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把她抱着, 紧紧地抱着。
这一刻的画面里,时空仿佛被某一股神奇之力无限地拉长、延展。万籁仿若静止。
多少年前的前尘往事,昔日夫妻的爱恨种种, 都在这被无限延伸拉长的时空画面里闪烁回放。
原来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久远, 那么平静, 渐渐变得淡了, 变得通透起来。
两双同样惊颤瞳眸在彼时交汇的目光中凝集、不可置信。也原来,除开生死,什么事情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那么不值一提。
想是说来也不会令人相信, 两个人的久别重逢, 竟是这样的氛围里。
蔻珠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显然,这是因为方才的命绝若线、战栗未消。
他仍旧双手将她紧紧抱着, 除了会重复不断低声呐呐说着那句, “我在这里, 别怕, 蔻珠!是我, 我在这里!我是你夫君!”
他浑身剧颤。
不敢想象, 假如他迟来了一步,仅仅一步, 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结果,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生命是如此脆弱,老天爷又如此开恩于他。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他来得及时。
蔻珠还活着!她还活着。
——
这天夜里,对整个苍溪县的可怜老百姓们何尝不也字句难以形容。
惊恐,悲喜重重,震撼交加,难以消化的吃惊与愕然,仿佛置身于一场梦中。
原来,皇帝亲自前来拯救他们。
安疾坊瞬间站满无数的侍卫御林军,个个高擎着火把,红亮的火光几乎照满整个天空,烈烈如沸腾。这是希望的光火。
自然,他们也更知道了一件、甚至比皇帝亲临,还要吃惊震撼得说不出话的事——
那个不辞辛劳,日日夜夜,不离不弃,还坚守在这形同牢狱的魔窟般鬼地方,亲自为他们熬药,看病,问诊把脉的袁女医,甚至差点,还为此被乱刀砍死的柔弱女子——
她是皇后。
竟然是皇后。
皇帝在抱起妻子蔻珠那一刻间,身后的紫袍官员陆尚书,随即赶紧代皇帝传达口谕,威严而柔和安抚他们,说道:“安疾坊里面的所有百姓你们全都听好了,如今,陛下已知你们这个县里目前所经历的生死浩劫,陛下会为你们做主!为你们主持公道!……”“……”那些百姓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甚至吓得磕头下跪,种种礼数都忘记了。
那陆尚书又道:“陛下,娘娘她人品高情远致,观此一事,不愧以厚德载物,性情凛然,除了她,还有谁有此母仪天下的后德风范……叫下官好生敬仰钦佩。”
说毕,撩袍郑重叩首下跪,之后,在场所有随行大小官吏、也包括御林军护卫等等,也都整齐而统一全部跟着磕头下跪、庄严行礼。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那些百姓们见此情形,眼睛里无一不流出泪花来,喉头哽咽声连连。
他们都是些病弱之躯,有的,甚至快奄奄一息,几乎吃出全身吃奶的力气,也要屈颤着双膝,向皇帝怀中抱着的那个女子下跪,磕头。
***
蔻珠之后还是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怀抱里。
男人坐于摇晃马车,急迅传旨太医,正准备为蔻珠把脉等,蔻珠慢悠悠睁开眼睫,忙坐起身来。“我这是在哪儿呢?”
男人道:“蔻珠,你醒了,好,好,真好,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刚才,我要吓死了。”
对方的眸光那样小心温柔,一直盯着她,仔细认真看,生怕不小心,眼前的女子就从眼皮下飞走了。
蔻珠轻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天晚上所发生之事,刚才的一幕幕血腥与屠戮,她的幸免于难,男人的及时出现,都是真的。
和前夫久别重逢,他救下她,也是真的。
他还在盯着她温柔认真呵护地看,一时马车里静谧无言,微风里有秋天金桂花的气味送入帘子中。
蔻珠既不和对方过于冷漠骥骜,也不热情。
是的,早就淡了,什么爱呀,恨的,她看着面前的这张久违熟悉俊美面孔,如同见老朋友一般。
忽然,她想起什么。“皇上。”
赶紧从他身上怀抱间,挣脱下来。非常有礼地,谦逊地,福了一个大礼。
李延玉心中的那抹窒痛,难以言语。
“皇上。”
这就是隔了这么些年,她对他的一声称呼见面礼吗?
“我要走了,民女谢谢陛下今夜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说着,就像似逃,匆匆忙忙,又是一个福身行礼,面色苍白憔悴地,咳嗽不停,提裙跳下马车。
皇帝急命车夫勒马,叫随行的官吏护卫太监们也都停止跟随。
他努力压抑心中的难堪与悲伤。她跳下马车之后,他也下来。她往前走一步,他也跟着。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她走一步,他也跟着在对方身后走一步。
那些相随的护驾守卫一个个便都不敢上前,被皇帝微微一扬手,便示意站着没有任何人敢动。
“我们和好行吗?如今,都到这把年纪岁数了,时隔了这么些年,你都还不肯释怀,愿意接纳我吗?”
迎面夜空中冷风瑟瑟。李延玉手在不停微抖,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取下来给蔻珠披上。
蔻珠慢慢转过身,眼眸里吃地一惊,淌着各种复杂水一样的光。
是啊,时隔了那么多年,自己难道还没有释怀吗?
不,她其实很想告诉他说,释怀是一回事,接纳,却又是一回事。
曾经,告诉儿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时光洗去了他们彼此双方太多的东西,洗走了恨,自然,也洗走了爱。
破镜重圆,只是一个可笑可悲的无稽之谈。
“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当初,只因你的一句话——你让我重新开始,我便壮士断腕,下定决心,对天发誓,无论如何,我要给你打一个天下回来。从哪里跌下,就从哪里站起来——蔻珠,你或许那时认为我一番誓言是诓骗你的。可是,你又怎会知道,我在战场也好,与敌人们厮杀也好,还是收买人心种种,好几次鬼门关边缘死里逃生,最终又活下来,都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是你给我的信念和勇气,我一定要活下来,就是爬,也要爬着回来见你。”
蔻珠泪目道:“你别说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全都要说给你听。这些年的相思折磨,这些年的种种煎熬……蔻珠,你难道是不敢听下去吗?”
蔻珠这样一听,快速地逃离,人也就越走越更快了。
当然,她越走,饶是走得再快,男人还是在后面不停追逐跟过去,“为了你,我快搜遍了整个世界你知道吗?”
蔻珠一顿,忽有些诧了,转过身。“你为了我……那,你的三宫六院那些呢?”
李延玉舒了一口气,笑了。“没有什么三宫六院,我的三宫六院,就只有你一个。你就是我的三宫六院。”
蔻珠呆住,久久地,也不说话,似在沉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