他,让汝直离开,出去。”

说着,胸口起伏着,不停咳嗽。

“好,好,你别太激动,我这就去,这就去。”

皇帝赶紧听命点头,快速出去。

李汝直还是有诸多怨愤,那天晚上之后,发了一场疯,出了一场气,把自己眼前这位父亲打着捶着,骂着踢着,甚至咬着,皇帝百般宠溺纵容,不管他怎么闹,都由着他。后来诸多误会也澄清了,李汝直也深知,这位父亲一直在惦记着他们,派人到处打探寻找他们消息等等……他释怀了。其实早就从心底原谅认可了父亲。

但是,太多年的隔阂疏离,却又无法亲近。更更可气的是,母亲因为去安疾坊,也身染重疫,都这副模样,他甚至不让他靠近,不让他来看望母亲。

李汝直盯着父亲李延玉的那双眼,越发像聚集了千万年的仇和恨。“你让开!我要见她!你凭什么不要我去见我母亲!凭什么?!”

然后把李延玉拳打脚踢,又开始推咬捶一个劲撒泼发疯。

李延玉慢慢地蹲下来,还是等他闹,连一旁站着的陆尚书等宫人都看不下去了。

李延玉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耐心恳求,语气坚定:“等你娘痊愈了,我就让你进去见她好吗?”

李汝直斜瞪着一双乌沉沉黑眸,还是那副苦大仇深,咬牙切齿。“你让开!你到底让不让进去!”

李延玉道:“我让你进去,有什么用吗?”

李汝直还瞪他,发了疯似又要咬。

李延玉说:“爹爹以前有没教过你,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凡遇事须安详和缓以处之,若一慌忙,便会出错。”

说着,便忙吩咐众人带儿子下去。李汝直眼睛里淌水:“娘亲这次会死定的,医治不活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李延玉大怒:“放肆!你胡说!”

李汝直便又哭诉道:“那你敢向我保证发誓吗!保证娘亲不会死!”“……”“你说呀,你发誓!”

李延玉声音止不住颤抖哆嗦:“好!我,我发誓!并向你保证,我会把母亲好好还给你,我会亲自照顾她、直到康复痊愈!”

李汝直眼睛里流水越涌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哽咽。“好!这是你说的!你既有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颤?喉咙里发什么抖?你在恐惧什么?就像到了人间末日一样,求你告诉我,你的誓言,会是真的!”

“……”

李汝直是李延玉硬着心肠,让人把他无论如何都要带下去的。

看着儿子那怒容,听着那质问,李延玉手按胸口,整个身子也摇晃起来。

“皇上!皇上!”有人忙搀他。

李延玉对那人摇头直摆手,视线仍然是黑暗模糊成团的。

“……好!这是你说的!你既有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颤?你在恐惧什么?”

他胸腔里那一股股气息快要透不过了。

***

“水,我要喝水……”

“……”

“水?你要喝水是吗?好好好,为夫马上给你倒过来。”

“小心啊,小心烫……你等、等我一下,等等我先给你吹凉一些。你别急,别急……”

他现在状态,几乎已经是随叫随到了,甚至有时不用蔻珠叫,只动一下眼睫毛,扯动一下嘴角,男人心领意会,便知道她需要什么。

是口渴了,哪里不舒服了,哪里疼了,想要方便,他统统知道。

“外面是……是下雨了吗?”

噼噼啪啪的雨点声音,像是打在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上。

“对,是下雨了——雨滴梧桐,一味凉。”

他强制与她诗意浪漫,努力让脸上看着平和镇定微笑。

蔻珠被男人小心翼翼到极致轻轻搀扶起来,半躺半做的姿势靠在他宽阔怀抱里。

双手圈抱她,小心地一手拿汤碗,一手将勺子拿在唇畔吹。

每吹一下,男人染着短茬的薄唇像是不住抖动,眼睛在默默流泪。

这一刻里,蔻珠有些失笑了。

兜兜转转,转了一大圈,曾经,她也有过孤独寂寞,就如同很多世间平凡女子一样,在孤独寂寞中,能够感受渴望些温情温暖,就比如,像现在这样,生病了,有人给她端端药,递递水。

甚至差点行差踏错,误把那祝睿误认为良人。

现在,她手指尖上努力拼命地颤着,像要伸手去摸摸这个男人的脸。

“竟然还是你……”

男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要照顾像蔻珠现在这样的病人,是极其不容易的。虽是皇帝九五至尊,可用服伺的宫人丫头诸多,然而,那些丫头们,纵然再奴性想要立功挣取表现,但蔻珠现在的病情和严重疫毒,她们即使有那份心,也没那个胆了。离蔻珠最最近的,自然是这个男人。“请,请你扶我去小解方便……”她疲惫无力,常常这样说着。男人不消等她说完。“就在这里。”赶紧迅速不知何时把便盆恭桶之类拿过来。

“你……出……出去。”

“你不能下床。”

他耐心温柔解释说,“我帮你,就在这里好吗?”

“不,我不要,你走,走开。”

某一日黄昏,他帮助伺候她仔细认真沐浴完了身,洗干净了脸,梳好了头,穿好了衣服,又小心喂了各种汤药,汤药很苦,又难喝又臭,他就连随时准备的簌口水都已经给她端在了唇边。蔻珠眼里噙着一泡泪,模糊朦胧视线含着几许凄迷:“你也去好好休息休息吧!”他轻轻地、温柔地握着她手,盯着她看。“不,我不休息,一点也不累。”蔻珠疲累摇头:“你身上也已经臭了,真脏,赶紧快去里面洗个澡吧。”

男人帮她整理好被褥,又服侍她轻轻躺下,移动枕头在身后好好垫着,方才想起确实多日未洗浴,今天早上,蔻珠呕吐,吐了他一袖子,当时只简单处理两下,也没有时间来收拾打理自己——只想:可不能被她看见自己这样。快速走入内厢净室。里面换衣服脱靴子声音窸窣传来。

蔻珠见他终于走了,宫人丫头也都在外面守着打起瞌睡,她吃力撩开绣鸳鸯红纱被褥,手死力按着胸,又是一阵急喘猛咳。

终于,一路扶墙摸柜,好容易摸到雕花铜镜妆台前,身子歪歪倒倒强撑什么坐下来。

蔻珠本意,本来是想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动机,她也说不清。

她吃力拿起铜镜桌上一把小金丝楠木梳,双手哆哆嗦嗦,又去找胭脂盒和黛笔,因为她现在的气色,是可以想象的,本来就已经人老珠黄了——

猝然,刚拿起桌上一只小把镜照着,正端详自己镜子里面的五官与容貌。

她“啊”地一声,整个眼神呆滞了、放空了、麻木了。

她又摸到了床的位置,一路跌跌撞撞,狼狼狈狈,也不知是怎么艰难吃力、苟延残喘摸到上床的,又吃力地撩起被褥把自己盖好,半躺半靠在床。

男人同时也沐浴干净,换好了家常束腰便袍,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朝她走过来,在床畔坐下,一边用巾帕擦着自己黑亮如瀑布般刚洗的头发。

他五官俊美白皙,浸在灯火阴影里,鼻子英挺,整张脸是玉一般温润、透着光泽的干净皎洁。

岁月风霜,看来并没有把他这个已经三十好几、快要满四十的男人雕刻得满身油腻粗燥,相反,他自有一股像被雨水洗礼过的成熟与雅致。

这便是老天爷的恶意吧!对她的恶意!

蔻珠重重闭上眼,深吁一口好长的怨气。

男人伸手又来轻摸她的额头,这是他现在日常随时每隔一会儿就有的动作。“真好,真好,你今天一天都没有高热情况。”

蔻珠,你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他那只温润如玉光滑白皙修长的手,把她额头轻轻一直摸着,像是整个魂魄心跳也跟着在上面游走。

他的害怕失去,眼神中各种恐惧,泄露了近日努力伪装的那抹坚强与镇定。

蔻珠把头一偏,她现在整个人变得不好、变得阴暗了。

她记得近日他时不时亲吻她、拥抱她——多可恶、可恨的男人。

他是故意的,要报复取笑她,是不是!

他终于终于得偿所愿了,数年以前他的丑态不堪,现在变换成她的了。

他吻她,拥抱她,就对着自己现在这张脸,竟然吻得下去,抱得下去。

他不嫌恶心,她还嫌弃。

“——你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