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蔻珠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

金秋十月, 苍溪县的天空却如阴翳浓浓罩上数层,时不时会降几场秋雨,冷风如刀。

那杨县令最后见事情兜网不住, 不过短短又数日过去,县城中感染的轻重缓急病患突然成倍翻滚上涨。

死亡、疫毒如同妖魔恶鬼的侵袭, 几乎在县城百姓们眼中处处可见。

“袁大夫, 救救我们, 请救救我们呐——”

蔻珠已经把医馆彻底关闭,谢绝任何病患上门看病,为的是杜绝人传人, 造成更大更严重的灾难。

她把厅门紧紧关闭着, 眼泪簌簌下落。

“呀!儿子!儿子!你不能丢下娘!”

“相公, 你醒醒,你怎么了……”

“孩子啊, 娘该怎么办,该怎么救你呢!”

蔻珠把两耳用手捂着。厅门外面, 一个似乎在紧接一个晕阙倒下, 哭吼呐喊泪啼恐慌惊叫声连连, 如同人间炼狱。

那杨县令不是正令工匠们大肆在河边上修葺河神庙, 没有办法, 蔻珠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 去联络其他医馆几个大夫,告诉他们这件疫毒的严重恐怖性, 当然,关于对医理判定,就是否老百姓这些典型症状为蔻珠所判断的——是史前从未出现过的、感染性极强的毒症疫情,只这些事, 蔻珠就和其他大夫意见分歧相左,争论不休,甚至差点吵起来。

南方多有瘴气,苍溪县山林蛇虫鼠蚁也多,每年交秋,动物腐烂的尸体会造成瘴气漫地,空气被污浊,而这种情况,几乎三五年发生一次,并没有多罕见奇怪。很多大夫便都因此认为,蔻珠是在故意制造恐慌,小题大做——目的自然是逞能谋利,其心凶险。

“袁女医,你说这些症状是史前从未出现过的严重疫毒,不是一般瘴气,请问,你的依据是什么?若真是疫毒,源头又是什么?”

“对了,袁女医,听说你刚察觉此事,便擅作主张,去那县衙府找杨大人商议报告——你把咱们这里的刘医正究竟放在什么位置?”

原来,地方小县也会有医官,时下被称医正大人,像这种疫情报告蔻珠最开始就得先禀报于他,由他出面去找县令说话。然,自从蔻珠搬来苍溪县后,口碑渐誉,那位医正大人早就看蔻珠如肉中钉、眼中刺。蔻珠本来是想过先报告给他找这人商议,奈何,这刘医正日常与她不和,蔻珠算准了就算报告给他也是无济于事,也许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就比如,像现在,她被逼问到墙角。

——

一个工人在修庙和泥沙时、突地抽搐倒下。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杨县令此时恰逢坐轿过来监工。

“禀告杨大人!情形实在不妙!或许,真的如那天袁女医所说,如今疫毒盛行,只怕是,只怕是——”

杨县令怒,横眉大声呵斥前来紧张上报的衙差:“什么疫毒!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那衙差突地浑身巨痒难受,撩开自己袖管,却见皮肤青斑红疹、团团布满如星。

他啊地一声惊惶抬头,脸色大变。“大人,我,我好像也被感染了……”

“……”

蔻珠就这样成了这苍溪县的首席医官,那杨县令立即让她全权负责此次疫毒的救治与控制,她取代了那刘医正位置,也是这个县城里首位女大夫坐上了医正的位置。各种矛盾、因此的牵扯不提。——却说,蔻珠儿子李汝直在书院借宿读书,本来一直记挂娘亲,如今,却因时下疫毒越来越严重,书院也因此而停了课,那杨县令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不妙,赶紧令人关闭县城各门,不准百姓游街外出,停止一切生意作业,各种惶恐举措不消说。

李汝直闲在那书院,坐立难安,他早就听说母亲现在去了那安疾坊——那究竟会是个怎样地方,其恐怖画面实在可以想象。

扑鼻浓重的药味,病患们痛苦难受的声声□□……

李汝直好几次偷偷溜跑出书院,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悄悄顺着□□上爬,往安疾馆墙头伸出脑袋一探:不得不说,母亲是很伟大厉害的。安疾馆外,差疫们巡逻严守,不准任何人去里面进闯探视;而透过墙头再往院内直下窥看。仍旧是数口大锅子,吊放在火灶炉上,锅里煎熬着说不清的各种药材,难闻扑鼻的药味,引得李汝直阵阵发挛作呕,那些漂浮四散的浓重药烟几乎弥漫到整个馆坊上空。

母亲蔻珠忙进忙出,穿着一名医正才穿的女官医服,面上罩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布。

她看起来实在是太疲惫、太累了。

给病人耐心医治,又和其他几个大夫一起商量研究药方病理重重,好几次捶腰几乎要倒下去,却又用手擦拭额头大汗,看样子不惧疫毒感染,咬牙坚持着、拼命着。李汝直看得正鼻翼发酸,他多想混进里面去帮帮母亲的忙。——“杨大人,依我看,这件事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李汝直猛地竖起耳朵一听。

他那□□架的位置刚刚好,被数株参天大树的浓荫遮蔽。

说话的是杨县令和座下师爷。

杨县令道:“此话怎讲?”

师爷道:“我方才已经看了那姓袁医女的病情分析报告,这次疫毒,启程缓慢,起发时有两三个月,看着并不严重,但是,到后面,居然越来越难控制……短短这数日,已经死了有上千人。”杨县令道:“本官听说,人传人的途径,以及起源病因至今都未搞懂——他娘的,这帮废物,居然还不如一个女人,要是再控制不住,陛下眼看就到,那庙子如今都还未修好呢!可怎么办?!”师爷道:“哎,大人,现在咱们担心的,可不是这个问题呀!现在,咱们应该最最担心的,是陛下眼看驾到,却发生了这样倒霉催大事。庙子接驾什么的都太小了,若是查问起来,陛下质疑为何拖延至今都没法控制医好这疫毒,或者说,详细盘查这事经过——问,你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处置,为何不报告给朝廷种种,您又怎么回说?”

“这……”

杨县令瞳孔大缩。

师爷又道:“这也算不打紧。想此过程细节,陛下定是要令医官阐述病情种种回话——若要是,那姓袁的医女如实告诉了皇上,说,县令大人几度将她赶出府衙,阻扰她将真实病情转呈与上报——大人,咱们这回,可是杀头掉脑袋的大罪呀!”“……”杨县令听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李汝直猛然一个激动哆嗦,差点就从木梯上摔下来。

陛下?不日就到?

他又吃惊错愕一抬头。

接着,师爷轻声地,在树下悄悄对那杨县令建议说:“这事儿,既然是明摆起来陛下会查问追究、咱们肯定也躲不过因此掉脑袋——”

杨县令惊忙道:“那你有什么主意,师爷,你赶快说!”

那师爷脸上一寒,咬牙切齿,道:“关于疫毒之事,一定要给瞒住,绝不能透露这安疾馆的任何情况给陛下。只要给陛下瞒住了——他若问起,为何县城街上人烟稀少,处处透着荒凉,咱们可说,如今,陛下来得不巧,适逢每年有轻微瘴气在秋天里发生,老百姓关门闭户,为保身体健康,便都不喜出门;二则,也是怕惊扰圣驾,您作为一县之长,自然要负责好圣尊安全,便令老百姓都缩在家里,不得轻易外出。”

杨县令道:“这样可瞒骗得住了?不,只怕,事情会越来越糟糕!……这安疾坊,每天都在死人,且死者无数,报告上逐倍增加;到处是尸臭,乌烟瘴气一片,那些尸体更兼抬进抬出,又是挖大坑去埋,搞得行兴师动众的,今儿里面有负责的小吏听差来回一句,明儿又有人再问一句,又有人要药,账房又要支银子种种……这样,难免会出马脚。若是刚巧陛下在场,听见这些,岂不刚好疑心,不是欲盖弥彰吗?”

师爷忙催促道:“大人,所以,咱们现在第一要紧的便是赶紧拿东西封有些人的口舌。但凡有能收买威胁的,你着令一声,叫他不要声张。若是个上道懂事的——”师爷说着递一个眼色。“可若是那不上道的,比如,就那天在咱们府衙敲锣打鼓来闹的姓袁医女——看那女人的样子,就是个不上道的。”

说着,赶紧从袖袋里摸出一包药粉。“这便是砒/霜,大人,为杜绝后患,现在咱们必须得把这事做绝做狠了!”

杨县令大吃一惊,问:“什么?”

师爷道:“这安疾馆里的,一个比一个病情严重,天天都在大量成堆死人,我看,八成是一半都医治不活了。还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先用这东西全都毒死了,待毒死之后,为避免里面的尸体发出臭秽之味惹人嫌疑,一把火统统烧成灰烬,不留丝毫痕迹——”

说着,又比划了一个“大人你要狠得下心”的手势。

“至于里面的那些死活不上道的医官也好,公差也罢,让他们就那样也困拘在里面,一起给毒死了——然后把尸体烧掉!”

李汝直头皮发麻,不可置信瞪大眼,久久地,那双眼,直到底下两男人已经走了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慢慢一闭,又睁开,浑身哆嗦冒冷汗,从□□上,一步步,摇摇欲坠慢慢爬下来。终于,好容易站稳了在地,差点又一个双足趔趄,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