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过后。时光如穿云之燕。
所有的小情小爱、男女恩怨纠葛与纷争对错, 在乱离的人世间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蔻珠骤然间经那神婆邪术催眠,完完全全记起了从前人事,只觉沧海桑田, 再也不复当初。
苏友柏感叹自己的人生像做了一场,她何尝不也是。
那几天,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 不吃不喝, 只呆呆地对着桌上灯出神。
李延玉在外不停拍门,差点就恨不得给她跪下了。“娘子,娘子, 你快开门,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你已经想起来了, 我知道你肯定是去找了那个西域神婆……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快开门!开门!”
儿子汝直也在外面喊, “娘亲,娘亲, 你怎么了。”
她听得儿子的哭声, 整个心都碎了。是的, 她不打紧, 她如何受伤害, 看淡人世阴暗绝望都不重要, 可孩子何其无辜。
为什么这世间上的男女,他们犯下的错, 要由孩子来承担。实在太岂有此理了。
苏友柏也在拍门喊:“蔻珠,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不告诉真相的,我们的目的, 也都只有一个,怕你再受到伤害。我多么希望,就像我谎言里所告诉你的,你从小到大,你的世界都很单纯……”
蔻珠把手靠着桌子埋头哭。
“苏大哥,我不怪你,我只怪我的命和气运不好……”
她无声哽咽,哭得差不多了,袖子擦擦眼角,对门外的苏友柏说。
苏友柏和李延玉相视一眼,李延玉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脸上阵青阵白,把手慢慢蒙上眼,从未有过的绝望。
蔻珠猛然将房门一推,把孩子汝直抱了进来,然后,又给关上。
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打寒噤,抱着儿子,像是唯一可以供来取暖的来源。“娘亲。”
孩子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
蔻珠眼泪就更汹涌澎湃了。把儿子抱得越来越紧。她语气哽咽,甚至连话都抖不清楚,问了儿子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
“娘亲和爹爹,你愿意跟着谁?”
李汝直瞪大了水汪汪黑葡萄似眼睛,他本就早慧,比寻常孩子也更敏感一些。
小嘴巴紧紧闭着,也不说话,低垂下眼睫毛,可怜无助极了。
蔻珠看着他,抱得更紧,“娘亲只要你,你跟着娘亲好吗?”
房门外面,还是前夫李延玉差点就没哭泣出声的拍门求开声,声音砰砰砰,连续不断。
儿子汝直始终闭紧了小嘴没有说话,也不给予她任何答案。
这就像是一场无法解开的死局。
那几天,蔻珠就没再跟李延玉说话。
她还是白天照常给人看病问诊把脉,晚上休息了,做饭,洗衣服,带孩子。
洗衣服做饭时,李延玉有意要过来帮她忙。
蔻珠往往把身子往边上一扭,继续背对着对方搓洗她的衣服,要不端起手上大木盆就走。
他后来又去军营,依然早早地帮她和儿子将早饭做好,然而,蔻珠动都没动,李延玉晚上回来,揭开小火炉上砂锅的盖子,他走的时候怎么样,回来时依旧是怎么样,原封不动。
当然,苏友柏有时会盯着两个人观察着,分析着,现在,蔻珠也就只跟苏友柏说话了。
甚至,恼极的时候,连儿子小汝直都不要搭理。“你不是喜欢你爹吗?去啊!快去!去跟着他!”
她哭起来,手袖擦着眼睛,从未有过的无助与绝望。
小汝直刚刚还很害怕,因为娘亲要他必须在父亲和母亲选一个,他不选,还说,是爹爹把自己养大的,绝不要离开爹爹。
蔻珠问他:“那么,你是要你爹爹,不要娘亲了?”
又点头失笑:“是啊,那几年的时光里,我缺席了,我作为一个母亲,没有把你亲自抚养带大,是他一把屎一把尿给你拉扯大的,我没有资格要你!”
汝直就一直抱着她膝盖不停哭。
李延玉远远地,每每看见这一幕,心都快碎了,赶紧走上前抱起儿子,偷偷抱到边上。“小直,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你不能惹你娘生气。她要你跟着他,你就答应吧。”
李汝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面掉。“可是,我也要爹爹。”然后回头抱着李延玉脖子开始哭。
李延玉深吸了口气,把儿子抱起来。“小傻瓜!”他捏捏孩子的小鼻梁。“这说明你很宝贝重要呀,现在,爹爹和娘亲都想要你,你放心吧,你是不会离开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李汝直眼睛睁得大大的。“真的吗?……爹爹你和拉勾勾?”李延玉苦涩一笑,和孩子按起手指头拉起勾来。“你先去哄着你娘亲,告诉她,你会选择跟着她……不然,她还会和你怄气的。”
李汝直回头看看父亲,小嘴巴一抽一抽的。
李延玉对他点点头,给一个鼓励的微笑。“去吧。”
像在说,放心,爹爹一定会把娘亲给你追回来的。
李汝直怯怯地走到蔻珠跟前。“娘亲,我要跟你。”
蔻珠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抱起儿子,也擦他的泪。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让孩子很为难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下午,在医馆里,苏友柏慢慢走过来,病人几乎都走光了,看着落寞憔悴面色苍白的她,挨着她缓缓坐下。
苏友柏长长叹了口气。“蔻珠,你就放下一切吧,做到真正遗忘,和他复婚,重新开始?”
蔻珠愣住了,苏友柏的这一句,完全出乎自己意料。“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吗?”苏友柏又道。
蔻珠低低垂下睫毛,没说话。半天方静静说道:“苏大哥,我真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来劝我复合的人。”
苏友柏盯着她道:“我不希望你痛苦,我只希望你过得幸福。”
他慢慢站起身,又摇头叹了口气。“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已经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变得……甚至变得我都自愧不如。”
蔻珠仍旧低着睫毛。苏友柏又道:“小汝直是离不开你的,也离不开爹爹。其中,最最为难无辜受伤害的,还是他,是吗?”
蔻珠声音低暗地说道:“我父亲是因他,才连我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这样的遗憾,就这样算了吗,就这样凭白过去了吗?”
“……蔻珠。”
苏友柏忽然轻轻捉起她的手,“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想要娶你,你会答应我吗?”
蔻珠又是吃了一惊。苏友柏轻笑:“你看,你还是这样反应,连个女子子该有的脸红心跳都没有。”
他低低看着他将她紧握在自己掌心里的柔荑,又重重一捏。“我这样握着你的手,你也不会脸红,连一丝悸动都没有。其实。”
他一顿,“哪怕你只有那么一丝丝,我都不会这样来劝你的,这么多年,我没有强迫你什么,一直就在等,等你对我有动心悸跳的那一刻,可是,我还是失败了。如果,你有那么一丝丝,我都会拼命去争取追求的,可是,你还是没有,很遗憾,你真的一点也没有。”
蔻珠语气潸然哽咽:“苏大哥,对不起,是我……我配不上您。”
苏友柏:“嘘,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有关于配不配得上,不是有什么可以去衡量。就算,你问一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喜欢另一个人,有的,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在外人看来,甚至是件很蠢很不值得的事,可是,子非鱼,你又不是当事人,又如何去感受他的快乐吗?”
“……”
苏友柏又说:“我劝你跟他和好,不是想用孩子的名义来劝说你、绑架你,是真的很希望你终身有个值得托付的依靠,你能够幸福……”
“那个人,我也成天都在帮你观察琢磨着,这些年来,大概生活的磋磨,已经把他彻底磨损好了……那天,我还问你那乖儿子,为什么会常常喜欢背写那句,‘□□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猜猜你儿子是怎么回答的?……你儿子说,这句话,都是爹爹要他时刻牢记于心的……”
“小小的孩子,竟给我解释——因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间,天地万物会不停运转,我们的命运都是处于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人应该无论面对怎样如何的变化,无常也好,困境挫折也罢……都应该勇往前走……而这,也都是他爹爹,用自己一身经历,在告诉他这个道理。”
蔻珠大吃一惊。苏友柏触触鼻子,笑,“这个话题,似乎有点严肃了。其实,我回头仔细想一下,如果,我是你前夫,和他从前一样经历,也瘫痪了,就连屎尿都得需要人的帮助才能解决——我会崩溃吗?我想,我会的。我只是个凡人。事实上,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蔻珠,我没有经历过他那样的苦难和挫折,也没有体会过他那样人生中的绝望和黑暗,不懂其情,便也无法共鸣……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说,如果我是他,我未必还能苟活到现在,未必能做到他今天这样子……”
蔻珠总算是冷静下来了。品咂琢磨苏友柏这一系列开导和劝诫。
她轻轻地触摸着对方鼻梁嘴唇。“我要是最先认识的是你,该多好啊!”
苏友柏苦涩笑笑。又是这句话。“下辈子吧,好吗?下辈子我无论如何等你,我只要你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只属于我一个人。”
蔻珠那天一直坐在医馆大厅思索发呆。
李延玉抱着儿子走过来了,正好,听见她了和苏友柏这段对话,喉结滚了滚,眼眸充盈颗颗晶亮柔韧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一刻里,他对苏友柏是感激的,甚至是很服气的。
只是下辈子?不,下辈子,蔻珠也只能属于他。越想,就对苏友柏越发抱歉了。
小镇后来发生很多事。
时下乱世,军阀割据日益加重,短短几年时光,朝廷如一盘散沙,党争,外族时不时来侵,那姓周的毫无治国之才,既无仁心,也无仁政,成日里花天酒地,四处扩建修造行宫,横征暴敛,极度奢侈,百姓们民怨沸腾,纷纷揭竿而起的绿林好汉也越来越多。又时不时会遇上些洪水天灾,渐渐地,就连蔻珠的这家医馆都快要开不下去了。
每逢遇上天灾闹饥荒的时候,甚至有很多流民跑她这里来抢劫讨食。
眼下,所有的小情小爱充斥在这些乱世景象里,就如洪水冲走了一粒细沙微不足道。
小镇大街上乞讨要饭的流民眼瞅越来越多,李延玉在前方也和那些匪贼不停斡旋开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打完一战,那倭人又开始叫嚣想趁势出动了。蔻珠和李延玉这一段段颠沛时光里,骤然间全都醒悟明白,他们俩人的这些小情小爱、纠缠恩怨,在这些生死存亡的天灾战乱面前,简直比芝麻蝇头还小。
很多年以后,李延玉能顺顺当当群雄中称帝,黄图霸业气势恢宏地重新创建,他总也忘不了,蔻珠断字断句,给他说得明明白白的那一句。
她说:“是个大男人,你就应该好好去收拾你所扔下的这堆烂摊子……你要我原谅你,行,你先去外面干一番大事业再说。”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蔻珠只是很不想再见他而已,成天围在她身后跟前,各种低三下四卑微求和讨好。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他应该做的,只是一个大丈夫该做的事。
于是,就这样带着如此希望与满腔热血和信念——李延玉发誓,他要重新给她打一片江山和天下回来,并亲自双手供奉到她面前。
他求和的礼物,就是江上,是帝王之位,是天下的太平盛世和百姓安康。
儿子,自然最后还是交给了蔻珠亲自抚育。
在这极度漫长的三年时光里,儿子也七岁了,越来越懂事,伶俐聪慧,已经长得像个小大人了。
李延玉在外,要给蔻珠打天下求和,蔻珠在内,就依然专攻她的手艺医术,安安静静开医馆,给人坐诊看病。
——
陈总兵的女儿时不时还会来医馆走一趟。
给蔻珠等带来前方一些李延玉的消息。“那次,他差点死,真的,哎,说起来实在太惊险了!”
蔻珠一惊,儿子李汝直正边上看棋谱。听了这话,赶紧从小凳子上跳下来,道:“陈姨,陈姨,我爹爹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能不能给我说说?”
“小鬼头!”
陈娇娇手抚着孩子的头温柔地笑。“你爹爹有惊无险,就放心吧,他没事儿!”
现在,陈娇娇似乎已经逐渐淡化了对李延玉那份执着、以及走投无路的单相思,时常跑医馆里来,有时,是对蔻珠抱着嫉妒敌意来的,但两个女子相处着相处着,情敌不知为何,似乎慢慢竟成了闺中好友。