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桃花镇, 苏友柏时不时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出神发怔地看着。
笔迹是用秀逸簪花小楷,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发自于内心肺腑。
“苏大哥, 请原谅我和儿子的这番不辞告别,其实, 思来想去, 我早就该这样做了, 叨扰你一辈子,麻烦你一辈子,依仗了一辈子, 如今, 想给您说一声抱歉、或者再说一声谢谢, 这话都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我想,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能再继续打扰你下去了,你有你的生活, 我也有我的, 而你的生活, 可绝对不能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我多希望您余生真的会感到很快乐, 幸福!苏大哥, 她真的是一位好姑娘!根据我观察她那么久, 并你们朝夕时不时促膝而谈的相处日常,点点滴滴……苏大哥, 我再一次对天发誓,这位好姑娘,她真的将是你以后生活岁月里,最最好的知己与良伴……既如此, 何不好好去珍惜眼下呢?珍惜她,也等于是在珍惜你自己,也珍惜我们这段兄妹友谊。只有您快乐了,我才会心安理得,才会跟着你一起幸福快乐,是不是?”
“……”
苏友柏叹了口气,信,不用说,是蔻珠写的。
这个女人,他是该形容她太狠太聪慧,还是考虑担忧得太杂太多了。
苏友柏把那封信纸重新又放好回小抽屉里,摇摇头。
他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正身陷于一个茫然尴尬无措的绝境。
蔻珠走了,带着儿子说离开就离开……她真的是在“成全”他吗?
苏友柏苦涩无奈勾勾嘴角,一笑。
陈娇娇突然闯入到他的世界中来。苏友柏的眼神开始迷蒙,茫然。
他又回忆起那个下午,那该死的日落黄昏,该死的一壶壶酒。
蔻珠应该是误会了。
该怎么来形容这段荒诞滑稽的情景与故事?
陈娇娇确实是一位“好”姑娘。
苏友柏还记得那会儿,这位小姐陷入情网中走不出来——为了一个得不到的男人终日陷入困境无望的相思爱恋中。
“本小姐算是明白了……我其实,我其实连个屁都算不上?是啊,我又算什么呢?人家以前是夫妻……现在,也是夫妻,我算怎么回事儿?”
她时不时会来找他聊天喝酒。大概几个人相处久了,有什么渐渐已经被这位小姐看出。
“原来,你也是单相思啊,呵呵,咱俩算不算真有缘……”
她打着酒嗝,又出气如兰,说:“你竟和我一样,也是个可怜的人呐。来,苏大夫,我敬你这一杯。”
如此,她常常来找他聊天,喝酒,或者下棋说笑解闷。
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故,她的每一次吐露心酸与无奈,或多或少,总会有意无意间戳痛苏友柏潜存在心底的某个身伤或疼痛。
苏友柏一直以为,他算是个顶大气,看得开,放得下的男人。
苏友柏对男女间情爱的理解,或者比之于这位娇贵的小姐,更有了一份宽厚隐忍在里面,他早就已经学会了放手与成全,学会了默默去关心一些事。
——
其实,也是说实在的,刚开始,面对着这样一个有点刁钻,有点娇气与任性的千金小姐,苏友柏总是很不耐烦与她说话应付。
刚开始,一日日登门来药馆,打着要找蔻珠为其看病把脉的缘由,各种挑衅寻事,明里暗里想让蔻珠和她下棋比诗作文章,以及各种琴棋书画。
也不知当时的蔻珠究竟有没看出她心中的那些把戏与心思,蔻珠倒还算很大度和气,只要闲暇有空,这位小姐每每来“寻事挑衅”时,拿诗词文章,拿古琴,拿棋盘也好,蔻珠都会微笑颔首,表示愿意奉陪接受挑战。
她大概最后真的是没有想到,蔻珠能的居然会有那么多,不仅有医术,至于琴棋书画,更是韬光敛彩,不知不觉就将她比了下去,让她输了个难堪彻底。
“陈小姐。”
苏友柏记得,最后一次两个女子的琴棋书画等较量比试,蔻珠从桌席间很有礼貌涵养、优雅地站起来,面含微笑,语气真诚。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咱们同为女人,深知女子在这世上想要好好生存下去着实的艰难不易,如此,又何必斗得个你我俱伤,并且,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值得吗?”
那天的陈娇娇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她输了个彻底,从里到外,从皮到骨。
苏友柏因坐得远,没能听得很清楚两个女子后来又交谈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他转过身,只看见,蔻珠随后便轻轻走了过去,将哭得正一脸绝望愤懑、伤心难堪的陈娇娇抱搂在怀里,慢拍着她的后背,很感伤说道:“我懂你。你的心□□实上我也经历过不少。就因经历过了,所以才很想劝劝你。何必那么执迷不悟下去呢?如果,你真那么喜欢在意他……你又何必要顾虑我呢,你尽可以去追逐,不是么?”
“……”
“我,我原来真的一点也比不上你。我懂了,真的认输了。”她越发哭得快断了气。
“……”
蔻珠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苏友柏便彻底没听清了。
两个女子便是如此这样成为的闺中密友。
自那以后,陈娇娇便在学着遗忘与放下,她日渐地欣赏起蔻珠很多为人处世与性格来。
欣赏蔻珠的大气,欣赏蔻珠的那股子坦率、沉稳、与从容。
医馆有时候会很忙,她也会来帮。
药材不够的时候,她会想尽办法,哪怕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典当了自己那一匣子一匣子平时连戴都舍不得戴的翡翠珠宝首饰,也是想尽办法接济。
医馆因她的出现,名望越来越好了,看病的也越来越多。
苏友柏同样也记得,去年夏季镇上发了好大一场洪水,在那场洪水中,老百姓们死的死,被冲走的被冲走,一个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病的病,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呼号的颠沛流离饥民。
他们三个人,忙忙碌碌,面色焦急奔走街头。
蔻珠带着儿子汝直给那些灾民们一个个免费做义诊,他也混迹在那哀鸿遍野的人群惨景里,而那陈娇娇,大概也是因朋友之义,受到他和蔻珠的感染,堂堂千金小姐,竟挽起袖口,不顾情形脏乱污秽、甚至强忍着病人犯病呕吐时、所散发的阵阵恶心臭味,帮他们又是递这样,又是拿那样……
***
苏友柏闭着眼,只觉自己现在正陷入一张用乱麻编织、毫无头绪、杂乱无章的大网里。
他有时,把蔻珠所留下的那信看着看着,只觉上面的字迹也成了一张张他网,勒得他就快透不过气。
很明显,蔻珠是误会了,误会了他和陈娇娇两个人之间关系——
可是,这仅仅真的只是误会一场么?
苏友柏想着想着,就会越想越头痛。
“砰!”
一阵拉门声,时不时把他又拉回到某个场景记忆里去。
“你放心。”
他有些尴尬,语无伦次对面前站着一脸羞红的女子说道。“那件事,我会想办法来解决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想办法解决?给我交代?”陈娇娇笑了,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在纤长睫毛下仿佛盈亮露珠。“那你说说,你到底是打算怎么来解决?怎么给我交代呢?你是打算娶我?对我负责是么?”“……”
是啊,该怪谁呢?
只要每次一想到这里,苏友柏就仿佛陷入绝望之境。是怪,那该死的下午,那该死的黄昏,夕阳透过木窗格将金色的光一芒芒悄悄送进来,染得满室星星点点,偌大的医馆竟没一个人,处处都是暧昧色彩;
是怪,那该死的一壶壶桃花酒,他和陈娇娇一边喝,一边谈心聊天,然后,然后他们俩人喝着聊着……喝着聊着就……苏友柏越想越头疼欲裂,整个人如同被斧头劈了一样。
陈娇娇又说:“苏大夫,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就此而赖上你的!我也有我的自尊与骄傲!你心里面究竟喜欢的是谁,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何必做这样牺牲委屈状……”
她朝他微微一笑,转过身,点点头,眼眸里仍含着两泡泪,然后伸手把房门一推。
而蔻珠此时就正站在外面,自然,也将两人在里面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友柏揉着太阳穴,渐渐地,放下手中的那封蔻珠写给他的信。
蔻珠啊蔻珠……苏友柏尴尬难堪心想:你自以为是在成全我和那位陈小姐,所以,故意将我们躲得远远地,可是你知,这和你在不在这里,压根就没有关系……
他是真的不知现在究竟该如何做?
原来,他只是一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