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加更赠送

如今, 作为一小少年,还能好好站在父亲跟前,历经九死一生, 艰难险阻,对李汝直来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 简直梦一样。

就在刚刚怒猊渴骥闹出动静, 穿过那么多守卫官差森严重重守卫——那些官差守卫差点把他拽了拖出去弄死,若非他扯破嗓子眼又吼又骂,终于引起里面人等注意。

是的, 这对小小的孩童来说, 简直实在委屈难以想象至极。

皇帝任由着他踢, 任他骂,任他捶打撒泼, 任他各种发疯发怒,甚至抓, 咬。

连旁边很多侍卫大臣太监们都看不下去了。

陆尚书微微张嘴, 想过来劝说什么, 到底没敢吭声。

皇帝情绪也是激至极点。“好了, 小直, 爹爹由你怎么打怎么骂都行, 可千万别气坏了身,来, 好好告诉爹,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怎么是这副模样?”“……”“小直,来, 让爹爹好生看看,你长大了,高了,再差一点爹就认不出来了!”“……”“你可知道,这几年,爹爹找你们,找得有多辛苦吗?”“……”

李汝直眼泪簌簌下落。

他刚才杀了人。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杀过人。

如今,穿一身破破烂烂衣服,满身血迹。

在牢房中,扯破嗓子,踢破门,碰死在墙壁,都逃不出去。

最后,趁着一衙差给他端牢饭来吃,他勒住对方脖子,趁起不注意,捡起地上自己从烂草席抽出亲手随编的一根粗绳,使出吃奶力气,死死地,勒着那个衙差脖子。他那么小,只有九岁,而那衙差,身材魁梧,那么高壮——是的,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像在做梦。他杀人了!勒了那脖子不算,顺便抽出衙差腰间雪亮佩刀,一刀一刀,往对方胸口发疯般捅。他就像疯了一样,血溅满身。捅了还不算,怕那个人还没断气,又继续拿起那根粗绳去勒对方脖子,直勒到那人真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他,他才明白反应过来,自己杀人了。

他恍恍惚惚,忽抬眼看面前皇帝父亲,在这场始终走不出噩梦里,甚至想,早些年,父亲让他习武练剑、强身健体,是不是就为他人生中、只有九岁第一次杀人做准备。他的手哆哆嗦嗦着,拿在眼皮下看,竟还是那么多血迹。他耸动肩头,又哭泣起来。

他后来,估计说出也没人相信的经历,那牢房越狱,岂是那么简单轻易,之后,又被很多官兵衙差追,他东躲西藏,竟藏在厨房中一刚杀完、开膛破过腹的死大肥猪肚子里。

“天子要到咱们县祭河神庙,你们动作得快,赶紧宰猪杀牛,把这些祭祀要用的东西全准备好!”

“是!小的听命!”

“……”

他一边流着泪,身子像虾米蜷在大肥猪肚里。

那肥猪肚膛里的腥味,臭味,让他憋足好大力气才不至于将胃里的东西全都统统呕出来……

他能这样活着出来,好好站在这个皇帝跟前,焉能不委屈,不够恨?

.

天一下子就到黄昏,府衙内龙旗猎猎,侍卫扈从端静仍旧威严站立。

此时此刻,那杨知县和师爷现在的模样,简直不用形容了!

两个老狗,一个跪在地上尿了裤/子,一个当场晕死过去。

两狗官样子,正好全落在卢尚书敏锐洞察一切目光里。

“皇上!”

卢尚书迟疑一下,终于才敢走到皇帝跟前,说道:“恭喜您们父子团聚,恭喜陛下终于找到皇子殿下!看样子,小殿小这几年生活着实不易,这次,不定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挫折委屈——”

皇帝猛然惊觉,赶紧掰着儿子肩头检查各种看。“小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啊,你快告诉爹爹,爹给你做主!”

“……”

李汝直忽瞪眼如看陌生人一样瞪着他,瞳孔收缩,恍惚是想起什么令他恐怖惊骇的事情,一步步身子踉跄往后退。

“小直!小直!”皇帝喊。

“小殿下!小殿下!”卢尚书也喊。

“娘,娘应该死了……她,她死了!”

李汝直说完,然后晕过去。皇帝表情大骇,场面一下失控混乱,随行太医赶紧围上来,诊脉的诊脉,掐人中的掐人中。

皇帝不可置信转脸看着卢尚书,浑身瑟瑟哆哆,也是瞪大眼:“他方才说了什么?你听清没有?他究竟说了什么?!”

“……”

卢尚书毛骨悚然,不停手袖擦着额上冷汗,这下,他也差点双足一个踉跄,跟着晕去。

***

蔻珠其实也并非很想继续留在这里的。

这里不是在开玩笑。

安疾坊,官府上面把这名字取得多么动听,“安疾”、“疗养”,还由朝廷出银子解决,找医者大夫,然而,摆在现实残酷的真相——

这里肮脏、臭秽、混乱、乌七八糟、简陋、寒碜不堪。

所有人世的不堪,所有生命的卑弱渺小,统统都集聚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呐,你还是快离开吧!”

她记得有天,有个男医官大夫,也是三十出头,神情说不上是鄙夷不屑,还是夹杂另外更多的复杂情愫:“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手无缚鸡之力,不呆在家里绣花带孩子、照顾你丈夫,你搞什么医道?”

她正为一个重疾病患做针灸探究,研究病理。病人呕地一声,忽拽扯着她袖子又咳又吐。

病人胃部彼时没有吃多少食物,吐多的都是黄胆汁。

她猛地把脸别过去。身上,手上,因为全沾上了。

那男人自然看在眼里。“呵,你居然是这里的女医官,要我们都统统听从你的安排才算数?”

继续看着蔻珠表情,挖苦讽刺:“这儿很脏的,是不是?这里的人也很恶心,对不对?”

她找来水和帕匆忙擦洗一会儿,接着,懒得理那男人,还是戴着一层层白面纱,继续蹲下,给另外一些病人把脉做针灸、甚至喂药去了。

那男人像是实在气不过,哼地一声,掉头就走。

是啊,蔻珠懂那个男大夫之意。

她每天毫不间息、不懂疲累给人看病,研究药方,喂水各种针灸,每发现有什么新的体会心得,赶紧拿一个随身携带小本子,仔仔细细,一边思考,一边研究记录下来。

——她只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不能让这些男人产生嫉妒,甚至在她面前产生一种渺小、畏缩、胆小、卑怯之感。

那个男大夫,他已经想逃离了。

男大夫也有天对她不住叹道:“你懂什么?别拿你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有我的家室儿女,对,我就是不像死在这里和他们这些人一样——哪像你!”

蔻珠顿住了。所有较劲,逞强,拼命,热忱……全因这一句话,“我有我的家室儿女,哪像你”,溃散瓦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同鬼蜮。

也是在男大夫一句讽刺后,她偷偷地转身,眼圈发红,鼻子发酸。她也是个有家室的人呐!

这个时候,想起了儿子,多少走马灯的往事一幕幕,如烟如雾,慢慢变得扩散清晰。

甚至在这个地方,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前夫,李延玉。

...

这里除了脏、乱、臭、乌七八糟、简陋寒碜种种,就比如,官府名义上把所有已察觉患上疫毒的老百姓全收在这里,集中隔离,让大夫义诊,不过,是对阿猫阿狗般,吃的东西,是猪狗都不想吃的如同潲水稀粥。先还一日三顿,后来,三顿改两顿,再后来,成了一天一顿,甚至两天一顿。病人扎堆所宿之地,通常四五人一间,类似土砖简单砌成的破烂窑洞,里面随随便便扔几床破席子、烂铺盖,比牢房都好不了多少。

遇见老天下雨,房顶会漏水,几个男人一间,几个女人一间,或者,按病情急缓轻重,轻的一间,重的一间。

对于实在没有救治必要的严重病患,官府下令,最好的办法是投井,或活埋。

曾为此,她多次表示过抗议,想过办法。

甚至这时候,她也想到了那个男人。现在的天下,已经是他的天下了。

她也是有多希望,他现在就立刻、马上,出现在自己跟前,亲自来看看。

他统摄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他的子民,又是什么样的子民。

...

蔻珠想走,仰头深吁一口气,这天晚上,手忙脚乱,收拾包袱,硬着心肠,打典东西药具。

事实,这个想法,已经不止存在一次两次了。

她得走!

太多的理由,推着她必须尽快离开这处鬼蜮。

第一,她有儿子,和所有那些卑劣胆怯、畏缩的男医大夫相同,她有家有室。

其二,她也不是圣母,更不觉得这个称号对她有多大的意义。她只是一个女人。

眼睛里越想越酸涩红肿。是啊,她只是一个女人。

“袁女医,袁女医。”

蔻珠将包袱药具统统收拾好,正要提起。有个小妇人面色焦黄入土,踉踉跄跄跑过来。“我阿娘快要不行了!求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

蔻珠又轻吁一气,悄悄地放下东西包袱。“怎么了?”她强装淡静,问。

小妇人边哭边掉眼泪:“她现在的样子好痛苦可怕,是不是就要死了,请您快过去看看她吧!”

“……”

蔻珠总是这样没有背起包袱走出去,一拖再拖。

这天晚上,她把一个已经快要病死的、奄奄一息、严重晕阙患者小心翼翼探了呼吸,又把了脉,尝试了各种针灸办法。“救不活了。”

她惋惜地摇头。“不管什么办法,最多再坚持一两天。”

病人皮肤并各处开始大部位溃烂,甚至流了好多脓血,整张脸肿得不成样子。

而这间窑洞般破烂不堪房间,上面还漏着雨,混合着各种令人难闻欲呕的污秽臭味,呻/吟、哀嚎,她也实在不忍,看着旁边其他病患在听闻她这番话一出口后,那种绝望、麻木的眼睛。

她再也无法强装镇定,手捂胸口,逃也似跑出来。

——

然而,令她一万个料想不到的,是接下来,这样的残酷还不够,还有更决绝、更可怖的在等待他们。

不,是等待这安疾坊的每个人,也包括她自己。

因为接二连三这个地方透着的诡谲和各种说不出预见,有一只猫,在衙门派来的公差、手上所提如同盛潲水稀饭桶边缘——

那只猫,由于极饿,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窜上那“潲水桶”就开始嗷呜嗷呜,埋头舔里面食物。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猫子?”

公差着急不耐烦把猫迅速赶走。

这并非是送伙食的时刻,蔻珠留意到的不对劲就在于,已经由每天三顿的稀饭改成两天一顿,突然,官府不知怎么一下就发了大善心,不仅伙食送得如此勤了,就连稀饭也改成了插筷子不带,还带有青菜,甚至还有肉,甚至,还冒着厨房想尽办法烹饪得美味无比的腾腾香气。

偷吃了那木桶里食物的野猫,突地喵呜一声,嗷嗷在围墙根儿拼命嚎叫,痛苦挣扎。

挣扎不到短短瞬间的功夫,畜生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死了。

而惊见了这只死猫由刚还的活蹦乱跳,却因只是馋了个嘴,偷吃了那衙门公差送来的一点点饭食——

蔻珠目睹着这整个一短短瞬间的死亡过程。

她睁大眼,慢慢蹲下/身去,哆着手,开始发麻地,从药具里取出一根细细银针,银针立时变色。

她大骇,然后猛地转身,又走去那木桶旁将银针轻轻探入桶内食物——她的手开始也越发哆嗦抖动不已。

银子,立时变了色。

“叮”地一声,她吓得三魂没了两魂,银针掉在地,擦过她的青布碎花裙摆。

“别吃,快别吃!住手!听见没有!叫你放下!不能吃!”

一个病人,就跟饿狗似的,突地从哪里跑出来,瞧他样子年轻,也不算太过严重。

蔻珠无论怎么拦都拦不住,他就像是从饿死鬼道上投胎来似的。

蔻珠一遍遍地喊,拉扯,并骂:“不要吃!听话!这里面有毒!这饭菜里面的东西有毒!”

“袁大夫!”

那个男人咕噜咕噜,拿起桶里勺子舀起来就喝就吃。吃得又急又忙,好一阵,才对蔻珠道:“你们别骗人了!我知道,如今我们中了得这些疫毒,是没方子可医治的。反正都是要死——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是不是!”

这个中年汉子衣衫破烂,模样粗糙。蔻珠气得要死。他为了抢食物吃,甚至一把将蔻珠推倒在地。

蔻珠甚至连痛都顾不得。

其他早饿得饥肠辘辘的病人同时瞬间也跑出来,纷纷争先恐后,开始拿勺子拿碗,甚至还将手伸桶里去抓。

“对!对!袁大夫,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老天爷会保佑你的,瞧,那么多医官大夫都跑了不想管咱们了,你却还留在这里——”

“你的好心,皇天菩萨会看在眼里的!”

“可是,他说得对!我们真的好饿好饿……袁大夫,求求你就让我们敞开了肚皮好好吃一顿吧,里面就是有砒/霜,也是值得!”

接着,就像蜂蛹浪潮,这些病患,简直一个比一个更像饿狗,甚至抢,争。

蔻珠睁大眼,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幕幕。

天上的雨忽飘飘斜斜下起来,几盏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左摇右摆。

忽然,一阵蜡烛火光摇曳闪烁不断,差点被风扑熄灭。

蔻珠无能为力、正背皮发麻战栗看着这一切,她还摔在地,人群如鬼影,视线开始摇晃,发黑,眩晕。

突地觉得哪里不对劲,急忙撩开自己袖管一看,嘴唇发着抖,脸都白了。

她哆哆嗦嗦,轻轻把自己袖管撂开,借着忽明忽暗的气死风灯微光看——

她手腕上皮肤,也开始密密麻麻,出现大小不一红点。

轰地一声,胃部又是一阵冲撞剧呕,嗓子像被烫了般,声音嘶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眼泪流出来,绝望地嚎啕,也跟着哭泣。

“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儿子,娘对不起你!”

“不要!不要!……老天爷,请不要!不要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